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古代 >> 

明月下凉州

明月下凉州

发表时间:2021-12-16 14:59

《明月下凉州》by一只小蜗牛,原创小说明月下凉州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刘彰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刘彰其实不是天真,只是他以为自己身边的人和他在一起,是愿意保护他的,但其实根本不是。

热门评价:依旧是错觉。

明月下凉州小说
明月下凉州
更新时间:2021-12-16
小编评语:根本不是。
推荐指数:
开始阅读

《明月下凉州》精选

几只告天鸟拍动着褐色的小翅,扑棱棱地直升上天,在半空处盘旋一阵,忽然又疾冲而上,伸平了翅膀,在高天转着弯滑动。毒辣辣的日光落下来,逼的人抬不起头,只能看见几只黑色的影子在大张开四角的大帐上方掠过,高亢的鸣声远远落下来,一声一声,全没个止歇。

大帐上头,一只铸金的苍鹰大张开巨大的翅膀,拉长了脖颈,矮着身子,好像要俯冲下来,尖锐的喙正指着大帐下头一个半秃的头顶。正午的太阳把它煸出了油来,泛光的油珠大滴大滴地抱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恐怕脚底下的头顶稍稍一偏就要滚滚而下。

阿跌乙涅垂手等在帐外,虚眯着两眼,拿手揩着从侧鬓中流下的油汗。几个卫兵一手把着腰刀柄,目不斜视地昂首分立在两旁。

忽然,东南边贴地刮来一阵风,帐前的黑色大旗微微张开了旗面,迎风飐动起来。草原的春天,太阳再毒,也只是个虚架子,风里仍带着几分残冬的寒意。阿跌乙涅舒了口气,可随后,一阵沙子劈啪啪拍在脸上,打在他的眼睛、嘴巴里,他不由得紧闭起眼睛,干咳两声,把一滩黄褐色的口水啐在地上。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匹肥胖的黄马踢踏着四蹄走到近前,他背一弓、肩一提、头一缩,登时挂上了满脸的笑容,迎上前去,热切道:“孟大人到得这般早!快请帐中入座。”

影七伏在撑起大帐的东南角木梁上,从帐顶缝隙间,垂下眼瞧着孟孝良被阿跌乙涅亲手扶下马。孟孝良身材短小,在汉人中本就不算出众,被帐前卫兵一衬,更像是地里的一截萝卜。可他留着两道与周围的突厥人大不相同的髭胡,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矜持微笑,丝毫无拘束之态,对着阿跌乙涅的热络只微微点头,抬脚便帐内走去,“大太子出使在即,岂敢不先为预祝。”

影七瞧着他被阿跌乙涅虚虚拥着,走到自己正下方,略过一排座位,脚下没停,又向着帐前走去,在第二张椅子前住了脚,前后瞧瞧,坐在了那上面。

他一坐下,便有人传上热茶、水果。在草原茶叶和水果可是稀罕东西,孟孝良拿起一个青色果子,端详一阵,嘴里啧啧有声,却没吃,随手放在了手边。

阿跌乙涅同他寒暄几句,听见帐外瓮声而响,忙向孟孝良告罪,撇下他又去帐外迎接来人。影七视线微微转动,瞧见贺鲁涅达一拍马鞍,“砰”的一声跃下了马。

贺鲁涅达生得高峻魁伟,直如铁塔一般,走路带风,不待阿跌乙涅迎接,自己已大踏步地闯进帐里。

他像孟孝良一样,从影七身下走过,昂首阔步地走到帐首,想也没想,一屁股落在第一张椅子上面。阿跌乙涅本来上去迎他,这会儿却被他落在后面,亦步亦趋、连走带跑地缀在他身后,宛如一只初生的羊羔,啃着母羊的后蹄跟,紧着向前倒腾四只软蹄。

待贺鲁涅达落座,阿跌乙涅才终于追上,见他坐了第一张椅子,脸上神情有几分尴尬,可随后换成了一种小心的谄媚,“贺鲁将军肯来,太子定然不胜欢喜。”

贺鲁涅达闻言大笑,他笑时胸腔中好像有口大钲嗡嗡地敲着,震得阿跌乙涅耳膜生疼。

“大太子摆下席,哪能不来吃!”贺鲁涅达说罢,见人送来水果,伸手拿了一个放在嘴边,也不见他嘴巴怎么动,便见那一颗青果只剩下半边。他被酸得牙倒,猛地“嘶”了一声,随后将剩下半个果子连核一起嚼也不嚼吞了下去。

阿跌乙涅心中一喜。贺鲁涅达素有草原第一猛士之称,他今日肯来,那是莫大的面子,大太子定然脸上有光。大太子脸上有光,他这个总管脸上就也有光,思及此不禁喜上眉梢,哈着腰招呼了几句,又去招待陆续到来的宾客。

影七从上面默不出声地瞧着,见他头皮上白光闪动,脚底下尘土生风,在帐内帐外来来回回地不住腾挪,把一个个人安顿进座位,卑谄和矜高两种神情在他脸上交替着变换,好像一张双面的面具,手腕一抖,就翻到了另一面。

帐内座位渐渐满了,来人也稀落起来,阿跌乙涅繁忙的两条腿终于歇了一歇,忽然有人高声通报,“二太子到——”。席间交谈声一弱,众人的头都向着帐外看去。

逆着帐外明晃晃的日头,众人只瞧见一个细长的黑影,黑影走近了些,露出二太子狄骏的脸,众人纷纷站起致意。

狄骏身材瘦长,长方脸蛋,眉毛粗重,不说话时看着有几分阴沉。他视线环顾一圈,随后笑道:“好热闹啊!”

阿跌乙涅忙迎上前去,脸上的神情介于卑谄和矜高之间,让人看不大明白。他虚虚托着狄骏的手臂,带着他向帐首走去,走到贺鲁涅达旁边,好像才想起来第一张椅子被他给占了似的,转头怒斥下人,“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二太子吗?快在前面加把桌椅!”

下人喏喏而去,从队伍最后面挪了方桌、椅子过来。说是椅子,其实就是马扎,尚不及人小腿高,即便是贺鲁涅达,落座后也只剩下了半个人。

狄骏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没说什么,径直走上前,岔开腿坐了上去。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他抬头喝干了一杯茶水,掩饰住心里的不自在。

他落座之后,帐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沉重有力,间隔得分毫不差。影七精神一振,和西南角的影二、东北角的影十四彼此对视一眼,均暗暗道:主上来了。

席间众人听不见脚步声,只听得从帐后传来一道爽然的大笑,随后一人掀开帐布,闪身出来。只见这人三十岁出头,正是稚气已脱、老气未生的大好年纪,身形长大,龙骧虎步,方面阔颐,两眼炯炯有光,顾盼之间,慷慨挥洒,让人不敢逼视,正是大太子狄震。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狄骏慢了半拍,也跟着站起。

狄震走到正首,对众人致意,待他在正中的椅子坐下后,众人才又纷纷落座。今日来人,大多都是各个部族的族长,可葛逻禄大汗威震草原,谁也不敢对他的儿子不敬,何况是眼前这一位。

下人们鱼贯而入,从帐后拖来火盆,把几只烤到半熟的羊架在上面,又有两个下人抱着酒瓮,挨桌斟满了酒。

狄震举起酒杯,“本太子三日后便要出使南国,临走之前,总想着和各位大人们吃上一杯酒。今日各位大人赏脸前来,不胜感激,我就先饮此杯!”说罢,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孟孝良举杯祝道:“愿太子此行无往不利。”也喝干了杯中酒。众人跟在他后面纷纷附和,狄骏没出声,只跟着众人一起喝干了第一杯酒。

狄震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从下人盘中取来匕首,在烤羊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拿匕首扎起,送到狄骏案上,“二弟,别光吃酒,你乃嫡出的太子,你不先下刀,旁人谁敢先动?”

