《再世权臣》主角:苏晏朱贺霖,作者:天谢,再世权臣这本小说主要讲述了:苏晏死后,穿越成了一介书生,后来因为了保护他,成为了他最忠诚的权臣,在此过程中他结交了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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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精选:
刘韦议一听圣上口谕,正中下怀,方欲领旨,只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道:“皇爷,您看这几句,奴婢觉得颇有些意思——”
原来是随侍在景隆帝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蓝喜。他本是福建人,十五岁随流民迁徙进京,衣食无靠,不得不净身入宫做了内侍。
闽人乡土观念颇重,这太监蓝喜虽说在朝中免不了假公济私、贪墨受贿,捞了大笔横财,却还舍得差人每年回故土捐赠一些钱帛,建个义祠施点粥粮什么的,倒也有不少乡人对他感恩戴德。
此番他一听是福建举子,心中便偏袒了几分,再看卷子上署名苏晏表字清河,念头急转:苏清河,这名字有些耳熟……莫不是福州知府苏可仁的独子?他家与咱家祖上还有些交情,既然是桑梓同乡,好歹得帮上一帮。
景隆帝对这个随侍太监很有些宽厚倚重,闻言便又拿回卷子,见其中几句确实端方工丽,笔力不俗,细品之下还有几分警醒世人的哲理意味,微微颔首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错,此句气魄非凡……
“‘乃知云变雨,不必到层霄。只在百丈间,即化甘澍膏’这几句含义颇深,借物喻理,正是执中之道……唔,此人还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过于随性放肆,不循定理,恐非栋梁之材。”
景隆帝若是知道,他惟独欣赏的这几句,便是苏晏“引用名人名言”的部分,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蓝喜一听有戏,趁热打铁道:“皇爷,奴婢虽只粗通文墨,倒也听民间传闻,说这苏晏是个神童,六岁能吟诗作对,七岁背熟四书五经,十岁便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怎么会连八股格式都不通晓呢?极有可能是他怀才于胸,又担心不被慧眼识中,才出此奇招,标新立异,好吸引圣上注意。此举虽然欠妥,但念及年少轻狂,奴婢觉着不宜强力打压,折了好苗子。”
蓝公公的“神童之说”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苏晏在闽中确实颇有才名,只不过如今瓶子虽在,里头的墨水却早换成糨糊了。
景隆帝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颔首道:“少年人行事难免不够稳重,轻狂佻脱,恃才放旷,还需多磨砺磨砺,才堪担大任。”
蓝喜忙道:“皇爷英明神武,真是慧眼识珠玉。”
“那就暂时先收入贡生,殿试时朕亲自考他,看看是不是徒有虚名。”景隆帝抖了抖卷子,起身道,“朕要回宫去去瞧瞧太子,这里就由你们几个学士处理吧,可别因小失大,耽误了春闱选士。”
蓝喜迤迤然跟在后面,临走时得意地睨了刘韦议一眼。
刘学士气结: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忍无可忍,这个该杀的权阉,欺人太甚!
“怀才于胸,又担心不被慧眼识中”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指摘我们这些翰林院学士不是伯乐,不识千里马,这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当面进谗,偏偏圣上对他的话总听在耳中,久而久之必然要对文官们心生不满。
内侍擅权专断,连圣上口谕都能劝回,总有一天要成为朝廷的大祸害!回头得赶紧去拜访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李乘风李大人,联合一干文臣,共谋除奸之计,不能再容这班阉党继续骄横跋扈了!
