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是一本由作者四方格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钟戟商贻是小说中的主角,鹅毛主要讲述了:钟戟即使到现在都说不清爱情算是什么,他不是不想和商贻在一起,他是没法和商贻在一起。
《鹅毛》精选:
津市有一条北海街。
北海街二十七号巷子里,第一百八十二号商铺是家烧烤摊,露露烧烤摊,因为老板娘是露露,金露露。
烧烤摊旁边的一百八十三号是间杂货铺,门口两台雪柜,一横一竖,横的卖雪糕,竖的卖啤酒汽水。杂货铺叫露露杂货铺,因为老板娘也叫露露,同一个露露。
金露露以前是槟榔西施,后来是水产西施,现在是烧烤西施。总之,不变的是西施。
西施今年三十七,脸腮鼓了,颈子皱了,膀子腰臀比去年还要宽上一些,大概是她常爱坐在杂货铺门前的竹靠椅上乘凉,不爱动弹的缘故。
六月了,气象台发布一连串高温警报,播音台的广播员每日提醒市民外出注意防晒避免中暑,可见今年的夏天来势更加凶猛。
到了午后,太阳穿过巷口高耸树丛落在腿上的光线更像刀光剑影,稍不留神就被割下一刀,疼得人哀哀叫唤。
金露露眯眼卧在竹靠椅上,摇着纸扇,手边一张茶色小几,摆着一瓶刚启开的沙示,水珠沿着玻璃瓶身滚落,蓄在瓶底。随手抄起沙示饮一口,水珠滴滴落在胸房,金露露皱眉啐骂,却懒得起身去擦,纸扇摇得更用力,太阳一晒,水迹顷刻就干了。
檐下有邻里街坊来歇脚,金露露与她讲起闲话,说她的烧烤摊整日烤鸡烤鸭,烤鱼烤虾,后巷下水道的毛发血水纵横,她够冷血麽,可哪有天冷血呢,它连人都狠狠烤着呢,天气一热,到处一股人肉味。
“老的不要,肉是年轻才够香够嫩,但这肉还得挑瘦肉肥肉,瘦的塞牙,肥的——”
扇子猛地一收,眼一斜,背手用力一打,正中那偷藏在雪柜旁,偷吃贼的脑门。
“腻得人想吐!”话完,金露露回头乜着那人。
街坊闻声去瞧,见那个小贼抱头蹲在地上发抖,大笑道:“傻龙仔!又来露露姐这里偷吃雪糕,被捉个正着,好啰,看你露露姐怎麽收拾你!”
“日防夜防,还是被贼惦记。说,哪只手碰了,让我拿刀剁了了事。”
露露心头火起,仔细一看,傻仔十根手指果然脏污,指甲缝里黑黢黢的,之前不知道碰过什麽脏东西,竟然就敢碰她前个月购进的新雪柜。
被暑气熏得蠢蠢欲动的怒火终于找到发泄口,金露露娇喝一声,手上纸扇在傻仔头上猛敲数下,又重重打他颈项和面庞,招招不留情。
迎头一通抽打,傻仔吓得连忙缩起脖子,一张国方脸急得发白,两片厚嘴唇微微颤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像是想要说什麽,偏偏又什麽都说不清楚的样子。
直抽到手梗发酸,金露露终于停下手。傻仔腮颊额穴都是一道道红印,他悄悄抬头,眼神怯怯的,露露心里总算松快一些。
“要吃我的雪糕,拿钱过来,一仙没有就想吃白食,再有一回我先把你的手剁了,挖一把冰包好,直接送到你那个好阿弟那里去!”露露越说越气,咒一声死人头,冲着傻仔肩头又是一记抽打。
说到钟戟,她问:“你阿弟呢,人呢?老娘是看你们兄弟两个可怜,聘他在我店里做事。他是好,前两个礼拜说不干就不干了,要我把钱结给他,人消失得没影没踪,我当他很有骨气呢。结果几天前突然回来了,又来跟我讨事做。要不是他求我,我会点头?可才过几天,他又说甩手不干了。狗屁!你们兄弟当我这里是收容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呀?!”
