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小说《子归》的主角是连城墨连城月,是作者九晏倾心创作的一本小说,该小说主要讲述了:是真的想要离开,也是真的不想要在一起,但似乎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网友热评:皇帝攻x摄政王受
《子归》精选:
当今天子一道圣旨将我从封地召回京城,风尘未除便被迎进了宫。那时我才知道,皇兄龙体抱恙多年。
他瘦骨嶙峋的手拽着我的衣袍,艰难道出朝堂诡谲、太子年幼的忧虑,又惧皇后母族权势滔天,连城江山难以为继。
他说若太子无德,可取而代之。
我只是笑着将他的手拂下,并未应答。
整个宗室都知道,先皇幺/子连城月统领暗部,蛇蝎心肠、手段毒辣,是最锋利的双刃剑,当年将自己胞兄推上皇位后便主动请辞,去了离皇城最远的封地。
皇兄明知我不喜欢京城,对那万人之上的地位不感兴趣。也知我只想完成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想——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于是他又许诺,待新帝势力稳固,我便能够获得自由。
槛花笼鹤还是逍遥半生,他笃定我会选择后者。
帝王家兄弟阋墙本是常态,可就连临死前也不忘算计自己胞弟,想来真是讽刺。
兴许是那几日我一直没给皇兄好脸色,把他气着了,撒手人寰得比太医所保守估计的时日还要早。
我离京多年,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未来辅佐之人就是在皇兄的丧礼上。太子被皇后牵着一步步登上祭坛,那张圆润可爱的脸上一派天真无邪。
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担起连城氏的江山万里。
也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我从皇后手中接过他小小的手掌后,忍不住蹲下/身与他平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懵懂纯粹,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好奇。
相国寺的钟声响起,我落于太子半步,带着他朝着皇兄的棺椁拜了三拜。
身后传来百官的悲嚎,皇后亦是跪在地上掩面而泣,只有我与他没有哭。过多的尔虞我诈消磨了我对皇兄的情谊,如今面对他的灵柩平静得就如面对陌路人一般;而太子年方七岁,怕是还不懂所谓的生离死别。
新帝登基那日,他蓦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沉重的冠冕使他仰头变得有些困难。另一只手怯怯地攥着衣摆,软软糯糯地开口唤我皇叔。
我摆摆手阻止了他,将天子朝服披在他的身上,后退两步跪倒在龙椅前,跪在他的脚边,高呼万岁。
群臣三拜九叩中,我抬头轻声告诉他,帝王当俾睨天下,为人臣子才需仰视。
自继位后,他每日都是黎明即起,卯时上朝。辰时退朝后便同帝师学习帝王之术,午憩后得跟将军习武,晚些时候又要随我一起处理政务。
我一个成年人尚且觉得吃力,他一个孩子怎么吃得消?
不过心疼归心疼,该做的课业仍旧不允许他落下。他知道我是为了他好,也不曾有过怨言。
太后对我极其不满,而她背后的丞相一脉也蠢蠢欲动。她不止一次暗示过我,陛下年幼,无需如此辛劳。
诚然,对待七岁孩童不该如此苛刻,若是别家的孩子,怕是还在腻在父母亲的怀里撒娇。
可他是帝王。
他所背负的责任让他没有丝毫能够喘息的机会。
我深知太后垂帘听政的妄想,亦知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幸亏他每日忙得连轴转,不知不觉中便疏远了太后。
于是我成了天子身边唯一能够亲近的人。
我是暗部之首,帝王权术或许玩弄不来,可上不了台面的阴谋手段却多不胜数。
不过短短六年,丞相党羽被我慢慢剪除。丞相一脉被我逼得终是坐不住,在天子日常向太后请安时发动了宫变,可我布了这么久的局,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意。
太后挟持着他,狼狈地往宫外逃去。
我站在宫门前,笑吟吟地唤她皇嫂,手中却拈弓搭箭,一箭洞穿了她的肩胛骨。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生母一眼,只是低下头,盯着落在地上寒芒闪烁的匕首,良久后命人将太后关入冷宫。
太后见大势已去,于冷宫自缢。
那条白绫是我亲自送过去的。
对天子居心叵测之人都需一一料理干净,不论是谁。
太后崩的消息传来时他正看着我作一幅远山雪景图,闻言眉峰都不曾动过,那副冷漠肃然的模样,像极了他父皇。
他跪在太后的灵前,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踉跄地扑进我的怀里,抱着我的腰,压抑着抽泣同我说,他只剩我一个亲人了。
我犹豫了许久,终是大逆不道地揉揉天子的发顶,承诺道,陛下,臣不会负您。
也许当他知道真相那一日会恨我,不过没关系,到那时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威胁他的存在了。
太后死后,他愈发地黏我。
他说我许久没在宫中留宿过了,他说他怀念前几年我给他读诗经的睡前时光,他还说他一闭眼就会梦见太后来向他索命。
他一个帝王,放下/身段与骄傲,央求我陪陪他。
我这才后知后觉,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严厉,忘却了他如今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本应该与同窗玩闹嬉笑的年纪,被硬生生困在这座辉煌华丽的牢笼之中,甚至连属于自己的情绪要都被剥夺,喜怒忧惧皆不能形于色。
我曾受过这种苦楚,望着他眼下的乌青,不免有些心软,于是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翻开诗经,笑问他想听什么。