他这边气得直咬牙,孰不知蓝公公那厢想得也跟他差不多:这批腐儒酸丁,镇日里看咱家不顺眼,朝上朝下唧唧喳喳没完没了,饶舌雀鸟似的惹人厌烦。还有那些言官,连天子都敢弹劾挖苦,害得龙体抑郁不安。总有一天咱家要把他们的鸟毛拔光,大锅放水炖咯,看谁还敢叫板儿。
他帮苏晏说话,可不仅仅是因为同乡之谊,而是心中另有打算:若是能够拉拢苏晏,让他以进士身份进入文官派系做条伏线,倒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至于片刻间在祸兮福兮中走了一圈的苏晏,浑然不知自己成了权力争夺战的又一个导火索。
他现在正满心快活地重新钻回胭脂胡同,去听名妓阮红蕉的一曲《唾檀郎》。
暮色甫临,华灯初上,都城隍庙市上人头攒动。
三里许的大街,两侧摊贩熙攘,商品琳琅,极是热闹。人群还间杂着不少碧眼胡商,一副腰缠万贯的模样列肆高谈。
苏晏负了手,与三五名举子在街道上漫行,听他们一路上经史子集滔滔不绝,觉得乏味至极,一面频频点头作附和状,一面拿眼睛四处乱瞄摊市上新奇的玩意儿。
本朝风气开放,不少民间妇女着了鲜艳的月华裙、水田衣,扣上秾纤合度的比甲出来逛庙会,满街凤钗摇动,颇有情致。
苏晏东张西望,渐渐落在了后头。
冷不丁双手被人握住,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同乡举子黄徵正用异常庄重的姿势执着他的手,白面涨红,鼻翼轻颤。
苏晏觉得奇怪,都老同学了,你想说啥直接说呗,用得着这么激动。口中问道:“语堂兄,有什么事?”
黄徵翕动几下嘴唇,低声道:“此番春闱选士,清河兄高才,定然是榜上有名。”
苏晏干笑两声,“哪里哪里,小弟才疏学浅,只恐名在孙山之后。会考才子济济不下万人,贡生却只取三百,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小弟自知桥窄难过,正准备收拾包袱,回福建去。”
黄徵听了两眼放出光来,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脱口道:“我也正有此打算,归乡之途千里迢迢,同行也有个照应,清河兄若不嫌弃,不如你我……你我结成契兄弟,如何?”
苏晏吓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地把手一抽。
别以为这“契兄弟”是拜把子的意思。
本朝男风颇盛,士大夫家多蓄娈童伶官,民间也屡见两男相悦之事。闽越一带南风尤酷重,风俗殊异:
两个男子只要情投意合,便结为契兄弟,出入家室有如伉俪,父母抚爱如婿,乡人也欣然认可。等到年岁稍长,各自娶妻生子,契兄还要为契弟负责婚娶诸费及日后的生计,有些甚至终生交好。
虽说苏晏知晓乡土旧俗,却从没有生出过这种念头,娇花美女尚且爱不足,何必去弄什么假凤虚凰的套路。按他的话说就是背背山很感人没错,但咱钢铁直男不好这一口。
当下猛地抽回手,正寻思着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伤害到这位玻璃兄的自尊心,忽然余光瞥见旁边的一个人影,他正中下怀地叫起来:“哎,那个……那个谁——对,就你,上次不慎撞倒了公子,礼节不周,在下心中愧疚,今日特来赔罪。”
又转头对黄徵尴尬一笑:“语堂兄,真是不巧,小弟正好有点私事处理,我们改日再聊,改日啊。”
看着黄徵失魂落魄的背影,苏晏长舒了口气,调头就走,盘算着以后有多远离他多远,绝不给他改“日”的机会。
却听得身后一个粗砺的少年声音喝道:“你,给我站住!”
苏晏挠了挠头发,暗叹冤家路窄,无奈地驻足转身。
面前正是那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去的小公子,依旧一身戎装紧打,腰间束的锦帛换成了羊脂白玉革带,比那日更添了几分标俊华贵。只是那一脸傲慢欠扁的神情,让苏晏恨不得一脚丫蹬到他鼻子上。
小公子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那日苏晏跑得气喘如牛,他又摔得头昏脑涨,压根就没看清楚这瘦长书生生得什么模样。
如今一番细看,只见他着一袭石青色深衣,宽袖缁缘,腰系绿丝绦,前襟垂一枚青玉透雕荷叶佩,衬得身形似烟柳垂新,姿态如明霞流云。
这番风骨,本该让人想起诗三百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那一双正不悦眯起的凤眼,灯下看去幽光流转,又显得过于佻巧,好像那副温良君子的模样,全然是装出来的一般。
他心底怒气升起,重重哼了一声:“不是说要给本公子赔罪,你跑什么?”
