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高帝纪》by一只小蜗牛,原创小说雍高帝纪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聂振宏林知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王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在乎的人,因为一直以来他失去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
最新评论:他不害怕。
《雍高帝纪》精选:
秋七月,群下上表奏请刘符称王,刘符意欲许之,王晟蹑其足,遂辞以“才轻德薄”,辞毕,命人制冠冕玺绶。诸人复请,刘符阴匿其足,后沉吟再三,望王晟面色,又辞以“年少功寡”,辞毕,筑坛于霸上。诸人复请,刘符乃欣然而允。
于是择吉日行王典,陈兵列众,命军士三万人,分立两侧,各持旌旗仪仗,声威颇壮。群臣陪位,列坐其次,刘符居中而行,王晟、刘景各在左右,送至坛下,垂首而立。刘符拾阶而上,登坛,进冠冕,受玺绶,南面而坐。群臣贺毕,刘符御王冠,以其起兵于雍州,故定国号为雍,以王晟为丞相,贺统为侍中,刘景为左将军,未设大将军职,其余诸人,各有封赏。
“报——”
刘符一身冕冠冕服还未来得及脱下,七八斤的王冕顶在头上,正觉头重脚轻,忽听军士来报,刘符猛一转头,旒珠便在眼前晃作一片。虽然上一世他头顶的旒珠比现在还多,但毕竟只有在祭祀时才穿这一身,故而即使刘符已做了十年的皇帝,到现在也仍然难以习惯。眼前摇动不止,晃得刘符心烦意乱,他一把扯过军报,胡乱拨开挡在眼前的垂珠,定眼一看,心情顿时转好。
“哦,是何武又来求援了。”
刘符命人搬来凭几,自己斜倚在上面,舒服地叹了口气。然后把信递给王晟道:“丞相为我回一封信,就说我现在已经称王了,既然已经称王,魏王这样对我呼来喝去便不合礼数了。若魏王写一份文书,封泥盖印,言明求救于雍王,雍王便自提甲兵五万解他之围。”
王晟接过信,皱了皱眉,刘符忙一抬手,止住他马上就要出口的“王上此言欠妥”的话头,抢在他前面道:“不算刚刚招募的新兵,能上战场的现在有多少人?”
王晟果然顺着他的问话回答:“如今全国军队共有二十五万,新兵五万,尚未成军,还有两万驻扎在川中,此时能出战的总计有十八万人。”
“骑兵有多少?”
“八万。”
“嗯……”刘符沉吟片刻,又问:“依你之见,留多少人守关中合适?”
王晟将求援信折起来揣进怀里,疑惑道:“现在魏、赵两国已成两败俱伤之势,解魏王之围,五万人马足矣,王上何有此问?若国内有变,蜀地的两万守军当可与关中互为救援,故而若守长安……留三万人应当足以应付。”
“那就留三万步兵守长安,剩下的都随我出关。”刘符扯开系在下巴上的红缨,动了动脖子,重重松了口气,笑道:“此次去山东见识一番,我怕山东诸国瞧我不起,不多带点人马,被人欺负去了怎么办?”言罢,又招呼下人道:“快帮我把这帽子去了,沉死了。”
“臣来吧。”王晟对着刚走上前来的下人挥挥手,那人看了刘符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又弓身退下了。王晟跪在刘符旁边,抬手轻轻抽出冠冕正中的玉笄。刘符颇为放松地半倚在短榻上,将礼数彻底扔在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任丞相的服侍。王晟抬手时,宽大的袖口正垂在刘符脸侧,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微微摇动。
一阵风从不知从哪一只窗牖吹入屋中,先是香炉上升起的薄雾弯了一弯,随后案上的烛火抖了抖,风轻拂至榻边,将这片袖口间竹简特有的淡淡香味轻送了过来。刘符心中忽地微微一动,好像也被这阵风拂过似的,不知为何,抬手便欲去捉王晟的衣袖,忽然觉得耳边一痒,好像是耳旁的带子被拨了一下,随即王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王上可知这冕冠为何要在耳边悬两块玉石?”言罢,捧过一侧的黄玉放在刘符面前。
刘符瞬间从方才的恍惚中惊醒,顺势将已经抬起的手放在耳侧搔了搔,微微坐正了些,“景桓教我。”