他微微笑着,神情十分亲切,狄骏面上却不冷不热,“今日是兄长做东,还是兄长先吃。”

狄震站着不动,把肉向着他推了推。羊肉的焦皮微微皱起,细小的油珠在上面滋啦啦地冒着头,匕首扎透了羊肉,露出一个尖来,隐隐泛着蓝色的冷光。狄骏低头瞧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取下了肉。

狄震哈哈一笑,他一笑,席间的气氛才重又热起来。“给各位大人分肉,”他把匕首拍在下人胸口前,银亮亮的刀锋上没沾半点油腥,“今日说好了,不醉不归!”

影七隐在暗处,将各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瞧见孟孝良把青果揣进了袖口里,贺鲁涅达一人吃了半只肥羊,狄骏没有吃肉,只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个个滑过,脊背半绷着,好像随时便要动作,却一动没有动一下,好似房梁上多支出的一截木头。

忽然,狄震抬起一只手,声音中透着几分醉意,“如此饮酒,实在无趣。说来惭愧呐,我帐下这会儿没有什么女人,未免慢待了诸位,所幸手边有几个自小豢养的家奴,倒是不妨拉出来给大人们助助酒兴。”

众人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出声反对,只贺鲁涅达嗤笑道:“男人有什么好看?”

“将军一见便知。”狄震不仅不恼,反而正等着他发问似的,闻言微微一笑,提高了几分声音,“影十四。”

东北角发出一声轻响,随后众人只见狄震脚边落下一人。这人一身贴身黑衣,年纪不大,单膝着地,驯服地跪在狄震脚边,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他落地时无声无息,谁也没看出他是从哪里来的。贺鲁涅达仰头向帐顶看去,眼珠乱转,影七等人借着房梁掩住了身形,自然没有让他瞧见。

“我这家奴十分忠心,”狄震一面轻轻抚摸着影十四的头,一面环顾众人,“但也不是自小便是如此。开始时我让人在河上凿了一个冰窟窿,让他跳下去,他不跳,我就让人把他吊下去,在河里泡一个时辰,再拉上来拿火烤半个时辰,等身上暖透了,再吊进河里。两天之后,我又凿了一个洞,松开绳子,再让他跳,他‘扑通’一声,便从那洞里跃进河里去了。”

“后来我教会他武艺,让他自己折断左手小指的骨头,他犹豫着不肯,我就让别的家奴动手,断了他的骨头。之后每过一个时辰,就折断他一根手指,又给他接好一根手指,直到十个时辰之后,他的十个指头挨个断了一遍。之后我让他自己折断左手,他伸右手‘喀啦’一声,就将自己腕骨捏得碎了。”

他说这话时,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影卫。席上众人纷纷噤声,满帐之中,除了他低沉的话音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响。

他说完了话,停下动作,手指滑到影卫下巴上,抬起他的脸对着自己,然后低下头,两眼中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十四,今日宴席上无以为乐,”他从羊肉上面拔出匕首,微笑道:“你就自裁给诸位大人们看看罢。”

从狄震十五岁时捡到一个孤儿,突发奇想训练起影卫算起,至今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他手下总共培养出了十四个影卫,活到现在的只有六人,影十四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年龄不及弱冠,身形还未完全长成,身手算不上好,几次考校都是垫底的那个,本无大用,只是因他年纪最小,狄震想着日后兴许能抵得甚用,这才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狄震此次奉命出使南边的雍国,路途遥远,一去便要数月,恐怕在他不在父汗帐下之时有人要有所动作,对他不利,因此临行之前邀众人到席上,说是喝酒吃肉,其实想要立威。一条人命,芝麻大点的事,只是其余的几个影卫,个个可抵千金,若是当真这么杀死,他倒真有几分舍不得。

好孩子,他想到这里,瞧着影十四,眼里几乎带上了慈爱,我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久,没想到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影十四猛然抬头,本来不该有任何情绪的脸上,透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狄震瞧着,心里暗自不喜。在他的预想中,此时的影十四应当已经接过匕首自尽了,现在映进自己眼前的,应该是他腔子里的热血,而不是这么一双受惊的野兔般的眼睛。

影十四盯着主上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影卫人人都有一双好耳朵,他的耳朵也不例外,甚至比旁人还要更好。即便是离着一箭开外,他自问也不会听错,更不必提现在这般距离。他嘴唇一抖,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脊背紧紧地绷起来,原地晃了一晃。

他已完全明白了狄震的命令,可还是缓缓地将另一条腿也抵在地上,深深跪伏下去,像一条出水的鱼拍打着尾巴向着渔网挣扎一般,他弯腰埋头伏在地上,也颤声向着他的主上挣扎着:“主上……属下、属下并未犯错。”

他说完,听不见回声,从地上抬起头,怀着一点希冀,用恳求的目光瞧着狄震。可他随后便看见,主上的脸仍对自己微笑着,可眼中的笑意渐渐收了。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两只眼睛犹如两道利芒逼来,看着这双眼睛,深冬的冰水里蚀骨的寒意、十根指骨一下下折断的剧痛穿过久远的时光一下子席卷而来,他心里激灵灵涌起一阵震怖,猛然打了个哆嗦,随后浑身像是失去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如坠冰窟,如堕寒潭,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十根手指却像被火燎过,火辣辣地作痛。一阵风声在他耳中轰隆隆地响着,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中,他引以为傲的一双耳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心里一寒,自知定无幸理,抬起双手从狄震手中接过匕首,叩地行了一礼。

额头触在地上,一股黄沙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他好像借此获得了力量,身上的颤抖忽然间停了下来。

他两手捧着匕首,缓缓直起了身。

影七垂首看着,只觉喉咙发苦。正如影十四脸上出现了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一般,在他心里也涌起一阵不该出现在他心里的感情。这感情像水一样在他的心头冷冰冰地流过,挥他不去,抓他不住,又斩他不断,他感到呼吸有几分困难,悄无声息地鼓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见,底下无数道目光都落在影十四身上,想要看这场戏如何收场。孟孝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着,下巴上的肉拥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狄骏一只手撑着大腿,脸上仍是阴沉沉的,不知道正想着些什么。只有贺鲁涅达,一面拿刀割肉填进嘴里,一面上下左右地活动着宽大的下巴,露出一副瞧好戏的神情。他杀人如麻,丝毫不觉如何。

他又看见,影十四行朝着主上过了礼,手腕翻动,两手叠在一起,反握住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离胸口只有数寸。然后,他两眼一闭,抿紧了嘴唇,双手猛地一沉,匕首上的寒光倏忽间没入进去。

他身子向后一耸,随即向前倾倒,弯着腰扑在地上,又侧倒过去,两手仍紧紧抓着匕首柄,身子一次次地折起又张开,像一条肚子被钉在了地上的蛇,不住地挣扎着、扭动着。

开始时没有出血,过了一阵,鲜红的血液忽然顺着匕首一股股地涌出来,从他惨白的指缝间穿插而过,聚成一大股,淅淅沥沥淋在地上。

他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身子一挺一挺,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迸出来,脸上漫起骇人的青色,手却还在匕首上没有拿下。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出一串串牙齿摩擦的“喀拉拉”碎响,听得人脊背生寒。

他这边鲜血漫流,那边,满座宾客尽皆骇然失色。在座之人,平日里跨在马上,弯刀过处,谁没有劈下过几个脑袋,可宴席之间,酒酣耳热,眼瞧着这个影卫因为狄震的一道命令,竟当真血溅当场,众人瞧着,无不悚然一震。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

狄震哈哈一笑,似乎大为满意,喝道:“取我杯来!”