苏晏叹口气:“不跑行么,只怕见一次便要揪住赔一次罪,就算在下恶贯满盈,也没有那么多的罪可赔呀。”
小公子嘴角轻扬,心道这人说话还挺有趣,怒气略消。想了想,问:“你方才说,会考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苏晏莫名其妙地答道:“正是。”心想这个比喻不是挺普通的嘛,年年高考都这么说。
小公子颔首道:“倒是贴切得很。”忽然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全天下的士子们都拼了命地往这座桥上挤,我瞧你瘦得一把骨头,只怕挤不过人家,要摔下桥去。”
苏晏不已为然地嘿嘿一笑:“非也非也,我为何要去挤?”
小公子眉一剔:“你不想做官?”
“做官有什么好?做文官吧,鸡毛蒜皮写章稿,起早贪黑去站朝;做武官吧,征战厮杀血光飘,一个上场一个倒。”
苏晏被挑起了谈兴,一路指手画脚地扯淡下去,“官卑职小的,见了上司便要点头哈腰送礼包;位高权重的,又要提防抹了皇帝的面子死得早;清官捉襟见肘囊中瘪,贪官提心吊胆怕挨刀……”
小公子眉峰越剔越高,终于忍不住道:“照你这么说,什么官都当不得了?不做官,那你想做什么?”
苏晏笑得眉眼弯弯,像是要流出一泓春水:“在下嘛,就想做个纨绔子弟、花花大少,出门带一班狗腿子,走马呼犬,斗鸡打鸟,没事调戏调戏良家妇女,岂不乐得自在逍遥?”
小公子愕然,伸手戳指他,气得声音有些发抖:“你、你个没出息的……”
苏晏大笑:“开个玩笑而已,你倒当真了。”
他金刀大马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鬼,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过些天我便要回乡去了,日后天南地北的基本上也见不着面啦,这东西给你留作纪念,就当是在下的赔礼吧。”说罢昂头负手,潇潇洒洒地走了。
小公子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低头看手中的物件,原来是块银怀表,珐琅表面下镶了幅西洋油画,画上一个衣裳半裸的番邦丰腴女子,挺着肥白双 乳,怀里抱了个光溜溜的男娃娃。他不由得嫩脸微红,暗骂一声淫 秽,扬手便要丢掉。转念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舍,最终还是揣进怀里去了。
他转头吩咐道:“成胜。”
一个人影钻到他身侧,恭恭敬敬地道:“老奴在。”
“上次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成胜满脸堆笑:“您交代的事哪敢怠慢,自然是办得圆圆满满,滴水不漏。”
那小公子面上掠过一丝阴霾,磨了磨牙:“就算不中进士,我也有法子把你弄到朝中来。哼,你不想做官,爷就偏要让你做,看你跑到哪里去自在逍遥!”
“什么?出贡了?”苏晏牙关一松,一块皮酥肉嫩的烧鹅片啪地掉在桌面上。
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就那篇写到最后自己都汗颜不已的伪文言文,居然还能获得读卷官的青睐,居然过了会考这一关?
苏晏愣愣地想,这改卷的哥们,莫非……也是穿越来的?
报喜的小厮一脸谄笑,点头哈腰地道:“恭喜公子爷,您现在是贡生了,待到下月初过了殿试,那就是进士,金榜题名呐。”
苏晏脑中懵懵地还没转过弯儿,随手掏了一把铜钱打发他下去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整理思路。
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啊,旁边侍立的都是大家鸿儒、饱学之士,就像一面面明晃晃的照妖镜,自己这点微末取巧之技,还不给照得原形毕露?
出乖弄丑也就罢了,万一触怒了九五至尊,直接拖出午门喀嚓了,他找谁喊冤去?