王晟温声道:“这两块玉石又名充耳,便是教导为君者,身居宫中,不可妄听,若有谗言佞语,当充耳不闻。”
刘符道:“是。”
王晟两手搭在冕冠两侧,轻向上提,刘符配合地微低下头,旒珠一齐垂下来,哗啦啦地响。
“垂旒遮目,意在告诫君王,应目不斜视,有所见、有所不见。君失其行,则垂珠相击,鸣声不止。故而为君之道,当克己复礼,言行威正。”
刘符道:“是。”
王晟缓缓地将王冕摘下,拨起垂下的红缨,将冕置于膝上,抚了抚上面的延板,“冕延前低而后高,视之如前俯之状,意在劝导为君者当谦下,心怀天下之民,能俯察其言,布恩于百姓。良君爱民,则国无以不强。孟子云: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便在于此。”
刘符道:“是。”
王晟将冕冠递给刘符,刘符再不敢造次,接过冕冠抱在怀里,正襟危坐。王晟微微一笑,注视着刘符的眼睛,声音低沉温和,“王之治国,自修身始。古人云: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又云,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而君正则臣正,臣正则民正,民正则天下正。故君有道,则国自安。”
“何为君道?但守礼、行法、擢人才、去奸佞、明赏罚、抚百姓而已。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如此,则虽有垂旒充耳,王亦可不视而见,不听而聪,虽垂拱而天下治,来四方之诸侯。”
刘符肃然道:“卿言至此,我岂敢不约己爱民,有负所望!”言罢,握住王晟的手又道:“我有先生,国之幸也。闻此一席话,我方敢受此冕而为王,先生真为我师。”王晟笑道:“此为王上之明,非臣之功也。若王上不纳臣言,臣虽百口何益?”
“哈!”刘符亦笑道:“这一副口舌便叫我汗流浃背,若是真有百口,可要吓煞我也!”
“臣不敢。”
“且不说这个。”刘符放下冕冠,拉起王晟的手,带他走到地图前,“如今赵、魏相斗,魏国不敌,先后失固阳、宜川、河津,现两军战于岸门、汾阴,这两处城破也在旦夕。魏军下一步应该是退守新田、安邑、吴城,这几处为魏国要塞,若再有失,魏王就坐不住了。依我看,不出十日,魏王求援的文书便能送来,我打算兵出函谷,直扑吴城,在这里解决赵军。景桓,你以为如何?”
王晟思索片刻道:“赵国几个要塞全都离我甚远,若想施围魏救赵之计……”
刘符插嘴道:“应该是围赵救魏了。”
王晟笑道:“是。若想施围赵救魏之计,千里奔袭赵城,逼赵国回援,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魏国撑不了这么久,眼下应当只能先解吴城之围。只是,赵、魏相争,已各是久疲之师,王上何须带十五万人?”
刘符紧紧盯着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一路向东划去,在碰到洛水时突然拿开了手,神秘道:“我自有带十五万人的道理,待我班师,景桓自然就知道了。”
“王上……”王晟皱了皱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符摆摆手道:“景桓且放宽心,我心中有数。我这十五万人的粮草,可都落在你肩上了。除此之外,我走之后,国中一应事务全由你暂代,予你临机决断之权,不必事事报与我知道,如有不服,可立斩之。”
王晟慨然道:“承蒙王上不弃,举国相托,臣必当尽心竭力,以效愚诚!”言罢,后退一步,对着刘符一揖到地,刘符亦郑重其事地还了一揖,“先生但在,我便全无后顾之忧。”
二十日后,刘符班师出征,以刘景、朱成为左右都督,王晟留守关中,暂代朝政。
一行人马行至函谷关,刘符忽然一扬手,下令停止进军。全军慢慢停了下来,刘景打马来问:“王兄,怎么不进兵了?”
刘符道:“刘景听令!我命你率骑兵五万,步兵五万,在函谷关下待命,非诏不得离开。”
“是!”刘景应道,又低声问:“王兄,为何分兵,我不去救魏国了吗?”
“你在这里等我的命令就行,”刘符四下看了看,招呼偏将军李解过来,道:“吾弟年幼,第一次掌管这么多的人马,我不太放心。这样吧,命你为监军,若是他行事有何不妥,你便负责军中事务。切记,你们不需要动,只需等我的命令,决不可擅出函谷关,明白吗?”
