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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弟

契弟

发表时间:2021-12-17 11:55

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契弟》,契弟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阿凝凝所著的小说围绕白秋锦玉两位主角开展故事:白秋以前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但现在他的生活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而他也终于可以爱上不同的人了。

网友热评:其实都是爱。

契弟小说
契弟
更新时间:2021-12-17
小编评语:爱上不同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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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弟》精选

五月的花溪村,天亮的好似炉膛,所有人都在打麦,只要是麦场,路过就能听见噼噼啪啪的响,燠热的云团烤的河边的柳叶都耷拉了,家家户户的狗坐在荫凉处吐着舌头喘气,只有放绳的小骡子小马在林间乱跑,饮过水后个个皮毛乌亮,全湿漉漉跟着白秋,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白秋晓得,小马是馋他筐里的白菜了,这是春天收的最后一茬白菜,再种就得换个地方,原先的二亩地都抵债抵给了阿强,连同这刚摘的白菜,运到镇上卖,卖回的钱,还是要交去抵账。

这都是白秋一棵一棵,一点一点种的呀,撒籽,除草,捉虫,浇水,施肥,收获,每一片叶子都留下了白秋的手印,每一棵小苗都承载着白秋的希望。

他原是想留着这批白菜过冬的,一部分拿去腌菜,一部分拿去包饺,还有锅贴子,菜饼子……

白菜的用处可太多了,白秋屋梁上挂着的咸肉、鱼肚、火腿,哪个不能与之搭配呢?且他还收了一麻袋的土豆,虽说穷,剩的这点吃食,足以过个和和美美的冬,如今却不得不把它们卖掉。

这些翠色的打着卷的宝贝,白秋把它们一一从筐里拿出来,摆在布上摆成一排,天还是亮的,日头照着青石板,把石板路烤的发烫,白秋唯恐自己家白菜被烈日烤蔫,时不时就往上喷点水。

他眯着眼,透过草帽,默默地打量着过路的人,也尝试着想要吆喝,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哭了几晚,嗓子眼堵的又酸又涩,说个字都是哑的,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讲什么都像带了哭腔,哪怕白秋已经哭累了不想哭,一开口,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

他太难受了,这几天,在家辗转反侧什么死法都想了,最终没付诸行动,实在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欠邻居的债没还,尽管他在村子的风评已经差到极点,但到最后要离开的时刻,他还是想离开的体面,当然,如果能有幸见见锦儿就更好了。

他回去继续做他的上门女婿,还顺利吗?分别了两年的小媳妇处的来吗?老丈人会不会为难?大舅子小舅子会不会埋怨?大户家的赘婿不好当,锦儿又那么娇气,他能受得了委屈?

白秋担心地往路的尽头瞅了瞅,从这条小路过去,再转个弯就是上官家了,锦儿娶的是上官家的小姐,三个月了,除了补办了一场并不隆重的婚礼,什么消息也没传出来。

白秋偶尔睡不着也会来镇上打听,他知道这么做很贱,毕竟锦儿都不要他了,月神像砸了,情也断的干脆,他却还巴巴地找,像是求着人跟他好,平白做低了自己,也难怪这么多年他名声一直很臭。

结契结了那么多,屁股比村里不要钱捐的祭田都不如,祭田好歹还能立个牌搁祠堂里给人供着,他是个啥?母蛤蟆趴着给公蛤蟆上,公蛤蟆接力似的一个又一个,得亏他是干了母的活,没有母的能,否则肚皮鼓起来,下一堆小蝌蚪小青蛙,都不知自己该姓什么!

白秋自嘲地笑笑,收起剩下的被挑拣到卖不出去的白菜,把它们重新装回筐,朝去上官家的路走了几步,然后又像忽然想通了一般,慢慢退了回来。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去自取其辱,可耻辱这东西从来不论你取不取,到了时候就会自动上门。

白秋被一阵铜锣声呵住,一个红衣小帽推开上官家的大门,敲锣高喊着福到,跟在他后面的是一辆单轮小车,车上放着堆用红纸扎染的橘子,有被锣声吸引来的路人问福从何来,小帽一笑,用比刚才更高的音量说:“三小姐怀上麟儿,我家老爷让我给街坊邻居发点福橘,大家一起沾沾喜!”

“哦,就是接管账房和绸缎庄的女中豪杰三小姐?!”

“哎呀,那敢情好,三小姐两年前出嫁,出嫁当天新郎官就丢了,咱们都以为三小姐要择君另嫁呢!想不到跟姑爷的缘分拆也拆不开,这不,几个月前姑爷回来了,小两口重新在一起,这么快就有了喜讯!真是天定的姻缘!”

“何止是天定的姻缘啊,更是天选之人呢!听说三小姐出生时,屋里红光闪烁,屋外紫霞满天,是吉瑞之兆啊!三小姐年芳十八,就已经独挡一面,料理布庄和三七胡同的店铺,是咱们荷花镇当之无愧的女诸葛!要不然,四老爷也不会把库房钥匙和下一任家主的权柄交给三小姐,须知三小姐头上还有大少爷二少爷,就算是庶出吧,三小姐的亲兄弟,上官家的小少爷,可是嫡出了,不也没争过?要我看,三小姐还真是得天独厚,由上天庇佑呢!”