下人忙献上金杯,狄震弯下腰去,“嗤”的一声,从影卫身上拔出匕首。匕首拔出后,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洞,鲜血从里面不住涌出来,他两手垂在身侧,身子完全展开来,平摊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喉咙里响起“咕咕”的声音,嘴角溢出一团团粉红色的血沫。

狄震倒提着匕首,鲜血顺着刀尖聚成一股,滴答答落下来,刀刃上的寒光丝毫未减,瞧不见半分血色。好一把神兵!他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片刻,随后一只手扯住影卫的头发,拉着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在他伸长的脖颈处漫不经心地一划,只听得刀割皮肉轻轻一响,手底下的皮肤便像软泥一般,霍然向两边分开了。

影卫的头垂下去,一股鲜红的血从半截喉管之中顶出来,汩汩地向外冒着。这血流得算不上快,因为他已经死了,却也称不上慢,因为他的身体还带着余温。

孟孝良以袖遮面,闭上了眼睛,喉头耸动,要吐未吐。狄骏面色惨白,嘴角微微抖着,不自觉错开了眼。贺鲁涅达切下一块带血的羊肉,张开大嘴,吞进肚里,每个牙缝都填上了鲜红之色。狄震取来金杯,就着狂涌的鲜血,接了满满一杯的血酒,走到狄骏面前。

影七看着影十四的尸体,心中一片恻然。他杀过许多人,可看着影十四半挂在脖子上、歪斜着的头颅,看着他身下洇红了一大片的黄土,看着他那一双向上指着的、青灰色的眼睛,仍是心跳了两下。

一阵狂风刮过来,大帐上的毡布哗啦啦地抖动,风中无数细小的沙子打在帐上,发出细密如麻的声响,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左右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木梁上发出一阵窸窣轻响,几片浮灰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狄震若有所感,忽然间抬起头来,冷冰冰的目光射向了他。

影七浑身轻轻一震,宛如一只冰冷的毒蛇从他小腿攀上来,让他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凉意。

狄震只不动声色地投来一瞥,随后便收回了视线。可影七伏在木梁上面,半晌未敢呼吸。正午的太阳落在大帐上,热浪从毡布外面透过来,他却觉着骨头里结出了一簇冰,脊背上寒毛竖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隐隐作痛。影二投来询问的目光,两人目光甫一相接,便如被烫到一般,各自错开。

狄震举着金杯,伸到狄骏眼前,两眼紧盯着他,露出一个笑来,“二弟,这一杯做哥哥的请你先喝。”

狄骏脸上血色尽褪,两片嘴唇颤抖着,喉头不住上下滚动,两股战战,好半天才道:“这……这酒小弟喝不下,还是兄长喝罢。”

狄震再三相请,狄骏只是摇头。终于,狄震哈哈一笑,扬起脖颈,金杯一扬,一饮而尽,随后倒扣过杯子,遍示诸人。几滴猩红的血从杯口落在地上,有人终于受不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狄震将杯子扔在地上,“把人拖下去,莫扰了诸位大人吃酒的雅兴!”

两个下人低眉顺目地上前来,架起影十四的尸体向帐外走去,拖出长长一道血迹。影七从没见过这般红的鲜血,他从小被教导不该有什么感情,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忠诚这一种。可他在惯常的麻木之中,忽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让他几乎想要战栗,可他终于还是一动不敢再动,两只手用力攥成了拳头。

狄震虽如此说,可在场诸人,几个还有酒兴。宴席不多时便草草散场,最后只孟孝良坐在椅子上不动。

孟孝良虽是汉人,又被抓去做过奴隶,后来却阴差阳错,得了大汗青眼,被引为谋主,狄震见他留下,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问:“大人,今日的烤羊还凑合么?”

“羊是好羊,”孟孝良道:“宴却不是好宴,是个鸿门宴。”

狄震见自己心事被他道破,脸上微微一沉,“什么红门宴,绿门宴,本太子听不大明白。”

孟孝良见他装傻,也不以为意,就势岔开话头,“太子此次出使,不知是求战呢,还是求和?”

狄震将脸一板,公事公办地道:“自然是为了睦邻友好之意。”

孟孝良点一点头,“嗯……这些年来大汗驰骋草原,所过之处,无不望风称臣,终于一统诸部,成此霸业,可放眼长城以南,也已合于一统。那雍国皇帝,从弱冠之龄便参戎行,亲统一军,转战千里,翦灭数国,席卷中原,一匡天下。其兵势强盛,嗯,倒是的确难与匹敌。”

狄震冷冷道:“可惜他老迈衰朽,已未必还当得一用了。”

“太子此去中原,总不是为着向一老朽之人求和的罢?”

“瞒不过大人,”狄震被他随口一激便露了底,心中微觉不快,却只得如实说道:“我此去还要探一探南国的底。”

“既然要觇探虚实,身边总得有些得力之人。”

话至此处,狄震如何还不明白?心中一喜,忙道:“大人愿随我同去中原?”孟孝良愿与他同往,只是其一,他主动向自己示好,才是真正之喜。他两眼瞧着孟孝良,心底暗暗地想:那狄骏不过是一阘茸无能之徒,你主动向我致意,倒的确算是个聪明人。

“蒙太子不弃,愿效犬马之劳。”孟孝良一拱手道:“况且一别故土二十余年,能回去看看,也是下官心中之愿。”

“好!明日我便禀告父汗,请大人与我同往。”狄震站起身,两眼之中射出光来,“你我就一同去会一会南人。”

狄震一行南下中原,本拟按照旧制,该在宫中觐见雍国皇帝,不料却被人引去渭南猎场。狄震与孟孝良对视一眼,均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猎场之中恐怕多有暗哨,狄震将随行的几个影卫留在外面,只和几个随行使者、献礼的下人一同进去。

进到里面,入眼便是黄砖垒起的四五尺高的长方台子,方台四周每隔几步远插着一面红旗,旗面扑棱棱地甩着,被日光一映,如红霞涌动。台子上面,汉人文武数十人分坐两侧,拥出正中两只巨大的镂金掌扇,在那前面端坐着一人,看来那便是雍帝。

通报过后,狄震被人带着,拾阶上了方台,向正首走去。他按照事先打听好的礼节,垂着头向前小步趋进,以示恭敬,可两只眼睛不动声色地抬起,偷眼瞧着雍帝是怎样一副面貌。

他瞧见,雍帝身材高大,虽然养尊处优,却无发福之态,一袭猎服在身,看着和他族人竟也有几分相似。传闻雍帝虽为汉人皇帝,身上却有些匈奴血脉,今日看来此言未必为虚。

他又将眉毛抬起几分,视线稍稍向上,瞧见雍帝颌下一部短髯,大体还算乌黑,只间或夹杂着几根白须。狄震在心里暗暗盘算,雍帝今年似乎五十有三,倒是比父汗年轻了整十岁。前者说他老迈无能,倒是有几分冤枉他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视线再向上移,不料正对上雍帝一双眼睛。他自知被人发现,忙错下眼去,盯着地面。回味着方才所见那双已然半老、却毫无混沌之色的严厉眼睛,心中并无惧意,可不知怎么,隐隐约约升起些不安。