他缩在绫罗绸缎的锦绣丛中,往我的方向挪了挪,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想听《邶风》。
于是我从《柏舟》念到《击鼓》,再从《击鼓》念到《式微》,直到他沉沉睡去。
替他掖好被子,灭了灯火,轻手轻脚地和衣躺回软榻之上,半梦半醒间好像回到了从前。
自打记事开始,我便生活在暗部的一个训练营中,每日都过得心惊胆战。这批一同丢进来的孩子一共一百二十四人,最后活着走出去的只有我一个。
闯过机关重重的长廊,大门后站着两位锦衣丝履的贵人,他们自称是我的父亲与兄长,直到入宫我才知道,自己这条贱命残躯中流淌着的竟是皇室血脉……
我是被连城墨的梦呓惊醒的,他似乎被魇住了,整个人都缩成小小的一团,呜咽着唤了好几声皇叔。
我跪在龙床前,轻轻拍打他的脊背。他猛然睁开眼,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神色警惕。视线落到我脸上时才微微松了口气,又变回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顺势抓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蹭了蹭,说他梦到我走得很决绝,哀哀地求我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在宫中留宿的次数多了,朝野间慢慢传出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帝位的流言来。他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将非议堪堪止住,可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私下里依旧谣言四起,还有甚者说我蛊惑幼主。
我坐在案前将重要的奏章挑拣出来放到他的手边,并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在反复告诫自己,再等等,等他及冠,等他羽翼丰满,我便可将所有的权力交还给他,功成身退。
他绷着一张脸将参我的折子抽出来,丢进一旁的火盆里,转头问我要如何处理如今的局势。
如今的局面于我来说已是劣势,年少所学的阴诡之术压根儿不适合朝堂。我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就算擦干了刀尖沾染的鲜血静置一边,也会因无鞘而被旁人猜忌。
我为了避嫌,称病不朝足足两个月,慢慢与他疏远。
再次回到朝中,那些不和谐的声音明显少了许多,可天子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视线都没往我这边瞥一眼。
陪他用午膳时也一直不吭声,老老实实地吃完我给他布的菜后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瞧。我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只得温言软语地向他道歉。
他拉过我的手,委委屈屈地唤我小叔,说还以为就连我也不要他了。
小叔这个称呼真的比皇叔更令人心生亲近之意,最后我自然而然地又被他留在了宫中。
我向来浅眠,听他夜里辗转反侧便忍不住起身,靠近了才知道他并非做噩梦,而是小腿筋脉痉挛。十四五岁,正是抽条长个的年纪。
他本就不喜身边有人服侍,除了偶尔对我撒撒娇外,再无可以交心之人,以致这两个月来竟无一宫人发现异样,也算难为他了。
烛火摇曳中,他望向我的眼神湿漉漉的,对吵醒我一事有些歉疚。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担起宫婢才该做的活,为他揉揉抽筋的小腿。
我自己都没想到,这双沾染了无数血腥的手,终有一日会温柔地为某个人推揉开受伤的筋脉。
他的个子窜得很快,没过多久便能与我比肩。
有时我站在大殿上,仰望龙椅上淡笑着倾听群臣谏言的他,便知道,他会成为一代明君,为世人敬仰称颂。
看着他慢慢褪去圆润天真,墨色眸子里添了许多我读不懂的情绪,心中难免会怀念那个亦步亦趋跟着我的小孩,更多的却是欣慰与不舍。
我的小陛下长大了,再过几年我便该离开京城重回封地。
他总是说我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对我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是我仅剩的亲人,是我呕心沥血辅佐的少年君主,亦是我心甘情愿臣服的帝王。
秋猎之时,也不知得谁授意,那些参加围猎的贵族子弟呈上的所猎鸟兽都是成双成对的。
不少文臣武将便借此旁敲侧击,说此乃天意,陛下是不是该择妃了。
他不答,那双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只是偏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他的心思已不似年少时那般好猜,思来想去我也觉得群臣说得没错,他十六岁,确实到了成家的年纪。
不知是我哪句话惹恼了他,他起身拂袖欲走,半道上却又拐了个弯来到我的面前,一字一顿道,小叔这些年为连城江山殚精竭虑,如今天下安定,也该娶妃了。
在他如炬的目光下我莫名生出一丝局促与不安来,为了让群臣安心,也为了全心全意教导他,这些年来我一直孑然一身。没有子嗣的我随着年岁增长,在其他臣子的眼中,对皇位的威胁越来越小。
他问是不是这些年来拖累了我,我觉得有些好笑。兴许一开始只是与皇兄的交易,为了获得自由而不得不接手这个烂摊子,可朝夕相处下来,我是自愿留下帮他的。
我想看到一手带大的孩子成为百姓口中歌颂爱戴的君主。
天子站在面前,再躺着就是不敬,我正要起身行礼又被他重新按回藤摇椅上,只得仰起头同他说,并非拖累,自己只是没有任何娶亲的想法。
他微微颔首,细细打量我一番,而后倾下/身来,凑到我的耳边问我如何看待断袖之癖。
大概是我的神情太过惊愕,未等我说什么,他就别过头去眺望远方葱茏茂密的草木,神色平静地向我解释,吏部侍郎前些日子说自己与大理寺少卿两情相悦,恳请他赐婚。
如今朝中局势稳定,我也有慢慢将权力放还给他的想法,虽然许多事渐渐不去管了,但吏部侍郎的事尚且略有耳闻。