“嘿,就你知道的多,你以为三小姐得天独厚,我还觉得新姑爷得天独厚呢!出走两年的小门小户,家早就落魄了,跟三小姐都不相匹了,一朝归来还能继续当姑爷,这才是上辈子做好事,这辈子得好报。三小姐怀了孕,他这赘婿的位子可是坐得稳!你们羡慕三小姐,倒不如羡慕新姑爷!”

“啧,瞧你那话说的,新姑爷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羡慕的来的?说人家小门小户,也不回家照照镜子,再看看人家的脸!那是潘安再世,卫玠转生!你那歪瓜裂枣的也想入三小姐的法眼,还赘婿呢,赘奴你都做不起呀!”

“哈哈哈哈。”

人群里一片欢乐的笑声,原先还醋溜溜看不起新姑爷的鱼贩被噎的也不说了,红衣小帽递给他两个福橘,鱼贩立马改口,一嘴腥味的大吉大利溜出,又激发了看客新一轮的嘻笑。

白秋提着筐站在末角静静地听,越听越手脚发凉,这就是他抓心挠肝睡不着一趟趟往返于镇上想要打听的,他的锦儿,初春还躺在他被窝里,搂着他用力撞,要跟他一辈子,如今不仅成了别人的丈夫,还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孕育出一个孩儿!

可怜他还为锦儿回到大宅门里的生活提心吊胆,结果从头到尾,被当成笑话的只有他自己!是他自己把自己送了,是他给了那些人亲近他再抛弃他的机会,是他为了面子受了伤也不要报偿,所以他活该失了身子背上债,三十岁了还过的不人不鬼!

白秋怔怔地站在原地,挨着墙一会哭一会笑,哭是压抑的没有声音的哭,笑是搔过嗓子眼被压瘪了的细小抽噎的笑。

是时候该回去了。

白秋转过身,正如他一片雾似的来,也一片雾似的走。

只可惜天定的耻辱已经商量好要上门,在人群中找出那个最失意也最倒霉的人,叫住,对他说:“你等等!”

白秋回头,耻辱附在红衣小帽身上,挂着慈蔼可亲的笑容,“给你两颗橘,沾沾喜!你是花溪村卖菜的菜农吧?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这是上官老爷从外县运回来的贡橘,可甜了,吃一个,解解渴。”

“谢,谢谢。”白秋颤抖着接过橘,眼睛都不敢直视小帽,结结巴巴地问:“三小姐和姑爷,他们好吗?”

“好!男才女貌,情投意合,怎么不好?”小帽一边点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戳着白秋的胸,“不好,能捣鼓出孩子?瞧你这昏憨的,一脸傻气,你知道怎么捣鼓出孩子吗?”

白秋不说话,小帽却像抱老熟人似的搂他,他刚才敲锣时就注意到白秋了,人群里唯独一个衣衫褴褛的却不是要饭的,在地上懵懵地摆弄白菜,卖热了脱下帽子喝一口水,秀致的五官看的人眼发直——小帽从没见过长这么正性格却这么怂,穿那么破身段依旧一副水葱葱的村汉,要不是他剩的两棵菜实在被人挑太烂,小帽都有心自己买了,也算做了回好事,让贫穷的菜农赚点钱。

“你每天都来这卖白菜吗?”小帽说。

白秋闷哼着点头,小帽一乐,拉着他道:“那你明天也过来吧!三小姐喜欢吃白菜,自打怀孕了就一直沉迷于道醋溜小白菜,必须用上好的白菜,我瞧你卖的就挺不错,你有多少,明天一并拉来,我都收了!”

“三小姐喜欢吃白菜?”

“是啊!”

“是吃酸?”

“对呀,酸儿辣女,所以才说这一胎准是麟儿!”

“我这里有两棵。”

白秋把筐放下,拿出最底下沉睡的两棵瘦小的白菜,把它们交到小帽手中,“外面扒烂了,里面的芯是好的,我种的白菜水灵,你回去扒了给小姐吃,就当我祝小姐和姑爷好了,也不白领你这两只橘。”

阿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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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把白菜交给小帽就跑了,任凭对方怎么喊也不回头。一阵风似的跑到河堤,河对岸的娃子看到他,冲过来把他围住,也不知谁起的头,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子和草结往他身上丢,边丢还边骂,骂他是婊子、破/鞋、兔子。

这些嗑都是孩子的父母教的,白秋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但差到这种程度,着实是他没想到的。

他一共经历了四个男人,这四个男人,每一个他都用心对待了,结契毁契不是他的错,白秋向来都只承认自己遇人不淑,拒不承认自己天性淫荡,所以才结不了兄弟,所以才是非多。

“你快走!你快走!你怎么还不离开花溪村?”

“你应该去外面找男人!”

白秋一路被追打着下堤,原以为孩子们不会再跟,可他们竟然跟了过来,为首的小六子白秋认识,小时候自己还抱过他,荒年还给他喂过羊奶!

白秋转过身,尝试着唤醒小六的记忆,他不该忘记的,五年前的新年白秋还给他包了红包,他最喜欢吃的柿子,那棵柿子树就长在白秋家边上,白秋曾无数次爬上去给他摘甜甜的秋柿。

那时,小六还叫他一声白叔叔。

“六子,你不认得我了?”