背后响起孟孝良一声轻咳,狄震回过神来,单膝触地,向雍帝行了一礼,“狄震奉父汗之命,愿与陛下歃血订盟,结为兄弟之国,从此夏、雍两国,互不侵犯,永结同好。特献薄礼,以表诚心,单目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大夏毕竟并非雍国的藩属,两国平等相交,况且他父汗威震草原,兵势强盛,他又身为夏国大太子,身份尊崇,举国无二,此行虽为交好,却也不必太卑躬屈膝,因此行礼之后,不待雍帝回应,他便自行站起。身后诸使见他站起,也跟着起身,双手献上礼单,被雍国内侍接过,进呈给雍帝。

“草原之上,无有珍奇异宝,还望陛下宽恕。特献驼衣、貂裘各十件、金络雕鞍二十副、马二十匹,还有玉爪海东青一只。”

他说到最后,特意顿了一顿,果然瞧见雍帝神情一动。海东青乃是草原神鸟,百禽之王,悍勇神骏,极为难觅,堪称国宝。何况玉爪海东青更为王中之王,数年难遇,即便在他大夏汗国,统共也没有几只,雍帝生长在中原,料来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面。

雍帝接过礼单,只扫过一眼便放在案上,开口道:“前些年来,雍、夏两国边境时有龃龉,两国边民皆不胜其扰。兵戈若可稍戢,成睦邻之好,彼此间互通有无,实乃两家之福。葛逻禄汗遣太子前来,又备此厚礼,足见诚意。待修订盟约之后,朕亦有赆仪相赠,另有国书一封,还要烦太子赍去。”

狄震听他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场面话后,果然接着又道:“太子方才所说海青,不知今日可带来了?”

狄震微微一笑,“今日陛下射猎,岂能无此鸟助兴?海青已在台下,不知是否要着人传上来?”

雍帝颔首,狄震“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两个随行的下人便一前一后,架起一根木梁,走上方台。众人瞧过去,只见木梁下面,悬挂着一只三四尺见方的笼子,几乎和众人脚下的方台一般高。笼子里,一只半人高、通体雪白的大隼睁着两只黑圆的眼睛,左右顾盼,尾羽时不时焦躁地抖动一下,灰蓝色的喙上,只喙尖处带点黑色,看着如同刀刃一般,威风凛凛,却别有一番雍容。

“果真是神鸟。”狄震听见有人如此感叹,心中更觉得意,打开笼子,将海东青取出。

“此鸟捕获之后,要熬上多日,去其傲气、野气,熬成之后,能将它架在身上。”狄震一面说,一面对众人展示,“若是放出猎物,一扬手臂,此鸟得令,便即振翅而去,动如雷霆。飞禽、走兽、鱼虾,皆能捕来。陛下可要一试?”

“好,放出些兔子,就试他一试。”雍帝果然答应。

侍卫接令,打开一只笼子,将里面事先打来、原本供王公贵族射猎取乐的野兔放出,野兔一经放出,便即撒腿狂奔,只听窸窣几声,不待众人看清,野兔已钻进了野草之中,褐色的毛皮与青黄的草混在一处,瞬息间便已看不真切。

狄震手臂抬起,将海东青往天上一送,那鸟果然扑棱棱张开巨大的羽翅,疾射而出,翅膀一半平伸,一半向后折去,弯成一张弓型。

众人举目而望,但见一道白色的闪电忽然劈下,劈落在一处杂草之中。草里乱蓬蓬一阵响动,那鸟从草中飞起,尖啸一声,又俯冲而下。随后只见得杂草乱抖,羽翅翻飞,尖喙上的一抹锋利的黑色在草间若隐若现。忽然,那鸟振翅而起,尖锐的指甲扎着一只肥兔,飞回方台,将血淋淋的兔子扔在狄震脚下,然后收起翅膀,落回他肩上。

“好!”雍帝当先叫了声好,群臣也纷纷啧啧赞叹。狄震眉头微扬,在海东青背上轻轻抚过,那鸟抖抖羽毛,飞身落在笼子木梁上,微微偏头,拿黑色的眼睛看着他。

“葛逻禄汗送来如此神鸟,朕倒不知以何物相赠了。”雍帝抚须微笑,看来十分满意,“朕已备下薄酒,还请太子入座。今日猎场之上,朕正好要检阅三军,太子既然在侧,何妨同观?”

宫人将狄震引至雍帝一旁坐了。此座虽是副位,却在群臣之上,足见殊遇。狄震撩袍坐下,听雍帝如此说,欣然应道:“陛下这一支劲旅,转战南北,无所不克,赫赫之名,狄震虽在北方,却也早有耳闻,只是惜未得见。今日能一睹贵国军容,实为快事。”

他面带微笑,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暗道:岂有在猎场检阅三军的道理?无非是想示我以他国兵势之盛罢了。看来结盟之议,我固然是假意没错,他却也未必存了几分真心。两国交往,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他既如此,待会儿我也须煞煞他的威风,不然恐怕他以为我大夏无人。

雍帝侧过头去,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便举起一面红旗,上下摇动几下,不远处马蹄蹴踏之声便如鼓点般密密响起,郁郁密林中腾起数道浅黄色的烟尘,随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现出一队人马。

一簇簇骑兵从林中流水一般倾泻出来,汇成几股,又各自散开,似乎是在变换甚么阵法。狄震对南人军阵变化之事所知不多,只看出其变阵之时,各营丝毫不乱,法度俨然,暗自点头之余,心中也暗吃了一惊:他于何处布下这些人马?我方才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竟全无察觉。他是要摆摆威风,还是撕破脸皮,要在此处对我不利?

虽则如此,他面上却不露一点异状,仍是饮酒吃肉如常,还做出一副饶有兴味之态。雍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他隐约察觉到,回望过去,举杯对其微笑致意。

正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忽然,四面兵士一齐大呼起来,这一声,当真如雷霆乍落,声震四野,听得人胸中激荡。幸好狄震早有准备,杯中酒只微微晃动两下,他隔空敬了雍帝一敬,随后一饮而尽。

雍帝并无懊恼之色,反而面露赞赏,举杯隔空回敬,也饮了一杯。狄震瞧他神情,暗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他岂敢在此处向我下手?

演练已毕,各营人马站定听命,狄震只泰然饮酒,并不出言。见状,雍帝右手边站起一人,替狄震斟了杯酒,问道:“不知此一军和贵国壮士相比如何?”

狄震抬眼瞧他,见来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凤目浓眉,样貌不赖,若是加上一把胡子,倒和雍帝有六七分相似。他来之前早做过功课,一眼便认出此人乃雍帝第二子刘彰,今年二十有九,受封秦王,却未就国,同其他皇子一齐尚在长安居住。

据他所知,雍帝早年育有二子,后来不知怎的,十余年的时间里子嗣稀薄,只有一子一女诞下,均已夭折,等到近年来又忽然回光返照,生下几双儿女,倒也算宝刀未老。可这些皇子当中,成年的只有大皇子刘瞻和眼前这个刘彰二人,其他皇子皆在冲龄。

听说那大皇子刘瞻体弱多病,能活到这般岁数已属难得,和雍帝哪个先走还未可知,除非雍帝老糊涂了,不然皇位决计不会传给此人。如今雍国虽未立太子,可将来承大位者,看来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人。

狄震仔细瞧了刘彰片刻,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笑道:“敝国比之贵朝,军容之盛是远远不及的,可军威却稍稍过之。”

刘彰一怔,似笑非笑地问:“哦?如此,不知贵国军威如何?”