我也不是什么思想封建的老顽固,龙阳之好对于民风开放的郢国来说司空见惯,讶异了一瞬便重新挂上从容得体的表情,笑道,倘若二位大人真心心悦彼此,赐婚还能成为一桩美谈。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
群臣大概完全没料到催促圣上选妃,最后却以赐婚收尾,一时间面面相觑。唯有吏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喜不自禁,口中连道谢陛下。
秋猎结束本是要随众人一同回皇城的,可他却说另有安排,命人牵了两匹马来,兴致勃勃地说要与我比试一场。
我笑着摆摆手,骑射多年不碰,想必早已生疏了。他也不勉强,颇为遗憾地将缰绳交还给侍从,而后询问我能否一同走走。
我与他并肩而行。他本是高高兴兴的要同我说说体己话,可当再次提起纳妃封后时,又安静下来,抿着唇不愿开口。
就这么沉默了一路,最终在一座精致的别院前停下,他站在门口问我,是不是就算世上男子皆好男风娶男妻,天子也必需为了皇室血脉的延续而去娶素不相识的姑娘?
我被他这一席话弄得有些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参加朝会已经让我许多事都看不明了,虽与他朝夕相伴,却怎么也猜测不出他究竟对谁家儿郎动了心。
我站在他的身侧,离他仅有一寸的距离,发现不知何时已需要仰头去看他了。
我问他可是一见钟情?他摇了摇头。
心中忍不住嗤笑,说什么日久生情,他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若真要产生情愫,我这个皇叔似乎更为理所应当。
不过我很快便将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抛掷一边,开导他,就算好男风也不要紧,只要立后纳妃,生下的皇子便可堵住悠悠众口。
他干巴巴地感谢我为他着想,而后冷着脸先行进了别院,留我一人神色莫名地站在原地。
这座别院是我的父皇在世时为江南来一位宠妃所修建的,穿山引水,莺啼虫鸣,一步一景,俱是风雅。
我独自用完晚膳,正要吩咐内侍烧水沐浴,门便被敲响。不一会儿,就见他屏退宫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我的面前。
他说自己不该发小孩子脾气,会听我的话立后,对喜欢的那个人却缄口不提。
我心知立后是他最大的让步。抬手替他拢了拢随意披在肩头的袍子,不再逼他,只是叮嘱他夜寒霜冷,要当心龙体,切莫染上风寒。
他郑重地向我道歉,并邀请我去泡一泡别院的温泉,说是可以祛疲助眠。
我也有意将今日的不愉快揭过,欣然应允。
那其实是人造的温泉,室内地龙烧得极旺,就算是赤着脚走在石板上也不觉得凉。
明明只是换件浴袍功夫,却磨磨蹭蹭地,直到我已经在泉中找好了位置,他才姗姗来迟。
听到他的脚步声我并没有动,许久没这般放松过,我只想懒散地靠在池边。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我偏头困惑地向他看去,雾气氤氲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里带着迟疑,小叔,你背上的伤……
那都是在暗部生死相搏时留下的,早已不值一提。他沉默地下了水,又沉默地走到我身边。
我正琢磨着该如何宽慰他,却听到他沙哑着嗓音问我疼不疼。
我笑笑,都过去了,早就不疼了。
下一瞬,便感受到他颤抖着手抚上我的背。我强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一抹异样,自欺欺人地想,背部狰狞交错的伤疤怕是吓到他了,这孩子大概是在心疼我曾经的遭遇。
直到背后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他此番举动究竟是何用意。
也不敢去想。
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令我僵在原地许久,一时间也忘记去斥责他。
他权当没事人一样坐了回去,问我为助他父子二人稳固帝位,不惜染脏双手肃清朝野,为他们博得贤君的美名,自己却变成无数人忌惮的权臣佞臣,究竟值不值得?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本就为此而生,这便是我的命运。
回过身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怀疑方才那个吻其实是我的错觉。
我打心眼里希望那是错觉,宁愿是自己对他怀有龌龊的想法,也不愿他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我有些头疼,不住地反省自己是否是教导他时出了什么问题,让他对自己的亲叔叔产生这般心思,同时又觉得自己愧对连城家列祖列宗,愧对皇兄的托付。
我被今日所窥所见弄得心烦意乱,也没了继续泡温泉的兴致,告了声罪后披上袍子准备回房。
他并未阻拦,而是在身后语气低落地问我,是不是厌恶他了。
我并未转身看他,道了句不会便仓皇离开。
怎么可能厌恶?最初难以置信过后,剩下的只有说不出的烦闷。
他还太小,误将血亲间的亲密无间认作是有情人的温柔缱绻,等他再长大一些,遇到能够交付一切相携一生的良人,便会发现自己年少时的感情是错误的。
本是为了祛疲助眠,到头来辗转至月落金丘。
回京之后我便递了折子,主动要求摘了摄政王的名头,并将所剩的权力悉数交还给他,打算重新做回我的闲散王爷。百官都格外诧异,不是很明白他们眼中狼子野心的我,为何突然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我以为他会拼命阻拦,万万没料到他想都没想便恩准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不必再日日见他。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老臣们为当今圣上的婚事几乎愁白了头,每每往上递关于立后纳妃的折子都会被打回去。他们不知我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只道我是他唯一的长辈,且他素来最听我的话,个个往我的府上跑,求我劝一劝陛下。