白秋蹲下,与小六平视,然而下一秒,他的额头就被糊上了泥,不是小六扔的,是小六身后的男孩,扎着冲天的辫子,白秋认出他是村长家的,在花溪村跋扈惯了,仗着村长的威风,理所当然成了这一带的孩子王。

白秋不止一次看见他攀上吴阿娘家的栅栏去偷果,抓走刘老二家的鸡,再伪装成被狼叼了,那孩子是真的坏,当狼来了的戏码不再奏效时,就故意揪下几根鸡毛放在他家巴掌的食盆里,栽赃巴掌馋嘴吃了刘老二家的鸡。

一个村子,村长就是土皇帝,没人敢挑战村长,因此也没人敢挑战村长家的小孩,白秋在六子的眼中看到一丝残弱的后悔,他多么希望,六子不要再和坏孩子同流合污,可六子却一咬牙狠狠推了他。

他站在河边上,六子使劲一推他没防备差点被推到河里,眼见孩子们在小辫的号令下不依不饶仍要来折辱,白秋握紧了手中的筐,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阵急促的狗吠,巴掌露出尖利的牙,山呼海啸般跑了过来。

白秋看出小辫的惧意,作势扬了扬筐,小辫果然往后撤了,他一撤,那批由他集结的孩子兵自然也跟着解散。

六子有些羞愧又有些气恼地回望他一眼,纠结的眉头透出浓浓的矛盾。

他分明记得自己!记得自己是他的白叔,记得自己曾冒着危险爬上树给他摘柿,记得自己给他塞的大红包,可他还是选择了站在他的对立面。

就像锦儿,就像厚儿,白秋简直数不清那短暂的生命里到底遇到过多少白眼狼,巴掌竖起耳朵紧紧依靠着他,白秋撸了把巴掌,狗背上硬硬的覆毛莫名使他安心。

白秋蹲下来,从兜里掏出红衣小帽给他的两个橘,扯掉上面印着囍字的染纸,扒了几瓣给巴掌,巴掌一卷舌头吃了,然后就跳起来,追着尾巴满地跑,等白秋再递给他就离的远远,靠着河边的垂柳,嘶哈嘶哈地狂喘气。

白秋笑了,他想起捡回锦儿的第一个新年,他到镇上给一家酒馆送柴火,恰好赶上酒馆老板的母亲做寿,白得了两个福橘,白秋一个也舍不得吃,一路揣回家给锦儿。

到了家,从胸口拿出,两个橘子都被他捂热了,锦儿吃了一个,刚嚼了两下就酸倒了,剩下的说啥也不吃,拉着他的手,埋怨客栈家的橘子不好,还说等他日后有钱,请他吃最好的橘,是江州的涌泉橘,皮薄,肉嫩,渣多,味美,馋的他光是想就笑开了花。

锦儿又说他笑的美,故意勾人,凑上来舔吻,客栈家的橘子果然是酸的,白秋被紧密地吻着,嘴巴里全是橘子的酸涩,然而心里却喜滋滋,好像灌了蜂蜜一般的甜。

现在他吃着上官家的橘,既是上好的贡橘,味道肯定比去年的要好,可白秋吃了一瓣,眼睛就开始发酸,再吃一瓣,嘴里发苦。

吐掉没吞咽的,白秋擦了擦嘴,一擦,一手湿淋淋,脸上冰凉凉,巴掌不声不响地挤了过来,拱着他,舔他的脸,白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其实锦儿也不算骗他,他吃到了锦儿给他的橘,虽然不是临海一奇,虽然没有皮薄肉嫩,但他吃到了,吃一个始乱终弃,吃一个杀人诛心。

白秋把脸埋在袖子间使劲蹭着,狠狠擤了道大鼻涕,巴掌就温柔地站在旁边等,像一个最聪明的长者,知晓他全部的委屈。

“巴掌,我们回家吧。”

白秋前三十年的人生有几次起伏,十八岁,二十三岁,二十七岁,和二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他遇到了原少爷,那是他最美好的时候,最美好的模样,最美好的心胸,原少爷对他也好,在月神庙夸他是调皮的小月亮,两人结契,虽然是偷偷的,但对方把家传的平安玉都给了他,白秋从没想过,自己和原隋修不成正果,原隋倒也不是负他,只是封建礼教的那道栏,他跨不过。

原家是镇上的大户,原老爷并不认乡野间结契的那套,只强硬地要求原隋娶宋知府的千金,白秋也不是没为自己争取,可原家的门他进不去,原夫人放话,只要他生出孩子,就让原隋纳他做小,这摆明了是故意刁难!

他是男子,就算在床笫间扮演女子,也万不会跟女子一样,三捣两捣捣出一个孩子。

白秋知道正路是走不通了,为了和原隋在一起,他撺掇原隋与他私奔。

原隋答应了,那一刻,白秋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原隋,傻乎乎跑到镇上,一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宋玉兰坐在高高的红轿中,层层隔帘也挡不住她出嫁的喜悦,白秋瞄见盖头下露出那尖嘴猴腮的笑,脚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原隋戴着花团接新娘的样他已经记不清,浑浑噩噩逃回了村子,隔日,竟有信送到,是原隋,说在外面给他起个了宅,让他悄悄搬进去,悄悄地,把门窗都封紧,无怨无悔当个翘臀企盼的小兔子,白秋万万想不到这话会是原隋说的,他愤恨地撕了信,也撕碎了和原隋的感情。