狄震微微一笑,随后神情一整,肃然答道:“我草原健儿,下马放牧,上马杀敌。每有征伐,战马漫野,遮天蔽日,蹄声动地,咴声震天。每一接敌,弯刀过处,便如割草一般,所与对敌,无不望风而败。”

如他所料,面前这个雍国皇子面色一冷,“太子此言未免太过自负。”

狄震饮了酒,将杯子搁在案上,“殿下不信,将来或有一日,可亲自领教。”

听他意有所指,刘彰脸色沉郁,仿佛山雨欲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雍帝从旁道:“好了,今日宴会,只为睦邻友好之意,不涉戎机。”

刘彰敛去怒色,对雍帝、狄震各作了一揖,拂袖退回座位。狄震起身告罪道:“草原之人,不通礼数,适才失言,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狄震不才,愿以些许骑射之技献于陛前,一为告罪,一为宴席之乐,不知可否?”

雍帝颔首道:“难得太子有如此雅兴,来人,取弓箭来!”

狄震脱去沉重礼服外袍交给下人,挽起下摆扎进腰间,从宫人手中接过弓,上手轻轻扯动两下,摇了摇头,“不够,烦请换张硬弓。”

“那好,取朕的铁胎弓来。”雍帝吩咐完不久,宫人献上新弓,狄震试了一试,才觉趁手,又道:“不知陛下能否借一匹马?”

雍帝自然应允。狄震一手持弓,不踩马镫,只在鞍上轻轻一按,便即翻身上马。他还未展示骑射之技,只凭着上马的动作,已博得数声喝彩。

他微微一笑,拿靴子一踢马腹,那马便跑起来,沿着方台越跑越快。侍卫从远到近总共立下十张靶子,狄震弯弓搭箭,“咻”的一声,射倒了最近的一张。

这一下不算多难,台上一时无人出声。狄震驱马沿着方台又跑过一圈,背手连抽三箭,几乎看不清他手上动作,但见弓弦急震,弦上银光乱闪,“咚咚咚”三声闷响过后,从前往后三只靶子一一应声而倒。

“好!”

这一手连珠箭着实漂亮,狄震听见雍帝喝彩,撇嘴一笑,一夹马腹,又加快了些。待又转过一圈,忽然背过身去,将弓举过头顶,射出一箭,而后两脚勾住马镫,身子弯折过去,几乎挂在马下,弯弓又发一箭,低喝一声“着!”

果然两箭皆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这时他座下马已跑到方台一角,正要转弯,他却忽然从马上站起,一扯弓弦,而后弓交左手,又出一箭。那马无人催动,竟转弯如常。他脚踏马鞍,丝毫无着力之处,却腿不晃、身不斜,如履平地,两箭皆中,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他转过弯去,坐回马上,从下摆扯下一截衣服,系在头上,蒙住眼睛,策马又转过一圈,举弓估量片刻,忽然又射出一箭。听见中靶之声,微微一笑,扯开布条,抬臂鼓胸,将一张铁胎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随后乍然松手,但见箭如流星,飒沓而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最后一张靶子裂成两半散在地上,箭势不衰,仍向后飞去。

过得好一阵,才听方台之上爆出一阵喝彩。狄震大笑一声,勒马回到台上,将弓递给宫人,对雍帝虚虚行了一礼,“狄震献丑了,还请诸公指教。”

雍帝抚掌道:“太子骑射之技可称出神入化,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狄震有心露这一手,本拟雍帝应当大开眼界,赞不绝口才是,不料只得了这轻飘飘一句,心下好生不快,却也不便显露出来。一旁刘彰起身道:“父皇,夏使射技过人,令人好生羡慕。儿臣技艺虽疏,却也想试射一番,望父皇应允。”

“且慢,”雍帝尚未置可否,狄震一抬手当先打断道:“今日我小试骑射,本为宴席之乐,殿下既要出阵,那便有比试之意了。既要比试,须有规矩,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我为长子,按理来说,贵国也当以长子一较高下才是。”他视线微微左移,与刘彰身旁那个身形瘦削、皮肤苍白、饮宴之间时不时就要掩唇咳嗽一阵的雍国大皇子四目相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不知可否?”

刘彰听他点名兄长邀战,不禁微微一怔。

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其余诸弟年幼,除他之外,便只剩下他这皇兄可做人选。兄长体弱,不能理事,人所共知,其实对他威胁也不甚大。父皇虽然从未明说,可大雍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万一父皇百年之后,他这位置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自己的。

可凡事总有例外,最怕的也是例外,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将这事钉得死了。如今夏国大太子为逞威风,故意要兄长在两国使节之前出丑,于他而言,不能不说算得上一桩好事。

可是——他转念便想,不管如何说,兄长也是他大雍的皇子,若是事情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免有辱国体,让这小胡瞧得短了。犹豫片刻,仍是将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与兄长乃同年所生,今日骑射,只为一娱,何必将规矩定得这般死?”

狄震摇一摇头,存心要其难堪,“我只与贵国大皇子比试,若是他不肯,那便算了。也罢!正如殿下所说,方才几箭,只做娱乐,不必再争,扰了陛下与诸公宴饮的雅兴。”说罢,作势便要坐下。

刘彰眉头紧皱,雍帝抚须未语,这时,只听旁边一道声音响起,“既如此,刘瞻不才,便献丑了。”

狄震眉头一挑,循声看去,见刘瞻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正中,朝自己走来。他走来时,狄震打量着他,见他身着一层层繁复礼服,仍显弱不禁风,脸上瞧不见几分血色,让阳光一照,甚至隐隐能瞧见青色的血管,不禁暗自一哂,“大殿下当真要与我比试?”

“当真比试,”刘瞻道:“只是不比骑射。刘瞻自幼染疾在身,不擅此道,想要与太子于他处比较一番,不知太子肯应否?”

他示弱于前,狄震若不答应,未免显得太咄咄逼人了些,只得点头,“自然,殿下请讲。”

“太子身在草原,不知可听说过楚霸王项羽?”

狄震点头,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略有所知,愿闻其详。”

“项王少时,学剑数日,便弃之不学,叔父问他为何如此。他答道,学剑只是一人敌,他所欲学,乃万人敌之法。”刘瞻声音不高,却侃侃而谈,“我欲与太子所比较者,便是这‘万人敌’之术。”

狄震暗道:兜了这么一个圈子,原来他却是要与我比较阵法。

扬长避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瞧着刘瞻,心中暗暗发笑:你胸有成竹,自以为智珠在握,要与我比试战阵。殊不知本太子随父汗征战草原十数年,那时你恐怕尚在深宫之中不闻世事呢。

他慨然道:“那好。如何比试,皆由殿下来定,我无有不应。”

刘瞻偏头咳嗽两声,转回头来:“此也简单。你我各择百人,挑选兵器,不限阵法,杀伤多者为胜。”

狄震听来,未觉不妥,便点一点头,向雍帝道:“陛下以为如何?”

他唯恐自己若选汉人士兵,怕是不肯尽力,故意害他输阵,正要加此一句,可不待他开口,便听雍帝道:“也好。太子可从随行健儿之中选择百人进入猎场。晋王,朕的御林军,你便随意挑选罢。”

狄震见雍帝想得周全,也不多言,自行出了猎场,从随行兵士中挑选了百人。回来时,刘瞻已摆开阵势,见他便问:“不知麾下壮士,使何兵器?”