苏晏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辛辛苦苦活个二十几年的容易么,前世工作终于联系妥当,女友也谈定了,结果一场台风,十五楼一花盆就这么给卷下来砸脑袋上,面目全非……这一世更惨,才还魂半年,转眼又要去阴曹地府,可怜他还奢望着三妻四妾、子孙满堂,好好过一把大官人的瘾呢!
踱了小半个时辰,仍然一筹莫展,他心一横脚一跺:又不是没死过,顶多一缕幽魂再飘地府,半碗孟婆汤从头喝过,就当是死机重启,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心境豁然开朗,苏晏气定神闲地坐回桌边,重新喝起他的小酒来。
三月初一。
苏晏跟着一干殿试贡生,踏着猩红的地毯进入皇宫奉天殿。
奉天殿俗称金銮殿,远望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一派辉煌壮丽。此时站在殿中,深处龙座高举,四周众官肃立,皇权威严彰显无疑,令人不敢平视。
苏晏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立在队尾。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抱着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心态。
倒是那些满心忧虑,唯恐天威难测的贡士们,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正式殿试前仪式繁杂,礼官满口之乎者也,听得苏晏昏昏欲睡,眼前一片白雾朦胧。
正犯迷糊,突然听见正前方清正雍容的声音道:“福建贡士苏晏,是哪一个?”
苏晏的第一反应:有人在叫我名字。第二反应:程序不对呀,不是说先笔试然后才面试的么。第三反应:声音从上方传来,好像是……当朝皇帝?
登时打个激灵,头脑乍然清醒,连忙出列跪倒在地,双掌贴着地毯,额头压着指尖,提起一口丹田气:“贡士苏晏叩见吾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景隆帝居高临下,只见苏晏身形挺拔、姿态优雅,低眉敛目而立,颇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风,心下便先有了几分喜欢,道:“抬起头来。”
苏晏听到皇帝叫他抬头,便毫不客气地仰起脸,好奇地端详起龙椅上的天子。
一看之下,才知道古代的皇帝画像,个个看起来细目苒须、阔面重颐,好像很有威仪的样子,原来大多是画师的艺术加工。只不过他们那审美水平,依现代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敢恭维。
就比方说面前这位景隆皇帝,年约三十四五,五官清俊端华,神色恬淡平和,只在目中偶尔掠过一线精光时,才隐现出不怒自威的凌然之气。
要是往现代电视剧里一搁,整一气质大叔,流传下来的画像跟本人比,简直糟蹋得不成样儿了。
苏晏看得心满意足,又将目光转到他身边着朱红皮弁服的少年,这一看之下,惊得险些叫出声——
可不是那个在大街上撞倒的小鬼?正朝他挤眉弄眼,洋洋得意地看他的窘态。
原来他便是当朝太子朱贺霖。
景隆帝见苏晏虽生得风流俊美,目光却未免过于放肆,有失臣子之礼,眉头微皱,龙心不悦。太子见状,偷偷扯他的衣袖,递了个讨好的眼神。
他用薄责而宠溺的目光看了太子一眼,对苏晏沉声道:“朕听闻你博洽多识,贤能兼备,是闽中有名的才子。”
苏晏听得暗自脸红:“臣才疏学浅,有负才子之名,实乃士友们戏言谬赞。”
景隆帝见他言语谦逊,微微颔首:“君子当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少年轻狂之态实不足取。”
他略一沉吟,“此番殿试,便考‘儒策治民’,苏晏,你可先论。”
苏晏顿时懵了,呆了,满头雾水了。
因为抱着“大不了再写篇议论文”的想法,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去研究殿试考的策论是什么东西,更没料到笔试忽然变成了口试,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一面出冷汗,一面纳闷:这殿试考题也未免太不雅了,连“如厕之名”都可以拿出来考,原来古代朝堂是荤素不忌的?这叫我论什么啊,如厕礼仪?如厕方式?还是新式抽水马桶?