之后的五年他都是自己单着过的,不是没有人追求,而是白秋始终无法从原隋留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不会和原隋有什么,但初恋总是刻骨铭心,白秋一时忘不掉,他不知道这个一时要持续多久,是时间给了他答案。

二十三岁那年赶上小饥荒,白秋家的二亩地没出穗,养的小花猪开春一场冰雹都冻死在了猪圈里,白秋口袋空空,一分余粮也没有,靠着祭田给的那点微薄接济,根本挨不到天变暖。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白秋遇到了王丰,比他矮一个头的赊鸭贩,刚到村子时,一笼小鸭没摆出来就被一抢而空,白秋也去领了,可惜他去的晚,没领到。

祭田的数量有限,私田不产粮,猪又都死了,白秋悲从中来,感到来日无望,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是王丰把自己偷藏给村长家的鸭匀出一半给了白秋,才帮他度过了最难的几个月。

白秋和王丰熟稔起来,家里少了小猪的哼哼,却多了小鸭的呷呷,和白秋自己的嗯嗯。

矮小的鸭贩整个压在他身上,白秋爆发出一股奇怪的怜爱,他抱住鸭贩,喊他哥哥,鸭贩耸动的更激烈了……

两人牵着鸭去月神庙起誓,这是白秋第二次拉着男人结契起誓,第一次或有门不当户不对之嫌,第二次总是没什么差距的,甚至论起外在,还是白秋更胜一筹。

白秋的秀丽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容貌身段稍微差一点,一个村野也万不可能入人家原少爷的眼,反观鸭贩却是五短身材,纵然口舌伶俐,跟白秋站在一块,也不像一对,倒像大的带着小的,没办法,谁叫王丰只到白秋的肩膀呢!

晚上拉帘办事,白秋取笑他不是哥哥,是弟弟,王丰涨红了脸把白秋按在身下好好宣誓了把主权,次日,就带着白秋做给他的玉米饼上了路,他是要回乡跟父母禀明,等回来就跟白秋在一起。

鸭贩是六月中走的,自他走后,白秋每日都在河堤等,他赶着鸭子,一天一天,小鸭都长成了大鸭,河滩处的虾都被鸭们捉尽,王丰却始终没有回来。

白秋隐隐约约觉察到他可能不会回来了,那时他站在河边,真的兴起了想要一了百了投水自尽的念头,可就在他撩衣欲赴清流,猛然看到倒映在河水中湛蓝美丽的天空——天中飘游着几团洁白的云絮,棕色的小鸟在云团下快乐地鸣叫,那些有幸没被叼去的透明小鱼,摇动着尾巴,在白云的影子间一抖一抖。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傲慢,小鸟并不因苍鹰的存在而停止歌唱,鱼儿也不因水鸭的存在而不去畅游,白秋凄凉的内心忽然涌进一缕清新的空气,他撩起水,洗了把脸,安静地赶鸭回家。

全当是荒年的礼物,饥荒吃不上东西,上天送来鸭贩和小鸭,等到条件好转,再把他们一齐收走,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吹一把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要不是村长后来咄咄相逼,白秋真怀疑自己和王丰的相遇就是大梦了一场。

偷偷匀鸭的事败露了,白秋又是跟原隋,又是跟王丰,人说好女不嫁二郎,好男也一样,且两段姻缘无一结了善果,原少爷芝林玉树一表人才白秋把持不住也就算了,鸭贩是个什么?比村头混混都不如,一脸的油腻猥琐,竟也能爬上白秋的床,让白秋给他当新娘?

村里知道这事且偷偷暗恋白秋的男人脸色都变了,再看白秋,眼中也不再带着羞涩欢喜的光,而是深深的厌恶,还有一点为何不是我的不甘。

白秋才经历了两次,就被谣言妖魔成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浪拽,有些好信爱传闲话的妇女,还编排他是成精的妖怪,专门勾引村子里单身的青年,谁跟白秋好,谁就立马变倒霉蛋。

白秋就是在这些流言中,从一个漂亮活泼的小月亮变成了人见人恶的万人嫌,单身的怕他勾引坏了名声又唯恐他不勾解不了馋,已经成亲结契的,虽不能明目张胆地想,到底还是有几分想要尝鲜。

他们的妻子和契兄弟当然不能任由这些不诡之念疯长,苗头不对准自己人,当然,白秋就被他们推上了风口浪尖。

好在白秋祖上几代都不间断地给村里捐了祭田,否则,他早在五年前,就跟巴掌被势利的村民轰了出去!现在就是侥幸留下,日子过的也不咋地,鸭通通被村长家给回收了,白秋靠着自家二亩地产的粮,过年连块猪头肉都吃不起。

人活着没有别的盼头,总要在吃上有些优待,白秋就是不心疼自己,也会心疼巴掌,巴掌从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时就跟着白秋,白秋是把他当亲人的,腊月天家家户户支起酸菜火锅,白秋背着弓箭,和巴掌一起上山,他预备打只雪兔,用那只雪兔来过新年。

山上大雪纷飞,睁眼是扑簌簌的雪,闭眼还是扑簌簌的雪,白秋冻的两只脚踩在雪壳里拔不出来,巴掌也冷的不叫了,别说雪兔子,就是雪狐狸,雪老鼠都瞧不见。

天上月亮出的早,月亮一出,淡淡的一个小白圈,白秋知道坏了,风雪一层盖一层,把来时的路都掩埋,巴掌的狗鼻子在漫天雪雾里不奏效,白秋挥着弓箭在森林里打转,眼看就要被陷在山上冻成石头,是邻村的厚儿救了他。