于是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了宫。
霜雪落满长阶,红梅缀在枝头。他站在长廊的尽头神色淡淡地看着我,平静疏离地向我问好。
我笑着回礼,就好像他从未对我产生过旖旎的念想,我还是那个尽心尽力抚养他成人的皇叔,他还是我最爱的孩子,心中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
他说,躲了这么久小叔终于肯见他了。
我正准备拿给他看折子的手一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眼尖的瞧见我略带犹豫的动作,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我的腕子。我冷声让他放手,他却死死扣住我,僵持不下间两本奏折掉在了地上。他终是松开我,俯身捡起,捧在手里细细地读。
第一本是关于后宫之事,第二本则是我打算开春之后回封地的请求。
他面无表情地将折子看完,再抬头时眼中的愤懑似要喷薄而出,压抑着怒气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勉强勾出一抹笑意告诉他,当年答应皇兄的事已经做到,是时候将自由归还给我了。我还说封地有个的姑娘遵守承诺一直在等我,我要回去娶她,不可平白地辜负人家。
他红着眼睛问我,那他呢?他爱慕了我这么多年,凭什么到头来连个回应都得不到。
我心中酸楚难当,想像他小时候那般将他揽入怀中,揉揉他的发顶,温言软语地哄他,告诉他想回封地是假,痴情的姑娘也是假,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他而编织的谎言。
可我不能这么做。
若真要有一人万劫不复,那个人必将是我,而不是我的小陛下。
子归。
我听到他强忍着盛怒,以一种令我心生逃离之意的轻软语调唤我的表字,说立后纳妃他都可以答应,只要我不走。
这一切错误的源头都在于我,我只能狠下心来亲手将过往的情谊一刀两断,哂笑一声道,你们父子二人剥夺了我小半生的自由,我心中怎能不恨?皇室血脉就算断在你这里又与我何干?
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口中喃喃,不,不是的小叔,你一定是在故意气我,这么多年来你待我的好都是装的么?
我笑望着他,在那双深沉如墨的眸子里看到了神情讥诮的熟悉面容,听到自己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我说是,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他呆了半晌,忽露狰狞之色,欺身而上想要直接将我制住,可我怎能让他如愿,当场与他过起招来。
打斗声引来了守在外面的侍卫,本想护驾却被他喝退。
他不愿伤我,招招有所保留。我反剪住他的双手让他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事关天家颜面,就算他是天子,许多事也不可以恣意而为。
他慢慢冷静下来,说自己当真是看走了眼,帝王家果然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帝王本就不该有情,重情义者都会有弱点。
我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他的软肋,而后被有心之人利用,让他受旁人掣肘。
这次见面最终不欢而散。
前脚刚回府,后脚圣旨便到了,那是一道措辞严厉的禁足令,从今往后我都不得踏出王城一步。
来传旨的宦官是我的人,告诉我陛下兴许是在气头上,等回头服个软哄两句说不定气就消了。
我摇摇头,这次情况与以往有着天壤之别,他是铁了心不准我离开。
我并未跪下接那道旨意,而是拿过宦官手中圣旨展开,凝望着熟悉的笔迹,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那锦帛撕扯成两半。心知这样只会激怒他,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佞臣录里最不缺的便是抗旨不尊。
我再次进宫想要同他讲道理,可他却拒而不见,只派了宦官为我送来手炉大氅,叮嘱我回摄政王府的路上多留意脚下化了一半的寒冰。
抬头望向远天,彤云酿雪,宦官将大氅抖开为我披上,几欲开口又不敢明面上告诉我什么,神色有些为难。
我抱着手炉在他的寝宫外站了许久,守在殿外的内侍宫人都忍不住劝起来,天寒地柝的,王爷当仔细着身体,陛下并非不愿见,只是真的不在宫中。我便追问他究竟在哪里,宫人皆叠声说不知。
正巧与我政见相左的内阁首辅也在,他本想求见陛下,禀告有关新法的事宜,闻言厉声指责我居心不良,就算是已无曾经的滔天权势,也依旧有着不臣之心,竟连圣上行踪都要探听。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在外人眼中摄政王曾将先帝幼子当做傀儡培养,权倾朝野迫害忠良。值得庆幸的是,幼帝长成,励精图治雷厉风行,硬是将岌岌可危的皇位重新夺回手中。如今的摄政王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再也无法将年轻的帝王操纵在掌心。
这么多年下来,除了他外,竟无一可倾诉之人。
我对首辅的责难充耳不闻,又问了一遍陛下是否真的不在,得到相同的答复后便转身离开。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送我出宫的宦官不知为何将我引至御花园,他将雪伞塞入我手中,使了个眼色后匆匆告退。
抬眼望去,湖心亭用来阻隔风雪的帘子被悉数放下,其中人影绰绰,却是分外熟悉,我撑着伞想也没想,抬脚迈向亭子。将雪伞搁在一旁的假山边,抬手掀起帘子,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浓重如墨的眸子,不由微微一窒。
那神情,就好像明知道我不会绕道来此处,却仍是执拗地等了许久。
亭中温暖如春,先前落在身上的冰粒很快便化了。他望着我微湿的发梢笑着问我,是不是又下雪了?