眼见时间分秒过去,满朝望向他的目光中已有诧异不耐之色,再拖延下去恐怕不妙,苏晏忽然急中生智,道:“陛下,臣有一个对子,正应此题,不过……臣不敢说。”
景隆帝道:“说,恕你无罪。”
苏晏等的就是这句,当下脚踏丁字、气蕴丹田,沉沉稳稳地道:“臣这幅对子,上联是‘纵然英雄豪杰,无不屈膝低头’,下联是‘任尔贞节烈妇,也必解带宽衣’,横批‘五谷轮回’。”
此对一出,满堂呆若木鸡。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整个金銮大殿阒然无声。苏晏转头扫了一眼两侧官员脸上愕窒之色,自觉好像说错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缩回脖子。
站在丹墀阶下的奉安侯卫浚一张老脸瞬间铁青,又由青转红,由红涨紫,额上青筋暴起,颔下三寸山羊胡狂抖不止。
原来这奉安侯是贵妃卫氏的亲叔父。
卫氏出身外戚,论辈分还是太后的外甥女,两年前入的宫。
虽说本朝自开国以来,为防外戚专权,后宫妃嫔多是从民间秀女中选出,历任皇后均出身低微,娘家人自然也翻不起什么大波浪。但如今卫贵妃圣眷正浓,又有太后这尊大佛护着,自然非同一般,连带着她的一兄一叔也飞黄腾达,封侯封伯。
卫贵妃的亲兄长宁伯性格敦厚,行事还算低调。
这个叔父奉安侯却很有些为老不修,平日里巧取豪夺、广占私田不说,见到貌美的民妇便要强索为妾。
那些妇人,有贞洁刚烈,当着丈夫的面一头磕死在门柱上的,也有玩腻后逐回家去,受不得人言戳指含恨悬梁的,弄得民怨沸腾。却因他身居高位,有司衙门就算接到状子也不敢查办,只能一推二五六,最后不了了之。
偏偏此人又马不知脸长,极喜沽名钓誉,在人来人往的侯府前院植了两亩黍、稷、菽、麦、稻,自号“五谷先生”,以博拜访之人称赞他躬耕垄亩,亲民爱民。
如今在朝堂之上、御驾之前,百官睽睽,一个小小的贡士居然敢公然出言讥讽,指斥他欺压良民、逼奸节妇。
奉安侯登时挂不住老脸,勃然大怒,指着苏晏的鼻子骂道:“竖子猖狂已极!天子座前,竟敢胡言乱语有污圣听,简直是目无君上,大逆不道!”
苏晏被这飞来横骂一砸,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文官大步出列,冷笑道:
“苏贡士并未指名道姓,奉安侯何必做贼心虚!圣人云君子四道,其行正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你横行霸道是为不恭,瞒天蔽日是为不敬,残民害理是为不惠,蠹国梗政是为不义,还有什么脸皮在朝堂上叫嚣大逆不道!”
卫浚一看,又是这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李乘风,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文臣领首,经常在朝堂上高谈雄辩,多次对他抨击弹劾,登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他也顾不得苏晏了,朝李乘风破口大骂:“老匹夫,安敢辱骂国戚,全然视天子威仪于无物,其心可诛!”