厚儿是猎户,年轻,有经验,上山带着火石和烈酒,背着白秋去了自己打猎时落脚的小屋,给白秋喝了酒,白秋缓过劲,厚儿就憨笑着冲他点头,还给他揉脚,直揉的白秋的两只脚都恢复知觉,才冒着风背他下山。

有时情意这种东西不用细讲,白秋和厚儿,一回是恩,二回是缘,三回就凑成个好。

厚儿喜欢白秋压根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白秋好看,结契不是看家底就是看脸,况且白秋性格也好,全没有恃美行凶的霸道刁钻。

厚儿跟白秋去月神庙结契,厚儿被他们村的人嘲笑了,说他千挑万选选了颗白虎星,白秋被弃了两次,不敢在厚儿身上投入全部的心神,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他不说话,也不辩解,当时白秋想,厚儿要是受不了,觉得和他在一起后悔,随时都可以走,可厚儿却留下了。

再也没有比二十七岁更好的时辰,不是对原隋那青涩的怦然心动,也不是对鸭贩那怜悯心发作的共情喜欢,白秋和厚儿是抗住了所有的敌意针对,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咬牙捱了过来,白秋怎么能想到他和厚儿会分开?但在厚儿上山打猎被土匪掳走的一段时间,女土匪看上他给他生了个儿子,命运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原隋因为儿子放弃了他,厚儿也一样,白秋亲眼看着他抱着小小软软的骨血朝他下跪,还有一脸神气的女土匪,也放下刀,小媳妇般跪在他面前,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如何不去成全厚儿!

一个孩子!孩子!他也喜欢,可他没有,他不能,谁叫他没投胎成女子?

厚儿走后,白秋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自怜自艾,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就把人生过成这样,白秋是摔到谷底的人,除了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的人生还会怎么坏,就是这时,锦儿来了。

那是他一生的爱,一生的痛,一生只要回忆起就抽筋扒骨的折磨,却有如云似雾的回甘。

白秋初遇锦儿是在芦苇荡。

巴掌带着他穿过一片白芦子水塘,白秋披荆斩棘,以为可以收获一只野兔,却不想收获的是身穿大红袍的锦儿,白秋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十八岁的新郎官形容稍显稚嫩,两腮带着丰盈的肥,蓬松的黑发,黑漆漆的鬓角,长而密的睫毛如同一把小刷子,静静地平放在眼窝,白秋没忍住去摸他的脸,滑不丢手,比刚出锅的豆腐还嫩。

这样的小新郎配个易碎的小新娘,就像办家家酒一样,纯情可爱。

白秋平地生出点慈爱,差着巴掌四处寻找遗落的东西,然而一整片河塘,只有孤零零一个锦儿,什么娶亲的仪仗,吹拉的锣鼓,甚至聘礼、喜糖、福饼,都没有。

白秋把人背回家,一把苦草怄醒,再送上一碗清水面条,小新郎官眨巴着眼,开口就叫他哥哥。

他忘了,忘了自己叫什么,忘了自己从何来,到哪去,只知道名字中有个锦,他那么无助,那么弱小,白秋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大固然是大了点,可这玉壁一般的小人儿,浑然忘却所有,只全身心依赖、仰望着自己,怎能不让人迷失?

二十八岁的白秋对锦儿心无杂念,哄着他,顺着他,与其说是一个人过久了寂寞的发癫,不如说他本身就对美有天然的向往,若非锦儿后来误食了给牛交配用的藤藤草,白秋愿意永远当锦儿的哥哥,甚至锦儿的爹。

情欲是一切关系突飞猛进的关隘,锦儿踏过了那个关隘,白秋再主张自己是哥哥,是长辈,都于心有悔。

环顾房间,白秋从屋梁摘下一截咸肉,巴掌鼻息咻咻绕着他流口水。

白秋清洗咸肉,屋子里还有两三筐白菜,卖掉它们,再把屋顶给阿强,欠他的那笔钱就还上了,而代价是,白秋在村子也一无所有了。

“巴掌,又得辛苦你跟着我跑了。”

白秋拔下一片竹篾,绑在肉上。

“你跟着我这些年,都没配上小母狗,我都走了几家了,处的人都能凑一桌麻将,你却没个狗媳妇。”

“汪!”

巴掌忽然叫起来,像是在说:“我不要小母狗,我只要主人!”

“可他们都想要小狗。”

白秋说:“原隋想要小狗,厚儿想要小狗,王丰没回来,我猜也是在老家有了小狗,人人都想要小狗,你这条货真价实的狗却不要,是什么道理?”

巴掌:“汪汪汪!”

它说:“我不要小狗,小狗还跟我抢食呢,我要主人,要主人给我做咸肉豆腐汤,一盆都我吃,才不分一点点给别人!”

白秋边放肉边笑,他像是真听懂了狗言语,和巴掌一唱一和地聊了半天,吊环小炉“咕咕咕”冒油泡,白秋把盖掀开,依言给巴掌盛了一大碗。

成块的咸肉被竹篾扎着勒出厚厚的肥膏,雪白的豆腐被汤汁收的有些发黄,连汤带肉浇在提前掰碎的玉米饽饽里,整间房只听见巴掌呼啦啦卷着舌头狂吸狂咽,不到半刻就把食盆舔到油汪汪,连颗豆腐渣也不剩。

白秋看他爱吃,把自己碗里的也拨出去一点,巴掌继续埋头,白秋照例与他说话,说着说着,回话就变成了人声,“秋弟,你在吃饭?”