更可气的是哪怕金露露拉下脸,要他再多做几天,钟戟竟然说做不了——做不了!好大的威风!
一旁的街坊闻言,好奇问道:“傻仔他弟要走麽?去哪里?”
“天晓得他去哪儿,去偷去抢去卖,他一身肉一身骨头还怕没人爱吃麽?”
“他家以前常有人来淋红油,听说欠的钱还不少,这是要走佬?”
这一问倒把金露露给问住了,她一迟疑:“不会吧。钟戟走了,他这个傻仔阿哥还留在这儿?钟戟要走,总要把他阿哥一起带走,他阿母死了,不就剩下他们兄弟两个了。不像走佬。”
“兄弟两个?那也不是亲生的兄弟,人心隔肚皮——”
话没说完,巷口蹦出一行小鬼头,赤上身的,光脚的,个个跑得面赤耳红,汗流浃背,其中就有街坊家里的小孙女。后头喊声歇一歇,小鬼头们反而嬉笑着跑得更快了,突然噗通摔倒一个,街坊一惊,忙拖着笨重的身躯追去查看。
金露露暗嗤一声,以为她有什麽新鲜消息。
钟戟与他的傻子阿哥钟茂龙不是同胞兄弟从来不是秘密,北海街这一带,但凡眼睛耳朵够尖够灵的,谁不知道钟戟是他阿母在外面捡来的野仔,吃了人家一口水一口饭,理所应当帮他阿母养她的傻儿子。
至少这些年,钟戟对他阿哥也确实够尽心。
而金露露就是被他那副样子给骗了。
不得不承认,这半年,露露烧烤摊之所以生意兴隆,确有他钟戟的一部分功劳。
和他笨熊一头的阿哥不同,钟戟个子高,模样俊,摊子忙得热火朝天也不像一般出来吃宵夜都袒胸露腹的大肚子男人,他再热,最多将短袖袖子挽到肩上,汗哒哒的脖子里卷一块毛巾,时不时撩起一角拭把汗。
他说话不多,动作麻利,做活多了,身体也结实,抓住一把竹签翻面,撒粉抹酱,小臂时不时暴起青筋,眼神好用一些的食客,路过的,吃烧烤的,不吃烧烤的,眼睛总爱往他身上瞟。
金露露只用坐在铺子门口扇风,塑料盒里的纸钞硬币总是满当当的。
因此,之前钟戟突然请辞,金露露的挽留之心可想而知。
她唯恐失去他这块金招牌,起初好赖话都劝过了,一说烧烤摊离他家近,两条街而已,二说烧烤摊虽然是夜活,夜夜忙到天蒙亮,但他一个人,还带着又聋又哑还傻的老哥,吃喝住用样样费钱,没必要丢掉眼下这麽一份工。
劝到最后,金露露甚至提出为他加一成薪挽留,不够,两成也行。
她是北海街出了名的牙口硬,荷包紧,平常连一滴水一度电都要贪,提出涨薪已经是石破天惊,偏偏钟戟不要,他掉头就走,走得好痛快!