李乘风大怒,还击道:“乱臣贼子,倚仗后宫裙带欺公罔法,跋扈朝堂,老夫第一个饶不得你!”说着将手中捧的朝笏朝他猛地掷去。
卫浚一时不防,肩膀上被砸个正着,暴怒之下扑过去推打。
李乘风亦不甘示弱,老拳飞出。
只见两个年过半百的朝廷重臣,像街头地痞似的相互殴攘。旁边众臣瞠目结舌者有之,拖拽劝架者有之,惊慌避让、惟恐殃及池鱼者亦有之。
苏晏瞪圆了双眼,心底大呼:太神奇了,太彪悍了!原来这才是古代朝堂的真实面目,板砖与拳头齐飞,唾沫共虚汗一色。
殊不知像这样的全武行,可是几十年也难得见上一回。
李尚书毕竟人老体衰,脚一软被奉安侯推倒在丹墀边上,恰巧将铜鹤细细的颈子撞得断成两截,便顺手操起酷似武汉鸭脖的那一头,用力朝奉安侯掷去。
奉安侯一矮身躲了过去。
苏晏正好处于他后方,猝然见暗器兜面飞来,慌乱中两腿一绊,四仰八叉摔在御座前的台阶上,抬头正好对上景隆帝青寒如铁的脸。
一俯一仰,四目相对。一阵小冷风飕飕地吹过苏晏的后颈……
铜鹤头落在了皇帝脚边,骨碌碌地滚动……
景隆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
这声厉喝如雷霆震怒,整个大殿骤然安静,李卫二臣保持着扯打的姿势怔在那里。
苏晏惊得忘记动弹,见太子拼命朝他使眼色呶嘴巴,几乎要挪过来用脚尖踹他了,才意识到自己正待在一个不该待的地方,忙从御阶上爬起来,抖了抖衣袍躲进人群里。
景隆帝颊上肌肉微微抽 动,“身为臣子,御前如此行失礼,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吗?来人,将此二人一并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处置!”
说罢怫然甩袖而去,丢下一句:“殿试延期,另行择日,退朝!”
官员和贡士们窃窃私语、摇头叹息地退去。苏晏慢腾腾尾随在后,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像是看了部情节跌宕起伏的电影。
我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古代朝廷,果然很牛很强大。
正浮想联翩,忽然一个着葵花团领衫的内侍从后面追上来,对他道:“苏贡士,太子殿下召你前去华盖殿晋见。”
那个小鬼找他?该不会是要秋后算总帐吧?
苏晏忐忑地随内侍来到华盖殿,刚走近槅扇门,便听得殿内一个嘶哑的少年声音狂笑不止,断断续续地道:“您是没看清奉安侯的脸色,可好笑了,像头尥蹶子的老公骡……还有李太傅那一跤跌的,出殿时扶着腰直哼哼,这下父皇的耳边至少能清净半个月……”
另一个淳和贵气的声音道:“胡闹,李尚书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子太师,哪有学生取笑老师的道理。”
苏晏听得一怔,心道不是太子要见他么,怎么皇帝也在?景隆帝方才在大殿之上还勃然震怒,转眼间与太子谈话就和风旭日了,看来这个据说一出生就被封为储君的朱贺霖,着实很受他老爹的宠爱。
来不及多想,旁边的内侍便已高声禀告。皇帝一声宣,苏晏只得硬着头皮进了殿门,叩头行礼。
虽说他来到这个朝代业已半年,却始终不习惯像古人那般行双膝跪礼,就等着皇帝快点叫他平身。
没料到景隆帝面沉如水,也不开口,只拿一双狭长眼睛黑凉凉地看着他。
如当头洒下一场峭寒秋雨,苏晏刹时汗毛尽竖:这眼神也太碜人了!难道他在什么地方又触怒了天威?连皇亲国戚、内阁大臣都被丢进大牢,他一个微不足道的贡士,不知道会如何处置。
印象中这个朝代刑罚严峻,什么“枭令、秤竿、刷洗”,还有曾经招待过不少忠臣和奸臣的大名鼎鼎的凌迟。
死倒不可怕,反正也算做了心理准备,可就怕临死前来个血肉横飞、痛不欲生,那他宁可再回到前世去被十个八个花盆同时砸中。
正想得脊背生凉,忽然听景隆帝淡淡道:“苏晏,你好大的本事,一个对子就搅得朝堂波翻浪涌,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晏连忙自澄清白:“臣只是就题论题,一心只想答好策论,绝无抨击朝臣之意,就算借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陛下明鉴啊!”
景隆帝端了茶,用盖子慢慢抹了抹杯沿,道:“用不着诚惶诚恐,虽然你行事莽撞轻狂,但毕竟怀了清正纲纪之心,朕也不想太过苛责,只略施薄惩,以戒来日。你自己下去领二十廷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