“明白!”“明白!”
刘符点点头,亲自点了三万骑兵,两万步兵,令朱成随行,率军出函谷关,奔赴吴城。
函谷距吴城不远,刘符赶到时,魏军因为节节败退,士气低落,早已在城中龟缩不出,而赵军将士虽然已将吴城围死,但也不敢下令强攻。赵地多男儿,兵士善战,悍不畏死,然而一连几月作战,也已成强弩之末。正当两方僵持之际,刘符的五万兵马横插进来,将战局瞬时改变了。
刘符率军从后***赵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赵军没料到从后面会出现敌人,远远看到尘沙扬起,还来不及布阵,刘符便率人冲到了眼前,赵军一时间阵脚大乱。此时若是城中的魏军趁乱杀出,与刘符前后夹击,赵军必然一溃千里,但刘符万没有想到,魏军到了这个时候,竟然作壁上观,让他自己和赵军消耗。
刘符冷冷一笑,不去管魏军,全力与赵军厮杀。赵人勇武,胡气颇重,弓马娴熟,刘符若想统一中原,赵国迟早是一个劲敌,此时正是天赐良机,正好在此重挫赵人的锐气,让赵军多消耗在魏国战场上,他日后打赵国便好打了。刘符前来解魏国之围,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故而也不在乎魏国的态度,自己身先士卒,雍军纷纷感奋,勇猛异常,不到半日便斩首七千余人。
赵军先前连续作战,本已十分疲劳,这下更是被杀得大败,将士毫无战心,纷纷丢盔弃甲而走,有人甚至将连旗子和战马都丢了。见此情状,魏军终于打开城门,乘胜追杀赵军。各国在战场上都有规定,若抢到敌军的旗帜、马匹、武器、盔甲,都有封赏,故而魏军将士们刚一出城便纷纷去捡拾地上的东西。雍军亦不例外,冲在最前面的将士们仍在追杀赵军,后面的自觉追不上,则纷纷去捡赵军留下的东西,刘符见此,下令道:“若有捡拾赵军旗帜者斩。”朱成疑惑道:“历来按功行赏,现在不让捡赵军的东西,打完之后怎么定赏啊?”
刘符令追逐赵军的将士们返回,将人马集合在一处,冷眼看着仍在各处寻找赵军粮草辎重的魏军,喝道:“传我命令,此次行赏按魏军人头算,旗帜等物,也只有抢到魏军的才有赏赐!”
传令官将刘符的军令传遍各营,不过片刻的功夫,几万双眼睛便纷纷落在散落在各地的魏军身上,黑压压的军队突然间安静异常。
一阵响亮的击鼓声撕开空气,刘符高声喝道:“出击!全歼魏军!”
刘符命人搬来短榻,半躺在吴城城楼上吃葡萄,短榻边放着张银盘,里面一半是葡萄一半是籽。此时已经入秋一月,天气转凉,葡萄正甜,吴城不愧为魏国重镇,城中富庶,城中贩夫走卒众多,卖的葡萄更是香甜异常。刘符吃了大半日,将士们都用过饭了,他仍抱着银盘无心用饭,行军司马登上城楼,行礼道:“禀王上,此次缴获魏军盔甲武器一千七百副,战马八百匹,因王上下的是歼杀令,故而没有俘虏。”
刘符点点头,“那军粮呢?”
军司马道:“吴城中屯粮、并后来拾获的赵军辎重,总计够我们五万人吃三个月。”
“那就是够全军十五万人吃一个月,吴城果然是块肥肉。”刘符心情颇佳,将葡萄递给军司马,军司马忙低头摆手不敢受,刘符便又将葡萄顺手放进了自己嘴里,含糊道:“嗯……兵法上那句是怎么说的来着?”