后来金露露听街坊夜话,才知道原来他是早早找到了下家,听说是给有钱人当保镖去了,也有说不是保镖,充其量就是个帮忙看门的,怎麽比较,都比在露露烧烤摊每晚干到天亮还拿多不了几个子得强。
金露露好面要强,背地里被人编排更是恼火,眼下是钟茂龙这个傻仔自己送上门来,不怪她作弄迁怒。
“你阿弟呢,”她问,“他到底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钟戟正身在距离北海街两公里开外的鸳鸯咖啡室。
鸳鸯咖啡室位于地下一层,正门很窄,门口挂着白黄色流苏布帘,一条石径通往地下室,进门,一蓬冷气扑上面来,放眼望去,每张卡座都坐满了人,多数是年轻人,呼朋引伴,点一杯汽水或咖啡就能坐一个下午。
钟戟径直走去东面靠墙第二张卡座,坐下,对面搂作一团的情人抬起头。
“来了。”吴飞示意女伴先离开一阵,有正事办。待人走了,还依依不舍望着女伴离去。
“收好。”
回过神,钟戟将一叠厚厚的黄皮纸袋推过来。
没有第一时间点数,吴飞望着钟戟,见他额角有汗珠,猜他又是为了省钱不肯坐车,靠两条腿走过来的。
把自己那杯白开水推过去,示意没用过,吴飞问道:“我听说前几天,大耳窿那群人又跑去你家闹事?怎麽样,没受伤吧。”
钟戟摇头,提醒他点数,自己饮了口白水,喉咙干燥终于有些许缓解。
“我知道没少,”说是这样说,但吴飞还是打开纸袋看了一眼,应该是两万块,没错,“你把我这笔还了,平常缺不缺用?其他人那里还有钱还?”
“有。”
“谁?”
“你和老志。”
“你见过他了?”
“没见到,只放了钱。”
“不对啊,我们俩,加起来那也得三四万吧。你手上有这麽多钱?。”
钟戟镇定得不像说假话,吴飞震惊得瞪大眼:“那麽多钱,你从哪儿搞来的?老志他们听说高利贷又上你家催债,特意去找过你,可前几天连你人影都找不到,问了你老板娘,原来你把烧烤摊的活都辞了,你去哪儿了?去做什麽了?”
短时间内赚到大把钱,总不可能是正路来的。吴飞虽是疑问,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他自认和钟戟相识几年,还算亲近,怕钟戟被催债的逼急了做错事,有意劝告,便将身体探过半张桌子,压低声音道:“你干了票大的?”
“没有。我换了活做。”钟戟扭头,望去对面那一排卡座,冷气机在末尾角落,离他太远,难怪感受不到冷风,身上流淌的热汗没有一点停歇。
“换了活干,那这一笔真是你赚的钱?”吴飞更加震惊,“你当我傻呀,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而已,你就还了债?那是多少钱,哪种活一个礼拜能赚那麽多,你倒是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要是真的,我也不用出海了,一走就是几个月,我干脆拜你当大哥跟着你找食。”
钟戟收回目光,仰脖将杯里白水一饮而尽。
“到底做什麽……”
“我走了。”
见钟戟真起身要走,吴飞赶忙拖住他:“没讲两句你又要走!真的不能说?连我都不能说?”
钟戟答:“给人看门。”
“看门?看门能赚那麽多?耍我呢。”
“我说了,你不信。”
难道不是假话?吴飞忙问:“谁家,哪家,什麽渠道,要人介绍?”
“不知道。”
“你怎麽会不知道。”
“不是我找的工,”钟戟说,“是他们主动来找了我。”
当头一盆冷水,吴飞还不死心:“主动找你,说明早知道有你。东家是你原来就相识的?”
钟戟还是说:“不知道。”
“你那麽不生性,脾气又冷又臭,人家竟然看得上你,还是有备而来,估计是为你一张脸。怎麽样,人家有没有选你帮忙试钟?”
这麽想,吴飞倒坦然了。其他方面勤能补拙,他与钟戟还能比一比,但单就一张脸而言,他是天生比不上钟戟了。
想着,吴飞又说:“能出手那麽大方的,女东家吧?”
“……”钟戟竟顿住了,迟疑两秒,摇了摇头。
“男东家啊?”