若是放在昨日,兴许还能同他玩笑几句,可偏偏早些时候他讲了一通掏心窝子的话,让我不得不去直面被刻意压制的情绪。现在见他的笑容,顿时心中又是另一般滋味,至少我是笑不出来的。
我胡乱地应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明自己的来意。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静默倏地蔓延开来,只有一旁用来煮酒的红泥小火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醇厚的酒香慢慢氤氲在空气里。
良久后他才再次开口,说他不想听,让我切莫再提。
我后退半步,解下大氅,然后跪伏在地,向他俯首恳求道,陛下如今已能独自执掌朝政,臣可功成身退,还望陛下念旧日情面,遵守先帝承诺,还臣自由。
这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以外的地方跪叩他,唤他陛下,与他君臣相称。
他敛了笑,衣料摩挲声过后,一双流云皂色锦靴很快出现在视线中。
他俯身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同他对视,俊朗冷厉的眉眼与当年扯着我衣袖叫我小叔的那个孩子再也无法重叠。
他说若我肯喝下桌上的那杯酒,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我与他之间再无瓜葛。
透过那双暗沉沉的眸子,我看到了倒映在其中面无表情的自己。抬手将他的手拨开,起身快步走向石桌,端起那杯酒便一饮而尽。
若是其中装的是取人性命的鸩毒,我也认了。
可那就是一杯普普通通的酒。
他蓦地自后抱住我,越过我的头顶夺走那只酒杯掷于一旁,说他很高兴,就算闹到如此地步,我也依旧没有对他设防。他还说若是这酒里掺点别的东西,今日我就别想再出宫了。
我挣不脱,只得寒声让他滚下去。
他蹭蹭我的颈窝,有些委屈,问待他这般的好,就从未动过别的心思么?
我冷笑一声,字字如刀直扎肺腑,道照顾他皆因皇兄所托,倘若待他好便是藏有龌龊的心思,那怕是要在列祖列宗灵位前自刎谢罪了。
他并不想再得到更多残忍的回答,将我直接按在石桌上,掰过我的脸,用唇将剩下的话语封在口中。御用熏香在鼻翼间萦绕,我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所包裹住,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听到他说要娶我为后。
我如遭雷击,完全想象不出这会是当朝天子说出的。如果真是哪个倾慕他的小姑娘听到这话,怕是心中早已小鹿乱撞,忙不迭地连声答应了。
然而我是名入宗祠的王爵,是他的血脉至亲。
于是趁他吻得忘情,强行挣脱了他的桎梏,反身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喝斥道,混账。
可即便是这样,我也舍不得下重手。
他被我打得偏过头去,良久后才抚上自己的脸颊,慢腾腾地勾起一抹极为古怪的笑容,他说,小叔心里果然还是最心疼他的,连打人都是这般轻。
我将微微颤抖的手拢于袖中,声色俱厉地怒骂他。没料到他会突然欺身而上,掐住我的脖颈将我重新按回石桌上吻住,野兽般地辗转厮磨,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
挣扎间发冠被碰落,长发披散下来。不用看都知道,此刻的自己定是狼狈异常。
轻柔的吻落在我的唇角,他说这御花园中宫人来来往往,若是不怕旁人知道天子正在宠幸的人是他的亲小叔,大可继续痛骂他。
我不得不噤了声,一时间羞愤难当,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
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说他一直心悦于我,初晓人事起幻想的对象亦是我。他提起上元节那日,说当瞥见灯会上那些望着我羞红了脸的姑娘时,恨不得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人。
我咬紧下唇,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待到月挂中天,小火炉上的酒早就已经煮干了。
他知我已精疲力尽,放心地去收拾满地狼藉。
我强撑着不适坐起身,暗暗下定决心。
他会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因此我不能成为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让他背负后人的骂名。
思及至此,我咬牙赤着脚下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步步后退,而后径直撞开帘幕,仰面倒入湖中。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恍惚间看见他踉跄着扑过来,绝望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昏睡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龙床上,而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靠在一旁浅寐,眼底有青影,显然是许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我一动他便立刻清醒过来,俯下/身嘘寒问暖,说子归,可有哪里感到不适?