军司马迟疑片刻,小心道:“王上是想说,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对,就是这个!”刘符看了他一眼,眼神颇带赞许,随口道:“看来等这次班师,回去我也要多读读书了。”
军司马不敢接这话,顿了顿,又问:“王上,那我们何时回去?吴城不是久居之地,何况函谷关中还有十万大军等着王上的军令呢。”
刘符叹气道:“赵岩,你就是太年轻了,我还不急,你急什么?再等一等。”
军司马赵岩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想开口问“等什么”,突然听到城墙下响起一串马蹄声,听声音有三四匹马,刘符显然也听到了,他赶紧又塞了几颗葡萄进嘴里,从榻上一跃而起,两步抢到城墙边,扶着上面的夯土,看着城下举着“魏”字旗帜的一行人,笑道:“看,这不来了吗。”言罢,又对身旁一个军士道:“传我命令,让下面的人放他们进来。”军士领命而去。
待这一行魏使策马行至城楼下面,等待城门打开之时,刘符认真地看了片刻,随即探头将口中攒好的葡萄籽吐了出来,葡萄籽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朝着这几个人飞去。也是刘符技艺过人、运气非凡,几颗葡萄籽落在下面时,居然正好打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疑惑地抬头看看,不明白自己被什么打中了,摸了摸头便跟着同伴策马入城来了。刘符扶着城墙哈哈大笑,军司马忍不住微微错开眼睛,就因为魏军开始的时候站在城中眼看着他们与赵国拼杀,并不出手相助,王上心中不平,灭了这支魏军还不够,竟然还要暗中往魏国使者身上吐葡萄籽。
赵岩偷偷叹了口气。
刘符命人撤去葡萄,在城楼上接见了他们。魏使没什么好脸色,对刘符行过礼后,便递来了一封国书。见了他们的表情,刘符看都不看就知道国书里写着什么,他将国书递给赵岩,道:“孤不喜读书,你来念与我听。”
“是。”赵岩虽不知刚刚还念叨要读读兵法的王上为何当着魏使的面突然又“不喜读书”了,但一向有令必行,打开铜匣,展开国书,念道:“大魏国王上,问雍王——”
“行了行了,”刘符摆摆手,不耐道:“你就说他都说什么了吧,别念那文绉绉的话,孤不爱听。”
赵岩闻言一愣,他虽是一介武夫,但也知道刘符今日当着魏国来使的面,这样的言行多有不妥,忍不住面色一红。再看魏国的使者和几个随从,显然也被刘符的粗鄙震惊到了,对着这一国之主,脸上竟纷纷露出微微鄙夷的神色。赵岩看到他们的神情,方才的不好意思瞬间褪去,一手按在了剑上,站在刘符身边,面带杀气地瞪了这几人一眼。
魏使收敛了表情,拱手道:“我王要问王上,王上原本答应我王,出兵乃是解我王之围,共抗赵国。如今王上却反过来屠我魏人,可是欲与我魏国交战?”
“魏使何出此言!”刘符面上先是闪过惊讶,随即呵呵笑道:“孤可从未想过与魏国为敌。”
“那不知王上此举何意?”
“魏王有难,孤自然要带兵救援。”刘符垂着眼睛看着赵岩身侧的长剑,一只手摩挲着剑鞘上面弯弯曲曲的纹路,从剑尖慢慢抚到剑柄,然后才又抬眼对魏使笑着说:“只是魏军太不讲究了些,孤带兵与赵军厮杀,魏军就在这吴城之上作壁上观,眼看着我雍军与赵军相斗。孤心中有气,又想,这般贪生怕死之人,必不是魏军,搞不好是他国的奸细,若是放他们回了魏国,岂不是让魏王陷入危险?所以赶走了赵军后,孤便顺手把这些奸细也杀了,也算是为魏国除去一害,魏王不感谢孤,为何还要来兴师问罪啊?”
魏使咬牙道:“雍王岂见过三万余兵士都是奸细之事?”
刘符道:“未曾见过,不过料来也未必没有。”
魏使嘴唇抖了抖,半晌方才气冲冲道:“雍王今日所言,在下回去后会一字不差地回禀我王,在下告辞!”
“魏使且慢。”刘符将两手揣进袖子里,倚在榻上道:“既然魏使有如此过耳不忘之能,孤还有些话,烦劳魏使带给魏王。孤出身于西北,素来仰慕中原繁华,可惜从来无缘得见,今日一见之下,真是大为惊叹,不禁流连忘返。”
说着,刘符站起身,突然抽出赵岩腰间的剑,他剑势甚急,惊得魏使连退两步,却见刘符拔剑后并无动作,只把剑放在手中慢慢把玩道:“孤此番劳师远征,不能空手而归,总要讨点报酬再走。吴城甚是繁华,令孤大开眼界,孤忍不住便想,临近的几个城池是否也是同吴城一般无二呢?魏国富有,到时候可要不吝割爱啊。”
魏使尚有余惊,闻听此言,更是神色一凛,匆匆行了个礼便即告辞。
刘符倚在城墙上笑着看魏使出城,待人影渐小,突然笑容一收,问道:“将士们都休整好了吧?”