刘强背着柴,像只巨鸟挡在门口。

白秋一怔,放下碗迎上,“强哥,怎么了?嫂子还不肯宽限吗?”

他指的是交钱的最后期限,这房子,他以为能住到月底的。

刘强却连连摇头,紫皮山芋般的脸皱巴巴发出一道哀叹:“金玲把事说出去了,现在不光是她,她娘和她兄弟也不肯,大路小路来闹了三次,我顶着没让他们来找你,但最多再顶一次。秋儿,我就跟你说,你还是快些想办法凑钱,能补一点是一点,这样我也好帮你周旋。”

“是,强哥,你说的是,麻烦你了,可……”白秋回头看着墙角的白菜,“这些明天卖一天,后天卖一天,加上房子小院,也就才将将够,要是还差钱……”

“还差我就不要了。”刘强说。

他放下肩上的柴,进屋坐在炕上,白秋没烧炕,屁股一坐下去,从眼里钻出的风都凉丝丝的。

白秋连忙把碗里最后一点咸肉汤递过去,刘强也不客气,大喝了一口道:“屋梁挂的鱼肚火腿,能吃就都自己吃了吧,别穷了自己,大路小路最近还要来,你留着也是便宜了他们,不如自己吃了,反正也没剩多少。”

“都是留着过年吃的,一年就攒这么些,今年的年,怕是不能在花溪村过了。”白秋低下头。

刘强愤愤地说:“我知道,可是我也不能把你接我家去,因为借钱给你,金玲老跟我闹,她妈也喋喋不休,非说我跟你好上了,要不,全村都不帮你,干啥就我帮你?我是有理没处说,这亲结的,真气死了!娶个母鸡不下蛋,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娶了你呢!”

见白秋瞬间脸白,男人咳嗽着又努力圆了回来,“不过说这些也没意思,那时候你一门心思扑着小白脸,怎可能瞧见我?现在弄这么累,不也是因为他?秋弟,我就不明白,你是为他治病欠下的钱,既然他好了,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又没残废,就该他自己来还,凭啥你在这顶房顶地的?自己的日子尚且过的紧巴巴,离开花溪村,你哪还有下家?你要去流浪吗?要去要饭吗?秋,不是我说,你就应该找他,就算不在一起过了,好歹把钱还你,你跟他两年,让他白睡了两年,难道他不该付出点报酬?就这么白玩了?”

“哥,你别说了!”

“我不说你怎么办?秋儿,我就是把零碎的账都抹了,你还是没法剩下余钱,你以后要去哪?你给我个准信,不然,为了这房子,我把你逼上绝路,我一辈子心都不安!”

“我进城吧。”

白秋咬咬牙,“去镇上找个活做,既然不种地了,总要干点别的,也学点手艺,不然,可不真成要饭的了。”

“进城?不行吧。”

刘强摇头,“你在城里没认识人啊,你去了没人照应你,再让人骗了。”

“骗啥,我什么都没有。”

“就骗你这个人呗,人贩子,把你打晕了抱走,你咋办?”

“不至于吧。”

白秋笑笑,“我都多大了,三十了,要绑也绑个年轻的。”

“强哥,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去了镇上,先去送柴火的客栈家问问看收不收店小二,收了我就住下,不收我就再找,老话说的没错,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秋儿……”

“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打住吧。”白秋抬起手,“我跟锦儿在断的那天就断干净了,给他治病是我自己愿意的,当时也没经他同意,事后也不要他补钱,我白秋卖了家中老房是不孝,但亏了你的钱不还,是不义,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今后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刘强:“就你自己一个?”

白秋:“就我自己一个。”

“唉。”

刘强长长地叹了一声,他还是不甘,心有点堵,为了白秋,这个眼堵着,一堵就堵了十年!

他和白秋是青梅竹马,真正的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白秋的好,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白秋,没和白秋走在一块,除了缘分没到,也怪他妈——他妈就生了他一根独苗,说啥也不许他放着好好的媳妇不娶,跑去和汉子结契。

跟金玲成亲实属无奈,可惜他们家奔着金玲能生而来,成亲四五年,金玲却始终没诞下一儿半女。

刘强什么招都使了,跑去镇上扎针,一扎一肚皮,给金玲喂偏方,土蚂蚱土鸡都试了,金玲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刘强妈这几年动了念头给刘强纳小,金玲不愿意,又不好发泄,好容易逮着白秋这个由头,就可着劲地渲染,拼命地喊打喊杀。

刘强当然知道,让白秋来抵金玲的怨委屈了白秋,可他就不委屈吗?