我只觉得浑身烧得厉害,身下隐秘之处也是疼痛难忍,尝试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故作镇定地抿了抿唇。
一直候在外面的御医听到传唤,连忙拎着药箱进来,正要跪下行礼被他阻止,让御医不要管这些虚礼赶紧上前诊治。
御医似乎对龙床上躺着的人没有一丝好奇,眼观鼻鼻观心地切着脉,良久后收回手捋了捋胡须笑道,幸亏贵人底子好,这数九隆冬的不慎落水,若换做旁人,即便陛下救得及时,怕是也会朝不保夕,至于风寒高烧,只需按时喝药便可痊愈。
御医顿了顿,又隐晦地告诫他,切勿索取无度,贵人比不女子,怕是承受不住过多的圣眷。
我面红耳赤地收回胳膊,将自己裹在锦被里,生怕被御医知晓天子临幸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当朝王爷。
太医院中皆是誉满杏林的圣手,层层叠叠的罗帷之后是男是女一诊便知。然而天子亲政的这几年来积威甚重,即便是知道他好男风,除了我以外也没人敢多说半个字。
就算是我,如今也管不了他了。
御医告退前还叮嘱他记得喝姜茶驱寒,别回头贵人病好了他又倒下。
只言片语中便能猜出,想必那日坠湖后,他为了救我也跟着跳了下去。说不动容那都是假的,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一人,能为我奋不顾身到如此地步了。
可我必须与他划清界限,不能自私地将他也拖入泥沼之中。
他重新来到塌前,手中端了一碗水,将我扶起后分外细致地喂我喝下,神情有些内疚,开口便是为那日太过兴奋弄伤我而道歉。
我没有回应,反而哑着嗓子说,陛下降尊纡贵亲自照料臣,臣当真受宠若惊。
他哀哀地央求我不要同他如此生分。虽口中说知道错了,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不曾觉得自己有错,也不会听我的规劝。
放下内心的沉重,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只要他放过我,我完全可以将那日的不堪当做黄粱一梦,也不会再去追究什么。
他幽深的眼瞳中似燃起一簇火苗,闭上眼喃喃自语,他肖想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只当做大梦一场?
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开导,贵为天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与自己小叔纠缠不清。
闻言,他当即睁开眸子,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连表衷肠。
我并非木人石心,又怎会真的做到无情?
但我还是狠心将他的手指一一掰开,把血淋淋的未来揭露给他看。当别人发现我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后,天下将如何看待连城皇室?到时候又要如何服众?
他一副任凭风蚀雪催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说他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
不在乎又能怎样?他是皇帝,一生事迹或对或错都会被完完整整撰写进史书,就算身后之事与我们无关,可只要我每每想到当后人提起他时,不是夸什么君圣臣贤,而是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个与血亲乱/伦、荒淫无道的昏君,就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不得不选择将所有的退路堵死,冷下声来,我说可我是在乎的,待到百年之后,将有何颜面去见连城家的列祖列宗、去见皇兄?
皇兄,又是皇兄!他猛然握住我的肩,咬牙切齿地问他父皇究竟许了我什么好处,令我如此念念不忘。
我冷笑着拨开他的手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及……自由。
他忽地没了言语。
自那之后我便被他软禁在宫中,右脚脚踝处扣了一道细长的链子,琴弦粗细,却怎么也弄不断。
我逃不脱,只能想办法往暗部递消息,奈何周遭都是他的眼线,暗处更有无数影卫守着,所有的挣扎反抗都是徒劳。
截下来的字条全部被破解了暗号放在他的案头,用镇纸妥帖地压在平日里要批复的奏折之上。
每当他下朝归来满怀欣喜地想要见我,首先看到的却是这些字条时,脸色都会变得非常难看。他不会跑来质问我什么,但到了夜里必定极尽手段地对我进行羞辱折磨。
被他来回折腾了几次后,我便暂时熄了逃离的心思,看书作画发发呆,打发闲暇时间。
他愈发喜欢同我待在一起,若是无事,便会取过书架上的《诗经》,让我念给他听。
我将那本早已泛黄的诗卷搁在膝头,冷眼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会无奈地长叹一声,将我拥入怀中,亲吻我的额头鬓角,叫我不要生他的气。
可我气的明明是自己。
他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都是我的过错。
我被他幽禁在高墙之内约有半载,他明知我不过是一时安分,却放心地把将寝宫守得滴水不漏的内侍影卫撤去大半。
他说他不想一直这般困着我。
没了那些令人不适的监视感,我对他倒是和颜悦色了许多,二人平日里的相处也有了几分眷侣间的温存。
许是我不愿同他说话的缘故,每当行那床笫之事时,他总喜欢弄得我眼中噙泪,逼迫我唤他的表字。
君乾……君乾……(是君主的君和乾坤的乾!不知道为什么qian会自动变成干!应该是手机自带字体的问题!哭辽)
他的字还是我取的。
在我看来,为君者当胸纳乾坤,心容万象。