“已歇了五六日,全都休整好了!”赵岩道:“王上是要攻打魏国?临近的城池,只有新田、安邑为要害之地,是否先拿下这两城?”
“不错,既然你想到了,便替我跑一趟吧。”刘符微笑道。
“这…这……”赵岩脸色涨红,“王上,末将只是行军司马,从未独领一军,恐怕……”
刘符摆摆手,“你带两万步兵,明日出发,往安邑而去。夜间行军,白日里找林子隐蔽休息,每日仍埋五万灶,行军切不可让魏军发现。到安邑城下,先令几千人试探虚实,若可下,便令这两万人攻安邑;若不可下,便弃安邑而奔新田。若遇魏国援军,莫与交战,勿令魏国知我军虚实。无需杀敌,也无需得此二城,但叫魏军知我欲攻此地便可,其余你可相机决断。”
赵岩领命道:“是!”
刘符下城点将,领所余的近三万骑兵随他赶赴函谷关,与刘景会合。
魏使晨夜兼道,赶回魏国国都洛阳,将刘符的言行一一报于魏王听。何武听他言行粗鄙不堪,抚须对群臣笑道:“刘符乃是一匈奴小儿,生于蛮夷之地,长于妇人之手,未习教化,见我中原之一角便贪相毕露,真乃沐猴而冠也!窃据关中,我早晚必擒之。”
使者面色古怪,又将刘符后面的话说给何武听,群臣闻后,无不勃然大怒。何武面上的笑容登时不见,一拍桌案,面色铁青道:“竖子,欺我如此!”
群臣窃窃私语片刻,有人出班道:“王上,刘符此人,为了眼前的几个城池便背信弃义,与我交恶,可见其生性贪婪、鼠目寸光,必定难成大器。然而蛮夷之人素来粗鄙,行径难以捉摸,不可不防啊!”
何武点点头,“取地图来!”
不多时,宫人取来地图,何武在吴城附近看了片刻,面色一沉道:“不好,刘符必是冲着安邑、新田而去,这两处抵挡赵军之后还未补充军队,守备不足,怕不能抵挡…好你个刘符……我派人向你求援,你反倒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王上,安邑是我军西面屯粮之所,可千万不能丢啊!”
“是啊!王上,发援兵吧。”
何武抬手止住群臣,皱眉道:“再看看吧……这两年我们一直在防备赵国,又刚折损了不少人马,洛阳能调的兵也不多了。”
“王上!百里加急!安邑守军在城外三十里处侦查到军队,但没有看到他们的行踪,数他们埋锅做饭时留下来的灶,差不多有五万人。安邑求援!”
消息一至,群臣哗然,众人纷纷道:“王上,别犹豫了,安邑不能不救,若是迟了,恐怕落入雍军之手!”
何武沉吟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起身道:“大将军秦恭听令!命你领十万人前去救援,即刻发兵,不得延误。我再手书一封信,诏在曲沃、渑池的十万守军与你会合,皆听你调度,救援安邑、夺回吴城、生擒刘符小儿!”
为首一员大将出列,沉声领命而去。
何武坐回案前,犹自心不能平,仍不住骂道:“蛮儿、竖子,我必杀之……”
而另一边,竖子刘符与刘景军会合后,率十三万人,马步并行,绕过魏国宜阳、武始、新城,渡过洛水,沿伊水而上。与赵岩处相同,刘符也令将士白日在林中隐蔽休息,夜间急行军,又让军士自带咸肉干粮,行军时不生火做饭,人衔草、马裹蹄,一夜行军七十里。五日后,秦恭军至安邑下,而刘符也率前军远远看到了洛阳城。
“王兄,我们仅凭一支孤军,深入魏境二百余里,身后尽是魏国城池,各地必有守军。就算现在洛阳军马都已经去救援安邑,但若何武反应过来,下令让周围城池的守军赶来勤王,虽然人数不多,但要是让他们拖到在安邑的大军回来,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不仅洛阳打不下来,而且自身难保啊!”