狄震反手从旁边一人腰间抽出弯刀,“使此刀便可。”

刘瞻又问:“听闻草原之人,作战时必有战马,不知可要备马?”

狄震面上微现冷笑,暗道:你自己想要丢人,那我便再送你一程又何妨?点头道:“如此最好。”

刘瞻让人牵来一百零一匹马,自己这边却不上马,只凑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阵型。他自己从阵中退出去,站在一旁,看来并不亲身作战,只扬起手来,示意可以开始。

狄震跨在马上,心中愈发瞧他不起,面上笑容反而愈甚,手抚刀身,低声暗道:“以步对骑,找死!”

他身为夏国大太子,没必要以身涉险,见刘瞻不亲自搏杀,自己便也只从旁督战,一扬弯刀,百骑尽出,一眨眼的时间,距刘瞻军阵已不足数丈。

刘瞻那边,忽然变阵,十人聚成一堆。当先两人举起及人高的长盾挡在前面,其后探出两个弓手,弯弓搭箭,射出一箭之后,便即缩身回去,换上箭矢才又露头。

只听得一阵战马长咴,当先的夏国兵士已倒了数人,连人带马扑在地上,扬起尘沙阵阵。狄震见此暗道:糟了,方才我一时得意,除弯刀之外,竟忘了要求弓箭。不然我草原男儿,骑射无双,从来只有我射人,岂有人射我?看来只能先吃了这亏再说。

幸而两方距离不远,弓箭杀伤虽大,可骑兵转眼便至,只让他们射出两箭,便已抢到雍军身前。狄震见一队中其余八人皆藏在盾手后面,喝道:“先破盾!”手下骑兵闻令,催动战马,便向盾手奔去,要借撞击之力破其阵型。

忽然,从盾牌后面伸出四杆长枪,两杆朝向正前,两杆侧在一旁,骑兵收势不及,还未触及盾牌,先撞在长枪之上,因着去势太快,枪头捅穿了马颈,竟是连人带马钉在一处。

一时间血沫横飞,狄震咬牙瞧着,见两番杀伤之后,自己这边好歹算是抢进对方阵营之中,暗道:死伤虽大,却也不必心急。虎入羊群,好戏还在后面。

他见那几个长枪手一枪刺出,不论是否刺到了人,出招都已老了,想要再收回,势已不及,这时候他手下兵士已打马抢到近侧,眼看挥起弯刀便能砍在枪手身上。他有心下令,不必破盾,先料理那几个长枪手。可形势已急,不及发声,幸好随行兵士皆是久经行伍之人,不待他下令,也已找出破绽,弯刀往长枪手身上劈去。

不料四个长枪手后面,更又跟着两人,各持一把镋钯。那物只长枪一半长,生有三叉,中有利刃,两面出锋,锋上更有无数利齿,最后那两人见弯刀劈来,便挺起镋钯招架。弯刀卡在利齿之间,一时难以抽出,那两人便趁机将镋钯向前推去,如何能够抵挡?推得数寸,中间那支利刃便将来人身体穿了个血洞。

狄震叹一口气,示意鸣金收兵。并非他爱惜兵士性命,只是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比。

其实他与雍人乃是老相识了,往常年景不好,天寒草枯、牲畜死伤太多之时,他所部便要南下打一番草谷,他在其中,与雍军也算打过几个照面。可那时他凭借着座下战马来去如风,掠之即走,与雍军几无交手。驰骋草原,也未见过这般架势,今日威风堕地,回国怕是不好交代。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着刘瞻道:“多谢殿下指教,此一阵,狄震收获良多。”为示亲热之意,特意执了刘瞻之手,和他一同登台。

他握着的这只手冰凉凉死人一般,狄震侧过头去,对刘瞻露出一个微笑,心中却暗道:但愿你还能多活几年,有朝一日,咱们战场上再见。刘瞻也对他微微一笑。狄震瞧着他那双眼睛,只觉自己心中所想已被他看透,不由得敛了笑意。

他面上笑容一收,登时便现出几分凌厉,刘瞻仍笑吟吟的,只作不觉。

台上,雍帝忽然站起,迎着他二人走上前来。狄震不知他何意,正纳罕间,便听他笑道:“昔年朕也曾参戎行,那时候转战南北,何等得意。唉!如今久离鞍马,日渐颓靡,早已不复往日。可今日得见太子少年英才,仍不免技痒,酒酣耳热,正好挽弓助兴。”

他一扬手,便有人上前来,将先前借与狄震的铁弓送上。他单手接过,拉弦试了一试,从旁取来一支金箭,搭在弓上。极目远眺,见天上一行大雁,指言道:“如今乃是春天,却有北雁南飞,不合于时。此箭便射正首这只大雁。”

狄震站在雍帝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远远一行大雁正延颈而飞,距离之远,只能见得朦胧黑影。

初时他听雍帝“北雁南飞”之语,似乎隐隐有所喻指,心中大是不怿,已形于颜色。可见雍帝年老,多年来又养尊处优,以此雁距离之远,他决计难以射下。一旦失手,不需他说什么,他自己必定脸上无光,将来载于国史之上,千年百年都是一桩笑谈。

他微微一笑,像雍帝臣子一般,殷切劝道:“此雁距离甚远,怕是不易射,陛下千万保重贵体。”

雍帝不答,忽地大喝一声,扬起弓来,举起手时一张弓已拉得满月一般。狄震站在一旁,只见这张三石硬弓深深弯折起来,几乎要被拦腰折断,弓柄喀喀而响,似乎如活人一般不堪重负,正痛声呻吟,听着让人好不牙酸。

他心中忽然跳了两下。这时,只听“咻”的一道破空之声,雍帝松开弓弦,那支金箭便即破空而去,如湍流、如电火,疾射而上,尾羽一闪,倏忽间已只剩一个光点,再一闪,便就此消失不见。

片刻后,但见那一行大雁之中,正首那道黑影忽然歪斜栽倒,摇摇晃晃落了下来。台上群臣,皆倒吸一口气,一时竟无人上前祝贺。

一名侍卫策马向着大雁落地之处奔去,雍帝也不出声,只拄弓而立。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侍卫才驱马赶回,将大雁献上。众人看时,但见金箭不偏不斜,正中大雁那只细颈。

狄震怔愣片刻,叹服道:“陛下神射,真天人也。”

雍帝哈哈一笑,将弓递给旁人,“到底老了,比不过年轻时了。近年来筋力渐衰,可看来总还算是当得一用。”

他回到案前,取来一只酒杯,让人满斟上,亲手递给狄震,“不知太子可知,朕先祖曾为匈奴一脉,后来定居中原,与汉人杂居,其实算起来所部与突厥血胤非异。”

见狄震面露不解,他又继续道:“据传说,突厥曾为匈奴一支,后来匈奴式微,为人所灭,有个男孩逃了出来,被一只母狼救去。后来男孩遭人追杀,母狼独自逃走,又诞下十个男孩,这十个男孩各自繁衍,其中一支,便是突厥的先祖。”

狄震所在葛逻禄部,正是突厥一支,如此说来,和雍帝倒也算是沾亲带故。他闻言干巴巴道:“不想我两国竟有如此渊源。”

他知雍帝有意示好,轻咳一声,整整心神,从他手中双手接过酒杯,顺水推舟道:“狄震父子虽在北面,却对汉人衣冠倾慕备至,因此才弃了本姓,改姓为狄。今日有幸得见陛下威仪,更是不胜钦慕之至。夏、雍两家同承一脉,当结为兄弟之国,永世相好。”