他有时还会一遍遍地问我,明明心里是有他的,为何一直不愿面对。
我只能咬紧下唇,精神紧绷,不作任何回应,生怕哪日就突然给了他新的期盼。
满朝文武,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空悬的后位,宫内有任何异动都会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所幸的是,我被藏得极好,他不准宫人踏入寝宫半步,事事亲力亲为,因此暂时没有人知道得陛下宠爱的那位究竟是谁。
日益松懈的守卫让我终于有了向暗部传递消息的机会,当我捏着袖中的药时,心中竟生出几缕迟疑与茫然来。
我特地选在他生辰的前一日安排好一切,从书架上随意地抽出本志怪录来,打发时间的同时也在等他。
他如往常一样,下了朝便回到寝宫。生怕我无聊,拉着我一同批阅奏折,顺带讲一讲朝堂上出现的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挑了几本随意地翻阅几眼,如今天下太平,奏折里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我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倒了两杯茶,并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我,沉静的神色令我免不了有些心虚。
我故作镇定道,天子生辰举国欢庆,明日还要宴请群臣,他忙起来肯定见不到我,倒不如现在以茶代酒,由我一人提前为他庆贺。
说罢,抬眼忐忑地看着他。
这是这半年来我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主动开口,他似乎很高兴,大概是以为我终于肯直视自己的感情,愿意和解了。
他笑着接过那杯茶,而后一饮而尽。
他曾说我对他不设防,值得庆幸的是他对我亦是如此。
我将缓缓倒下去的他半拉半抱地扶回榻上,顺势坐在床头,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发了会儿呆,心中思绪万千。
他大概是做噩梦了,眉头紧蹙。我竟瞧见有一滴泪,自他的眼尾流下,没入鬓边。
犹豫了良久,还是伸手为他拭去眼泪,抚平眉心,最后俯下身去,在他的唇边落下一个吻。
虽然心中深感抱歉,但我不得要不走了。就算他现在将我保护得再好,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他的事终有一日会隐瞒不住。
我起身去取挂在墙上的那柄剑,抽剑劈断束缚行动的链子后又重新挂了回去。
那是我赠与他的,陪伴了我许多年,不知饮尽多少忠良佞臣滚烫的鲜血。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虽说是把凶刃,但勉勉强强可以当做一个睹物思人的念想。
借着夜色,我小心避开那些影卫,在暗部的掩护下出宫离京。
然而我并没有急着回封地,反倒是一路北上,前往雍州。
可心里最为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其实无处可逃。
最终在太白雪山下的一个镇子落了脚,我花了少许银两买下一座小院,每日推开卧房的窗户便可见岭上皑皑白雪。
还记得当初作那幅远山雪景图时,他曾一脸期待地说,当他长大了,有朝一日定要带着我去趟北方,看一看话本中描述的雪落琼华,天地浩大。
如今我替他欣赏到了这美景,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离京之后,日子忽然间安逸下来。北方气候不比京城,秋日要短上许多,未待我适应乍起的朔风,雍州便开始簌簌落雪。
走之前我把暗部的令牌放在他的枕边,将手中最后的势力也归还给了他。不用猜都知道,他醒来看见令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问我的下落,暗部的副统领大概也会毫无保留地告知。
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然后倾举国之力找寻我将我抓回去。
可是他没有。
兴许先前不过是一时好奇触犯禁忌,现在终于见不到我了,大概会慢慢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其实犯了错,也渐渐生出一丝腻味。
不过受陛下独宠之人失踪的消息怕是藏不住,百官想必会想尽办法往他后宫塞人。
如今的京城大概已是深秋时节,丹枫铺满宫中的青石长阶,会有面容姣好的美人或有意或无意地路过他的面前,轻盈的脚步带起片片霜叶。
然后一切都如话本上所写的那般,他遇到了真正的良人,在某一瞬间动心,开始新的生活,妻儿双全。
他会慢慢将曾经荒诞的感情淡忘,当偶然想起这段往事时,最多唏嘘几句,笑自己年少时太傻,竟连亲情与慕恋都分不清。
而那时,我的尸骨想必早已变成一抔黄土。
我本应该替他高兴的,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难过。
他大概真的放下,不会来寻我了。
每当去街上采买冬日所需的炭火食材,难免会听到镇中百姓好奇的议论,说摄政王卸任后一直卧病在床,没过多久便英年早逝,明明是个狼子野心的权臣,陛下却伤心欲绝,用最高形制的丧礼为他送行。
还有人猜测,陛下同摄政王的关系并没有看上去那般亲密,摄政王刚把权力悉数交回便病入膏肓,说其中没有猫腻他们是不信的。
我听不得他们恶意揣度诋毁我的小陛下,又无法去辩驳什么,只能强迫自己不再去听。
冬去春来,京中再无消息,就好像我当真如传闻所说那般离开人世。
当我彻底放下心来时,暗部却替他送来了一封信,与一坛梨花酿一起,就放在我的枕边。
抽出信纸展开,只有薄薄的一页——
“子归台鉴:
鄙寓均安,可适远念。时行金令,律应清商,宫中所植梧桐,叶飞庭畔。自君一别,三月有余,甚以为怀。听闻太白雪落,不知均可安否?去岁同酿佳酿,今差人与君送去,千里鹅毛,聊表寸心。幸请笑纳,恕吾之不恭。秋安。
君乾谨启。”
我坐在床头,手中捏着那封措辞规规矩矩的书信,一时间不知道该丢该烧。最终还是无奈起身,在书架上随意寻了一本册子,将它仔细展平夹在书页之中。
合上时才发现,那是一本《诗经》。
梨花酿甘甜清冽,我自诩千杯不倒,不料一盅即醉。醉中难免会胡思乱想,想些平日清醒时刻意回避的事,譬如年幼时在暗部无数次的生死一瞬,譬如病榻前皇兄藏匿不住算计的眼,再譬如远在汴京处处维护我的他……
我自嘲地笑笑,心想当真醉得不轻,却难以遏制对他的思念。
想起与他的朝夕相处,想起为他取字时那双澄澈专注的眸子,想起别院中那个情不自禁的吻。
想着想着便觉得心里头发堵。
我不该再奢求什么。
也不敢再奢求什么。
第一场春雨过后,汴京的冬日忽然间就结束了。 宫中所栽种的梧桐一夜之间生出一簇簇树叶来,热热闹闹地挤在枝头,衬得原本有些斑驳的宫墙都明艳许多。
而连城墨一如往常,坐在桌案边批阅奏章。
影卫悄无声息地飘落,守在门口的宦官为他通报了一声。在得到应允后影卫推门而入,快步来到案前单膝跪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陛下,雍州来信。”
闻言,连城墨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倏地坠落于素纸之上,鲜红的痕迹滚过,洇湿了方才所写的批注。他按捺住内心的欣喜,拾起朱笔搁在案头的笔架上后才抬起头,神色淡淡地抬了抬手,示意影卫将信笺呈上来便可退下。
待到影卫离开,连城墨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面前的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拆开。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读其中的内容,而是将那张薄薄的信纸举到自己面前,一遍遍描摹连城月的笔迹。
他觉得自己所有的隐忍与思念,都在这一吻中变得不值一提。原先送往雍州的信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趟过秋冬,他于信中所提的数十次恳求终是得到回应。
他的子归心还是那么软,明知道自己是故意装出的这么一副可怜模样,偏偏就是吃这套,给他写了回信。
连城墨展平信纸细细研读,原本规矩工整的蝇头小楷落在他的眼里,连同横撇竖弯钩都是娟秀可爱的,只是内容令他有些无奈——
“陛下尊鉴:
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日行北陆,长松点雪。承蒙陛下挂怀,不胜感激。冬安。
罪臣连城月叩禀。”
寥寥数字,连城墨愣是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生怕错过什么暗示,奈何连城月丝毫不愿多谈,就好像真的铁石心肠一般,不想再与他有所交集。
连城墨知道他一直在顾忌些什么,无非是血脉至亲、天子清誉。
他怕自己因他而万劫不复,为千夫所指。
他背负着太多的东西,以至于一直以来都过得并不快活自在。
年幼的连城墨时常会想,若是自己快些长大,成长到可以由自己一人撑起整个郢国的时候,连城月会不会轻松些。
就在连城墨打算将来信悉心收好时,一张极小的字条自信封中掉出,看字迹像是平日里练字随意涂抹的几笔,内容也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一重山。
他的手却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这三个字所包含的信息太多,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生怕是自作多情。
他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如同溺水之人死死握住身边唯一一根浮木,原来他的子归怕再次重逢,也怕永世不见。
纷至沓来的情绪似潮水一般,几乎将他吞没。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感情的?
是握住他教他写字时耐心的模样,亦或是漫漫长夜梦魇缠身时拥他入怀的温柔。
他曾经见过宫前长阶被鲜血染就,暗部的人皆站在血泊之中,其中自然也包括身为暗部之首的连城月。
当连城月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他时,原本冷冽肃杀的表情瞬间分崩离析,还在滴血长剑坠落于地,想要伸手抱抱他,又怕满身血腥味将他吓到,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走上前去,抱住连城月的腰,轻轻唤了声小叔。
有些感情其实早在潜移默化的相处间悄悄埋在心底,待到某个契机的到来,便会恣意喷薄而出。
他压抑了许久,所有秘而不宣的旖旎心思都在那个情不自禁的吻前无处遁形。
令他庆幸的是,连城月错愕之后只是处处回避,丝毫没有厌恶他、觉得他的这份感情是不堪的,反而担心他作为天子为世俗所不容,成为众矢之的。
他的子归总是这样,永远将他放在第一位,却从未先考虑过自己。
他将连城月困在身边近半载,但又见不得人日益消瘦下去,只得狠下心来打算彻底放手。
可在看到这张字条时,他后悔了,他不该装作沉沉睡去,任由人就这么离开。
连城墨果断做出决定,他要去雍州,当着连城月的面好好地问一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活一次。
明明心悦彼此,为何要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