刘符望着洛阳,高扬起马鞭道:“那就只能快点拿下洛阳!”
“传令全军西行二十里,李解,你领三千骑兵,马尾上绑上树枝,在西面林中升起烟尘,其余人随我包围洛阳。”
“是!”“是!”
“王兄,为何不直接进攻洛阳,而是先向西走?”刘景打马到刘符旁边,刘符握着缰绳,反问道:“若是我军一路打到洛阳,现在应是从什么方向过来?”
刘景思索片刻,恍然道:“西南的……伊阙!”
“什么!西南方向发现雍军?”何武大惊,一面快步登上台阶,一面道:“伊阙地形险恶,易守难攻,是我大魏西方的屏障,怎么可能被他们不声不响地拿下来?”何武登上城楼,看到西南角升起的滚滚烟尘,眼前一黑,禁不住晃了一晃。
“秦恭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王上,大将军已三日没有消息了。”
黑压压的人马愈来愈近,转眼间便到了城下,将洛阳城团团围住。刘符勒住马,仰头对着城墙高喊道:“雍王刘符在此,叫你们魏王回话,魏王何在!”说话时,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城楼之上的何武,何武不识得他,他却对何武这张脸熟悉的很,熟悉到恨不能生啖其肉。
何武低头去看,见到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面皮白净,连胡子都还没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现在竟将他堂堂魏王围困在自己的国都洛阳城中。何武既惊且怒,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闻讯都登上城楼来看,见到城下雍军,均是心胆俱裂,以为刘符这支大军是从天而降一般。
刘符提气喝道:“何武!我一路兵锋过处,你魏军俱都不堪一击,我知道你城中无人,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识相,开城投降,性命或可保全;若不降,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十名将士齐声高呼,将刘符的话送上城头。何武面沉似水,半晌后仰天叹道:“投降吧。”
“父王不可!”何武的一个儿子拦住传令的兵士,劝谏道:“父王听儿臣一言:洛阳城池坚固,城中还有两千兵马,可以抵挡一阵。父王再四面发书,向各处求援,援军一至,又能坚守几日。若撑到大将军引军回援,我们再趁势冲杀出去,前后夹攻,必能大败雍军。”
何武苦笑着摇摇头,指着远处的烟尘道:“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援军吗?开城门!”
夕阳垂地,洛阳城被映照得如沐鲜血,但仍不减其巍峨壮丽。站在这座高高的古城下,刘符觉得自己就如同蝼蚁一般,不比城墙脚下的砖石大了多少。他仰着头,看城楼上何武的嘴开开合合,拼命想要看出他说了什么,但哪里又能看得清。刘符紧握住马鞭,额头渐渐渗出汗来,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也不知究竟到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隆隆的声音响起,洛阳城的城门向他缓缓打开。
洛阳城门缓缓打开,刘符下令军队微微后撤,在城门前留出一片空地来。何武将魏王印绶挂在脖子上,自缚双手献城出迎,身后文武站成两列,俱都默不作声。刘符打马绕着何武走了一圈,突然厉色喝道:“还不跪下!”
何武抬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拳头,昂首道:“你为雍王,我为魏王,为何跪你?”
“魏王,哈哈,魏王……”刘符对左右笑道:“你们说,世上岂有无国而有王之事?”