他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啊,白秋不幸,他也不幸,且一定要比谁不幸,刘强认为是自己。

白秋好歹还是按着心意选的情郎,他呢?他的喜欢无处安放,放了又无人回应,刘强心里知道白秋早就看透了他,不然也不会向他伸手要钱,还来来回回要了三次,这其实说明,他们之间是有点暧昧情分在的,更多的却是不能。

白秋心里放不下那负了他的小白脸,至于他,金玲不死,他始终都是有妇之夫,所以说命运这东西……假如荒年那会儿,他没回老家奔丧,是他而不是鸭贩守在白秋身旁,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刘强不自觉地吸气叹气,巴掌靠着墙打哈欠,糙糙的尾巴一甩一甩,白秋也不说话,任着刘强叹,刘强叹了一会,终于把心情收整的差不多,白秋才截下梁上的鱼肚火腿,把它们装在一个小竹篮,提着交给刘强。

“你拿去吃吧,我明天了完了账,下午就把房契给你。”

刘强背着柴,接过篮子,微微睁圆了眼,“你不必这么急,我不赶你。”

白秋:“不是你赶我,是我想早晚要走,晚撤不如早撤,镇上我也得早去打听,不能过年了还找不着活做。”

刘强:“那不会,还有半年呢。”

白秋:“谁说的准?总之,谢谢哥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了,将来不论我混好混孬,我都记着哥。”

“白秋……”

“走吧!”

白秋挥挥手,抬着袖子,不着痕迹地把眼角的泪擦掉,刘强被他一推推出几米远,卡着院子最后望了眼白秋。

这是他喜欢了十年的青年,命运于他不好,岁月本身对他却十分照拂,三十年的挫败和误解,并没有给他留下诸多抱怨,白秋像是天然擅长化戾气为祥和,你看他的眼,永远那么干净,那么明澈。

刘强背着柴,拎着白秋塞给他的鱼肚火腿,慢慢往家去。

白秋一直目送他走远。

夕阳西下,小屋被镀上层金光,花溪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再怎么样,白秋对这还是会保有一点情。

他回屋翻出房契,跪在炕上拾掇准备带走的东西,巴掌早就猜出他要走,一进门,就叼着狗盆,好像在说:“主人你瞧,我都整理好了,就一个食盆,一狗吃饱,全家不饿!”

白秋捋了捋巴掌的头,巴掌眯着眼尾巴摇的那个欢,放下盆搭爪上炕,看白秋认真地挑拣一个抽屉,填充边上的小布囊。

“这是最后一吊钱,虽然只串了三块铜板,也够一天吃饭。”

白秋慎重地把钱收好,又掏出一个海螺,其实是河螺,不过纹理灿烂,看起来像海螺,“巴掌的玩具,也要带着。”

“汪!”

“两根蜡烛也背着吧。”

“汪汪!”

“衣服一件,草鞋一双。”

“汪汪汪!”

“还有王爷爷给的药酒。”

“汪……”

“不喜欢?”

白秋摇了摇那半瓶老黄酒,耐心地跟巴掌解释:“这是我们家剩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汪汪!”

巴掌一说就懂,粗尾巴又摇起来,白秋东收一下,西收一下,这是真要翘家,连根针都不肯放过,可惜他这屋子值得被带的东西太少,白秋找出两个小包囊,只装满一个,剩的那个无论如何也装不满,白秋又回头扫,想找点“破烂”背着,这样就算房子顶出去,身上有重量,心也踏实些了。

他看见窗台上放的小泥猪,那是去年他赚了钱抱回来的猪崽,打算好好养,因刚抱回来的猪太小,又乖,他老也忍不住搂着它进被窝。

锦儿就笑他抱猪跟抱孩子似的,刚巧那天下雨墙根扣了块黄泥,锦儿捡回来,玉手梭梭三五下就给他捏出个猪泥像。

锦儿说,不如就叫小猪秋秋吧,你看它是头小白猪,你是个小白人,它肚皮有块黑花,你腰侧有颗红痣,多般配!可惜这辈子投生成猪,否则活脱脱你儿子!

他恼,说你怎么能骂我是猪呢?

锦儿笑,怎么是骂啊,你们就是像嘛,看,都是黑溜溜的眼,都是一抓挠就眼神迷离,我捏它的耳,它哼哼,吹你的耳,你就软在地……

说完还真过来吹。

他也是不争气,锦儿一摸他,半边身子都酥了,一吻他,便立刻幸福的好像要死掉。

这小泥猪,空气一潮就爱化,为了让它留长点,白秋还特意带它去镇上给烧窑的大爷们烧了一烧。

这是锦儿送他的第一个礼物,他必须好好保存。

白秋摩挲着那只猪,原先抱养的秋秋,早在一个雨天消失不见,锦儿也是在雨天离开,跟秋秋不同,秋秋走,是意外;锦儿走,是预谋。秋秋离开他一定过的不好,锦儿无疑会越爬越高。

他是不需要他的,就是不成亲,仅保留着联系伺候床笫也不需要。

白秋攥着猪,再一次,泪捂紧了咽喉。

到镇上的当天,白秋没有把白菜卖给上官家的小帽,他没主动出来发橘,白秋就不敢主动上门找。

他带着巴掌往原先送柴火的客栈走,客栈没变,老板依旧是老熟人,看到白秋吃了一惊,听白秋慢慢讲述当前的窘状,两眼放出同情,可他也没法招白秋当店小二,只能收下白菜帮个忙捧捧场,白秋拿着收白菜的三吊钱,朝老板作揖,老板说:“实在对不住,小本生意,不需要那么多店小二。”

白秋点头表示理解,老板又说:“你也不用去其他酒楼问了,我们是同行,今年行情不好,都不缺人。”

白秋讪讪,搓了搓手,问:“那哪缺人?廊桥西口的力巴队,你看我行不?”