说罢,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杯当中,递还给雍帝。雍帝亦割破手指,滴血其中,肃然道:“缔盟之后,我两家从此互不相侵,永结同好,如有渝盟,天人共戮。” 说罢,将杯中酒饮去一半。

狄震同样举手起誓,接过剩下半杯血酒一饮而尽。

自从狄震一行人缔盟北还后,一晃半年过去,已是汉人的中秋佳节。长安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独为了欢庆佳节,更因着今日举行了册封太子的大典。

册封储君乃是大事,长安城今晚解除了宵禁,天色擦黑后,市集却仍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张起了一盏盏灯火。

可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刘瞻病了。

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自以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储君之位从不曾有任何非分之想,可在这个日子里,他还是病了,而且病得厉害。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无数张嘴议论着他,这当口他病得越重,便越是难堪;他心里越难堪,身上病得便也越重。

他扶病勉强参加了大典,没和众人一道去太子府上祝贺,也不顾旁人眼光,只独自驱车回到家中。支开下人,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喜气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间源源不断地挤进来,吵着他的耳朵,胸口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他想要呕吐,却吐不出东西。

忽然,下人轻轻叩门,说舅舅萧弘义来访,正在外面候着,问他要不要见。

若是平日病得厉害时,不见倒也罢了,可立储当日舅舅的来访,倒不由得他不见。刘瞻从床上坐起,怔怔地缓过一阵晕眩,随后起身出门,去听听这时候他舅舅对他有何指教。

萧宏义身形偏瘦,枯枝一样的手指上套着一只巨大的翡翠扳指,是一次雍帝随手赏赐给他的,他从此套在手上,在人前时时有意无意地转动,据说便是睡觉、沐浴时也不拿下。他见了刘瞻,当头第一句便问:“殿下今后有何打算?”

刘瞻从站起后便觉头重脚轻,踩着软绵绵两只脚一路走来,见到椅子便即坐下,手搭在扶手上,只觉一阵冰冷,看来是发起了热。他闻言先没吱声,好半天才道:“不知舅舅说的,是哪方面的打算?”

萧宏义瞧着他,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作势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才道:“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骨肉至亲,总比旁人来得亲些。今日关上门,就咱们舅甥二人说话,舅舅难免说得直些,但区区此情,也都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刘瞻听了他这长篇大论,头疼得愈发厉害,面上却不显,顺手端起一杯热茶拿在手上,才觉暖和了些,“舅舅有话直说便是,何必见外。”

萧宏义得了他这句许可,脸上肌肉忽然动了一动。他早知四下无人,这时却仍压低了声音,“那就恕舅舅直言了。如今陛下既然立了太子,那就要为太子早做打算,殿下年纪渐长,这京城虽好,岂是久居之地?”

刘瞻一怔,“哒”的一声,搁下了茶杯。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既如此,该如何做,还请舅舅教我。”

萧宏义挪动身体,坐得离他近了些,“殿下既已获封晋王,何不向陛下求恳,外出就国?”

说罢,见刘瞻久久不语,他又继续道:“三晋之地,山川形胜,俯瞰中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若将来当真有什么不测——舅舅话说得难听些,殿下勿要见怪——退足可据之以图自保,进……进便是进取天下之资。”

他目光炯炯,盯着刘瞻,想要看他作何反应。却不料他这么大一块石头投入水中,竟没激起几圈波澜,任凭他说得口干舌燥,他这外甥只垂着两眼,不知正想着什么。

见状,萧宏义咳了一声,将话转了个弯,“殿下若是无意于此,那也是好事,其实只要殿下自己行事小心,陛下岂会不顾父子之情?既如此,何不选一富庶封国?俗话说,天下之盛,扬一益二,扬州、益州也不失为两个好去处。”

他又抛出了两个地方,见刘瞻仍无反应,转头大口喝干了半盏茶,沉吟片刻又道:“扬、益你不喜欢,东边的齐地,如何?齐地临海,临海则产盐,产盐则富不可言。其他诸国,也多有拥盐铁之利者,殿下难道没有中意的?”

刘瞻头疼欲裂,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多谢舅舅提点,过后我定当好好斟酌。”

萧宏义察言观色,知他十有八九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心中焦急,不禁长叹一口气。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舅舅便掏心窝子地说了。陛下,”他两手交叠,对着天上遥遥作了一揖,“对外戚多有忌惮,不肯放权,因此这么多年来,舅舅……呵呵,也只在户部领了员外郎这芝麻大点的差使。”

他说到自己的官职,极罕见地露出些许赧然,“咱们萧家上下几十口人,不靠我这小小的员外郎,也不靠殿下的母妃,其实全靠殿下在中间撑持。殿下荣,则萧家荣,殿下站得稳,萧家在朝中就也站得稳。”

“舅舅老啦,这辈子顶破天也就能当到个侍郎,再往上,至于尚书之职,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咱们一家的盛衰,几十口人的荣辱,全系于殿下一身,还望殿下早做打算才是。”

他没再向着刘瞻凑去,只直身坐在一旁,神情甚是恳切,将话愈说愈深。刘瞻听来,只觉在他胸口压着的那东西也跟着越来越重。

他咬牙忍耐片刻,霍然起身,晃了一晃,顺手扶住桌案,低着头道:“过些时日我便入宫面见父皇。至于封邑选在何处,还容我再思量思量,父皇是否应允,也尚未可知。时候不早了,舅舅请回罢。”

萧宏义见终于说动了他,长舒一口气起身,好像现在才看出他面色委顿、脸有病容,关心道:“殿下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刘瞻对着他微微一笑,随后扬起手,送他出了门。

待送走了萧宏义,刘瞻心里梗了一口气,也不管自己病得走路直打摆子,算算时间,宫门还未关闭,当即便更衣进宫,求见雍帝。见到雍帝,便即跪道:“父皇,儿臣请外出封国。”

雍帝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抚须沉吟片刻,点一点头,“也好。看来你心里已有打算,想去何处?”

刘瞻垂首道:“凉州。”

“凉州?”雍帝吃了一惊,似乎以为自己听得错了,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从来皇子外封,都想得个富庶封国。你是朕的长子,齐鲁梁扬益,任你挑选,怎么想着要去凉州?”

“凉州乃是苦寒之地……”他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晚风渐急,卷来一阵水汽,摇动着枝杈飒飒而响,浓黑的云拢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天幕。他负手瞧了一阵,忽然转过身来,瞧着刘瞻低垂下去的脑袋,“葛逻禄的那个大太子,你怎么看?”

雍帝这一问甚是突然,刘瞻却不假思索,沉声答道:“悍霸之气外露,有枭雄之姿,久必为患!”

雍帝不置可否,话锋又是一转,“近来可读了什么书?”

“近来读了些《卫公兵法》、《太公六韬》等。”

雍帝问:“怎么不读些申、韩之书?”