何武神色一变,闭目不答。
刘符微微冷笑,不待他说话,朱成已上前一步,如同一座铁塔般当啷一声扣在何武面前,随即一把抽出长剑,横在何武脖子上,喝道:“亡国之君,让你跪便跪,哪这么多废话!”他这一喝,声如洪钟,何武心中本就惶惶,此时见他这副动作,面色一白,咬牙缓缓地跪了下去。
见此,身后群臣中渐渐响起哭声,何武之子在众人之中喝道:“父王,大丈夫死则死矣,父王是魏王,如何能跪!”何武默然不语,微微摇头,群臣暗自拭泪,刘符却哈哈大笑,翻身下马。
他缓步走到何武面前,看了他一阵,突然抽出剑来,将剑尖抵在何武咽喉。他做梦都想将周发何武敲骨吸髓、扒皮抽筋,现在何武就跪在他脚下,他已四十多岁,头上生了些白发,虽然脊背挺得很直,但眼神里分明写着屈辱与恐惧。头发已然半白的人恭敬地跪在自己鞋边,好像要卑微进泥土中去,对刘符而言,这一幕何其熟悉,上一世何武跪了他几百次、几千次,刘符却觉得没有一次能像今天一样让他觉得酣畅淋漓。看着何武这张脸,想起他降而复叛之事,刘符脸色一厉,忍不住动了杀心,他手中的剑再向前递出一寸,就能结果了何武的性命,只要轻轻巧巧的一剑,他就会血溅当场,陈尸于地。此时他若杀何武,易如反掌,如拾草芥。
然而刘符咬了咬牙,最后将剑收回鞘中。
他杀何武固然容易,只是若他在此动手,难免会激起何武身后群臣的反叛之心,到时难免生变。至于何武,他为人反复,见小敌勇,见大敌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他今日以诈术骗何武开城投降,但并不算是灭亡了魏国,秦恭的大军还未至,何武虽已诚心投降,但若叫他知道魏国主力还在,必又要图谋复国。刘符知道,不出十日,他和秦恭之间,必要有一场大战,所以如何处理何武的问题就变得棘手起来。刘符毕竟不是真的二十三岁,虽对何武咬牙切齿,但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命人将何武与群臣分别关押起来。
刘符进入魏王宫殿,坐在殿首,把玩了阵魏王印,感慨道:“洛阳城不愧是隋炀帝一手建的,和这里一比,长安宫就像一个小土包似的。”
“王兄,你可千万别乐不思蜀啊,我还想回家呢!”刘景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听刘符的话音,顿感不妙,“何况秦恭的问题还没解决,刚才军司马来报,说秦恭那边有二十万人,我们这边才十三万,城中的大臣、两千兵士也都各怀异心,一个不小心可就出乱子了。”
刘符哈哈笑道:“行啊,还学会劝谏为兄了。景儿放心,长安再小也是家,我自然也想回家,大军当然不会在洛阳久留。至于秦恭那边,我已有对策了,你去把何武带上来见我。”
刘景这才放心,跑出殿外,不多时便将何武带来。
刘符命人将何武身上的绳子解开,扶着他的手慢慢走到殿首,亲切道:“还烦请魏王为我做两件事。”何武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早就心里发毛,此时哪有不应的道理。刘符扶着他登上台阶,按他在案前坐下,命人备好笔墨,又铺好纸,对何武道:“第一件事,请魏王发书魏国各地,让他们投降于我。”
何武冷冷道:“我虽有令,奈何众将未必肯降。”
刘符在他身侧负手而立,微笑道:“你自写便是,余下的都与你无关。”
何武没再说话,垂首拿起了笔。刘符让他一连写了二十份,每一份写完都由何武亲手盖上魏王印。冰凉的印玺拿在手中,好像突然变得十分沉重,在手中不住地向下沉,何武机械地盖着印,劝降书上添上一块块醒目的朱红,诉说着亡国的耻辱。
待二十份全写完,刘符命人收好,又道:“第二件事,便是请魏王修书一封,发给秦恭,就说洛阳告急,让他速来勤王。”
何武闻言一愣,“秦恭?他…他还活着,那你…你……”他愣了片刻,突然指着刘符说不出话来,刘符让他给秦恭写信,要将秦恭骗到洛阳来,显然对他还十分忌惮,这除了说明秦恭未死外,还意味着秦恭的军队可能没有被刘符吃掉。若是二十万大军还在,而他却毫无抵抗就将国都拱手让人……何武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心中仍有疑惑,若是秦恭没有战败,为何多日没有消息传来,好像完全被阻断一般。
“魏王想问为什么收不到秦恭在前线的消息?”刘符哂笑,俯身凑到何武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在来的路上,已命七个百人队埋伏在沿途各处,若是见到信使,当即处死,你们自然无法联系。”
“不可能……”何武面色一白,随即道:“信使所走的路未必是官道,外人不该知晓,你怎么可能对我魏国地形如此清楚?”