他和巴掌过桥时看到了聚集在西角的力巴队,编头说过几日要去龙王庙给龙王搬家,白秋也想试试。

老板却伸头表示反对,“你不行啊白秋,那种力气活你干不了。”

白秋:“可我也给你扛过柴火呢!”

老板低笑:“不行,柴火和石头怎么比?且力巴队欺生,你一去准挨欺负。”

白秋:“我不惹他们,遇事多忍耐。”

老板还是摇头,“不行。”

白秋也失落了,老板是生意人,生意人见多识广,看人最是毒辣,他说不行准是不行,白秋没想到自己这么无用。

老板见他不开心,眼珠转了转,朝他招招手,白秋垂着头凑近。

老板说:“我说你不行,不是说你性格不好,力巴队都是年轻汉子,你这么水灵,进去会挨欺负。”

欺负两字他咬的很重,白秋这才反应过来,可下一秒又面露为难,“那我能干啥呢?我什么也不会,年纪又大,就是学手艺,也未必有人肯收我做学徒。”

“自己做点小生意吧。”

“没钱。”

“想办法整点钱,你看人家早市的姑娘都出来卖茶饼,不需要多少,会做吃的就行。”

“吃的……我倒也会做,就是没本钱,卢老板,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山穷水尽了,刚收白菜的三吊钱也要拿回去抵债呢。”

“这……”老板没声了。

白秋知道不能再麻烦老板,和他道了谢,就招了巴掌往外走。

虽然没在客栈混个一差半职,但老板的话还是给了他很多启示,就是真没机会做店小二,想办法自己攒个局也是条出路,自己的生意自己肯定更上心,那么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钱的问题。

要借钱,管谁借?

白秋停下来,捡个石头当笔,蹲在地上画,画了刘强,划掉;画了吴阿嫂,想到她那不正经的儿子,也划掉……划来划去,村里能搭上话的都被他自己划没了,白秋长叹了口气,依着墙瘫倒在路边。

五月的村子槐花香,五月的城镇溜肥肠。

到晌午了,白秋和巴掌就早上吃了点粥,走了一上午,汤汤水水早就随着汗流光,白秋还好,巴掌是饿的不行。

他是条大狗,又是强壮能守家的大狗,平常喂他都得喂三个窝头,如今没有三个窝头,空气中飘着炸肥肠的味引诱,巴掌很懂事,没跑到人摊子前讨食,可它越是卑微地趴好,白秋就越不忍。

他对原隋好,原隋把他抛了;对王丰好,王丰头也不回地走;对厚儿好,厚儿和女土匪生了孩子,最不值是锦儿,为了他,白秋好好一个菜农,过了荒年也丰衣足食,生生搞的倾家荡产,连个落脚地都搞没了,只有巴掌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可他却让巴掌陪着他挨饿!

他为什么非得要脸?自尊就那么重要?面对厚儿和锦儿他怎么不要自尊?锦儿要回上官家,他可是低贱到提出在村子里给他当暗兔的,跟原隋时,原隋给他买了宅子他都不肯,对上锦儿就肯,他是爱惨了锦儿,锦儿却说,让他少跟他摇屁股。

锦儿恨他!恨他挡他的富贵荣华,恨他给他治好病,却不告诉他他是上官家的女婿!

他有大好姻缘,那个人是三小姐,女诸葛!女豪杰!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像他,是个被人玩透的脏兔。

白秋只要想想脸就湿了,他终于感受到饥饿,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像耗子咬啮着,钝刀磨锯着,那种痛苦介于牙痛与伤心之间,使他眼睛望去,一切都成为梦境般的虚幻——阳光静静地照在田野,山坡上有人在砍柴,二十七岁的白秋每天做三次饭,潮湿的空气里,蓝色的炊烟低低从地面上飘起,烟里包含着炒辣椒的辛香,还有锦儿的歌声。

“走。”

白秋撑墙,巴掌迷茫地看着他,露出瘪瘪的肚皮。

白秋又说:“走!”

他是去吃肥肠的,他想通了,刘强说的对,再苦不能苦自己,凭什么做好好情圣?睡他的人那么多,就是收租也该收一些了!

做生意的钱他想出管谁要了,王丰不在跟前,厚儿回了山,两人都是在最难的时候帮过他的,白秋就算他们和自己两不相欠,但锦儿和原隋凭何?一个说谎,一个倒头不认账,是他们先对不起自己!

白秋没打算去作,锦儿有三小姐,原隋有宋千金,他们都是有钱有身份的,又都有了儿子,白秋没那么坏,他不会去气那些比他过的幸福的女人,他只是想要算清楚账,不多,给他凑齐后半生过盒钱就成,眼下他要支个小摊子,卖饼卖馄饨卖面管他的!原隋出这笔钱!

至于以后生了病遭了难,再让锦儿出那笔看病钱,就像他顶房顶地也给锦儿治病一样,真的回天乏术,他不求别的,就求锦儿给他买副棺材,囫囵着发送,也不枉在月神庙立下的誓言。

“原隋该我的!”

白秋流着泪咬唇,巴掌叼着没吃完的肥肠,看他清丽的主人敲响了原家的大门,一个小厮出来,白秋问原隋去哪了,小厮没搞懂一个菜农哪来的底气质问主子,正欲将他打发,白秋就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他的脖子,一边摇一边厉声问:“原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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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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