刘瞻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两眼盯着地砖,“此为治国之书,儿臣不敢与闻。”

他说完这句,半晌不闻雍帝回应。他虽未抬头,却知父皇的目光此时正落在他背上,一时竟有些如芒在背。

过了良久,才听见那边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是雍帝动了。他随手折下了一枝几乎伸进窗里的花枝,一只手从上面缓缓抚过,就好像是在抚一把长剑,“你可知那葛逻禄本为铁勒部一支,源于突厥,原本被压抑在漠北,且各部杂居,人心散乱。前朝国力日衰,可几十年间扶弱制强,平衡各部,不教任何一支做大,倒也勉强维持住平衡,未教胡马南侵。”

他抚过几下,枝上花叶便即纷纷而落,只余下一枝枝枯杈,“后来朝廷失鹿,天下土崩,长城以南战乱频仍,诸侯之间彼此征伐,无暇顾及北边。那葛逻禄汗狄罕,便趁机扩张势力,对愿归附者结以姻亲,对不愿归附者征以斧钺,多年来东征西讨,拓土万里,终于联结草原诸部,被推为共主,甚至于筑城建国,也便是现在的狄夏。”

“朕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不遑宁处,终于天下大定,本以为从此便太平无事了。可抬头看时,却见头顶上不知何时已悬了一柄利剑,寒光凛凛,虎视眈眈!边患不除,祸害未已,朕心不安——”

但听得“啪、啪”几声脆响,雍帝将枝上枯杈一一折断,将一枝树枝变得光秃秃的,举在眼前端详一阵,忽然压低了眉头,对着空中虚虚一刺,随后便即收回,声音低下来,“奈何连年征战,国弱民穷……卧榻之侧,也只能暂容他人酣睡了。”

刘瞻垂着头,喉头上下滚了一滚。窗外的风愈发急了,在树枝间吹着尖利的哨子,将窗户拍得啪啪作响。一阵急风灌进来,吹在他滚烫的身上,让他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稳住心神,低声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凉州……”雍帝合上窗户,向他走来,“凉州以南,乃我大雍龙兴之地;凉州以北,乃是葛逻禄的草场。此地襟带山河,隔绝羌胡,屏障帝室,举足轻重。你既然心意已定,那好,朕便授你凉州刺史,兼都督凉、甘、肃、瓜、沙五州,你要善加经营,勿负朕望。大丈夫纵横驰骋,功业岂止在长安这一隅之地?”

说着,伸手要从地上拉起刘瞻。

刘瞻不敢不接雍帝的这只手,借力站起后,便即匆匆松开来。这只手掌宽厚、温暖,让人十分舒服,可是这舒服反而刺伤了他似的。他把手笼在袖子里,局促地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雍帝,看着甚至有几分畏葸,让人不相信他这般人,方才竟自请要去边州。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心里钝钝地一疼,忙道:“谢过父皇!儿臣定当深自砥砺,不负父皇重托。”

“嗯。对了,狄震献上的那只海青,在长安委屈了些,你便随身带去玩罢。”雍帝随手将这连城之宝赏赐给了他,“出宫前去看看你母妃,回头再传太医瞧瞧,好歹将病养好了再走,你瞧瞧,都烧得烫手了。”

刘瞻听着,只觉磨着他的那把钝刀子忽地一利,随后传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几乎想要现在就远远逃走、远远避开,可两只脚仍在原地。他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垂着一直没有抬起的头,恭谨应道:“是。父皇,儿臣告退了。”

刘瞻拜别了雍帝,走出殿外,举目而望,但见黑云漫卷,遮住了头顶这一方天幕。太阳早已落山,却也瞧不见星月,厚厚的云层后面,隐隐滚过雷声,一阵湿乎乎的大风刮过,拍打着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怔怔伫立一阵,转身往母亲住处走去。

额头上忽然一凉,开始有雨点落下,刘瞻想要加快些脚步,却是有心无力。皇宫之中平日里便灯火通明,今日有立储之喜,更是亮如白昼。他越向前走,灯火便越稀疏,草木却越幽密,雨点打在无数深黑的叶片上,连成一串冰凉的脆响。

他轻轻推开宫门,竟无人迎上前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官,正双手抱肩、缩在屋檐下面,倚靠在立柱旁,站着打着瞌睡。听见他开门的响声,嘴巴动了动,却没醒来。

刘瞻踩着浸在水中的落叶,从她旁边走过,推开殿门。

门板发出“格拉拉”一声涩响,身后的宫人猛然惊醒,见到有人不经通报便即闯入,急哄哄赶上前来,朝他伸去一只手,“站住,你是——”

她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半,便见闯入那人回过头来,门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半张脸,还有他被雨水打湿、紧紧伏在鬓角的头发。她吃了一惊,那只像是在雨中被打落的枯枝般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她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跪地道:“不知是晋王殿下到来,奴婢该死!”

刘瞻挥一挥手让她起身,抬脚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里面的人也听见响动,两个年级稍大的宫女迎上来,见到刘瞻,面上露出藏不住的惊讶之色,朝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刘瞻点点头,“母妃呢?”

“主妃正在后堂卧房,殿下来得正好,主妃身体不适,正不肯服药呢。”

下人们献上布巾,刘瞻接过,擦去脸上雨水,抬脚向后堂走去。他当然知道,宫人们所说的“身体不适”,只不过是顾忌着他母子二人的体面,委婉至极的说辞。

果然,他刚迈入一只脚,便听得风声劲急,迎面砸来什么东西。他稍稍偏头想要躲过,可平时动作就不甚敏捷,这会儿身上发软,更显得慢吞吞的,自然躲避不及,只是聊胜于无地侧了侧身。

幸好砸来那物也没准头,只落在他脚边不远处,“哗啦”一声炸碎,漆黑的汤药夹着碎瓷片,一齐打在他鞋面上,刘瞻低头看去,却原来是摔来一只药碗。

里面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我不喝这药!我不喝这药!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姓杨那贱人?她让你们害死我,是不是?”

然后是下人的赔罪声,“主妃息怒,主妃息怒!这不是药,是冰糖圆子汤,陛下赐来的。”

刘瞻瞧见屋里两个宫女,一个正急步朝着自己跑来,想要收拾这一地碎片,看见自己,微微一愣,连忙行礼。另一个从一旁桌子上又端来一碗药汁,低眉顺眼,两手递出去。

刘瞻顺着那碗递出的药汁看去。床头半靠着一人,半边头发披散开,一绺一绺垂在脖颈、腰间,剩下半边勉强歪在头上,像是活物一般,正一下一下颤动。一丛丛黑发中间,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惨白的脸,在这张脸上嵌着两只通红的眼珠,和那日被海东青扔下的野兔临死时大睁着的眼睛一般无二。

这两只鲜红的眼珠咯吱吱一转,转向了他。

“太子,是太子来了吗?”

眼睛的主人扬起脸,从床上站起,支棱着两腿向着刘瞻走出两步,抬手朝他脸上伸过来,脸上神情三分像哭,七分像笑,两眼紧盯着刘瞻,像是两把血刀子。

“母妃,”刘瞻站在原处不动,“是刘瞻来了,不是太子。”

“净说胡话!”他母妃萧氏作势一板面孔,随后又展颜微笑,好像十分甜蜜,又朝着他走出两步,“你不是太子是什么?今日立储大典,你可好好威风了一番,现在却来寻娘的开心。”

刘瞻沉着脸,“我是刘瞻,不是太子。我大雍的太子乃是彰弟,娘糊涂了。”

萧氏双眉乍然立起,面目一瞬间现出几分狰狞,可随后她脸色一变,又露出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微笑。她抬手甜腻腻地从儿子绷得石头般的脸颊抚过,“瞻儿怎么会不是太子呢?”

她的手因着一向保养得当,手背嫩滑白皙,好像白玉一般,手心却疤痕密布,如树皮一般粗砺。

明月下凉州小说
明月下凉州
《明月下凉州》by一只小蜗牛,原创小说明月下凉州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刘彰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刘彰其实不是天真,只是他以为自己身边的人和他在一起,是愿意保护他的,但其实根本不是。

热门评价:依旧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