“我为何会对魏国地形如此清楚,与你无干。”刘符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了两声,又忽然喝道:“少废话,快写!”
何武掷笔于地,慷慨道:“我二十万大军既在,怎能写此亡国之书,自毁干城!”
刘符早料他如此,更知何武绝非大义凛然、投死为国之人,一打手势,周围侍立的二十名甲士一拥而上,横戈将何武围在中间。刘符在一旁冷眼看着,寒声道:“魏王若不写此书,魏国虽存,却不是大王你的魏国了。”何武虽为魏王,却是继承兄业,从未亲临战场,哪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见这群人随时都要对他兵刃相向,又闻刘符此言,登时汗流浃背,犹豫片刻,最后俯身捡起地上的笔,颤声道:“我写…写……”刘符怕他紧张之下写不好字,令甲士后退五步。
待何武写完,刘符拿起看了一眼,见没什么问题,调侃道:“魏王真是志在天下,虽未称帝,但竟然也学天子称敕。”说完,把这封信递给军士道:“你穿着魏国军服,将这封信送给秦恭,机灵点,别让他发现不对来。”
那军士接过信,便要往殿外走,刘符回头看了眼何武,正要命人将他带下,突然发觉何武面色古怪,盯着那个军士的背影,脸上似笑非笑,见刘符看他,忙收回视线。刘符眉头一皱,喊道:“回来!”
那军士闻言回头,见刘符叫的是他,虽不解其意,但仍带着信件跑了回来。刘符从他手里又拿过这封信,紧紧盯着何武看了片刻,又将视线放回这封不合礼制的“敕书”上,他已起了疑心,故而看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当看到“敕”字的时候,刘符突然眉目一动,抬眼看向何武。而何武也在抬头偷偷看他,和刘符视线对上后,忙垂下眼睛,紧紧盯着眼前桌案上的某处,好像上面有一朵花。
刘符把这封信放在何武面前,指着其中的“敕”字,慢慢道:“魏王这个字似乎是写错了,敕字旁边是没有这个点的,看来魏王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怎么好,要我命这些甲士教你怎么写吗?”言罢,一扬手,候在旁边的二十甲士又一次一拥上前,带起的风让殿内的烛火晃了两晃,空旷的大殿中顿时变得明明灭灭,看着竟有些可怖。
何武面色渐渐变了,肩膀垮了下来,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两只手支在桌案上,无力地嗤笑道:“不意雍王竟然识得这个字。”
“我蛮夷之人,读书不多,自然比不上魏王博闻强记,但是隋书还是看过的,杨坚父子用过的小把戏,我也略知一二。”刘符抽出剑,在衣摆上缓缓擦拭,“魏王是想活着写这封信,还是想死着写?”
“不知活着怎样写,死着又怎样写?”
“活着写,自然是魏王现在重修一封,别耍什么花样。”刘符顿了一顿,声音冷了下来,“而死着写,便是我将魏王杀于这洛阳宫中,再命人模仿魏王字迹,虽然要费些功夫,但也不甚麻烦。”
何武与刘符对视片刻,终于长叹一口气,慢慢展开一张纸,重又在上面写了起来。刘符抱剑站在一旁,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检查一番后,命人送信出去,重又转头看向何武,盯着他看了半晌,开口对左右道:“将魏王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他和任何人有任何接触,每日所送饭食都要严加检查,不得有误。”
何武被军士架下去的时候,被人从两侧搀扶着,步履缓慢,如同一个老翁。他最后打量了一眼繁华的洛阳宫室,然后便被人架着胳膊拎出去了。
目送何武被带出宫殿,刘符坐在魏王案前,提起笔来,也修书一封发往国内,在信中言明自己已率军进入洛阳,不日将与魏国主力展开决战。刘符将信卷好,装进铜匣中时,好像都能想象出王晟展开这封信时惊怒的神色。他这次行动事先完全没与王晟商议,一来是知道王晟绝不会同意他行此险计,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劝谏他;二来是知道王晟听说之后必定会指责他此举是“背信弃义”、“失信于诸侯”、“令中原耻笑”云云,思及此,刘符脖子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暗中耸耸肩,突然有点害怕回长安了。
而在长安的王晟,此时已有五日没有收到过刘符在前线的消息了。刘符叫人拿来地图,仔细推演,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长安城中,正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