吴飞心道奇了怪了,怎麽他见过的男东家就个个出手吝啬,恨不能少给一分钱都是赚。可惜现如今的世道,那些大东家连选家里看门的都要挑脸蛋,这个福气,他恐怕是没得享了。
“总之,只要东家舍得给钱,那就是好人。”吴飞说。
好人?或许在走进那所公馆之前,钟戟也这麽认为。但此时他却想:好人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尽管这是一个慷慨的疯子。
离开鸳鸯咖啡室是下午四点钟。
吴飞恋恋不舍告别露水情人,石阶上有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挡着道,他劈手往里一挤,三两步上了正路,追上前方阔步离去的钟戟。
晋华号过两个礼拜开航,去印尼,这一走,兄弟再碰面大概就要夏末了。吴飞提议趁这两日还有时间,他组一个局,叫上老志、程兵一伙人,大家坐下来一起喝杯酒。
程兵自从上次远航回来,一直忙着陪他女儿,父女几个月没见面,他一回家,女儿都以为家里白日里闯进了贼。
老志倒是孤家寡人。他脾气不好,和人说不过两句,音调就高了,除了他们几个,也没有别的亲戚故旧。
“我一叫人,老志一定头一个答应,”吴飞搂上钟戟肩膀,笑道,“他就喜欢你,你十二岁偷上他的船跟他跑了一趟宝岛,他到现在还动不动拿出来给人讲古。知道你想跟着他跑船,他不知道有多开心,后来你要照顾你阿哥,没去成,他一直可惜着呢。”
日头毒辣,贴着更是闷热,钟戟肩膀一耸,吴飞胳膊没处放,收了回去。
在巷口分别,一个走东面,一个去西面。
钟戟对吴飞说这次组局用不着算上他,他不会去,没时间去。吴飞来不及多问他一句,钟戟说自己还有事,挥挥手便转身离开。
津市女中通常下午四点钟放学,今天李旖旎轮到值周,出校门就晚了一点。
书包沉重,她低着头走路,把两只手插在肩膀的书包带下面,能稍稍减去一些压力。
回家路上,沿路常有一些推着木板车的摊贩。她开始埋着头当看不见,看不见就不会想吃,但肚子实在饥饿,饿狠了,甚至隐隐作痛,像是痉挛,嘴里也直流清口水。
数了数衣兜里两张旧纸币,应该可以买一张面饼。
嘱咐店家阿婆多上一些甜酱,面饼拿在手上还在发烫,李旖旎一边走,一边缓慢而大口地咬下一块,手背擦擦额头,全是热汗。
一路走进巷子,太阳被挡住了,手里的面饼也被三五口吃完。口齿间仍然留着一股自制劣质甜酱的腻味,李旖旎从书包抽出水杯,咕噜噜两口,一饮而尽。
抬手擦去嘴边水渍,一不留神让残留的甜酱也沾在衣服料子上,她暗叫一声不好,埋头又揩又扣,试图将那点乌糟印记抹去。
最先看到的是脚下一道黑影,定在原地,没有挪动。
李旖旎抬头,看清是谁,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她加快脚步走过,但钟戟比她个高,步子更宽,轻轻松松就将她拦在墙边。
没有多废话,钟戟抽出一个与先前交给吴飞的一模一样的黄皮纸袋,让李旖旎拿着:“两万块钱,交给你阿妈。”
李旖旎把手一背,试图从侧面走过。
可钟戟就挡在她面前,无论她往左还是往右都没有去路。她发了狠,去撞钟戟,钟戟抬手将她胳膊一握,用了力,险些将她胳膊上那块黑孝布给扯下来。
“你别碰我!”李旖旎反应很大,挣脱了钟戟,往后迈了一大步。她两眼大睁,神情防备,不许钟戟靠近自己一步。
这样的场面在过去的一年里发生过太多回。最严重的一次是去年秋天,钟茂龙偷偷跑去女中看她,被李旖旎发现,两人争执,李旖旎摸了块石头把钟茂龙的脑袋打得出了血。
那时候她说,你和钟戟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从你们,还有钟佩兰决定把我送给别人家开始,我们就没有一点关系。
“拿好。”钟戟递去纸袋。
李旖旎仍然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没有时间和她多周旋,钟戟再问一遍你要不要。李旖旎不理,他干脆转身往她家走去,不过还剩半条巷子,几十步路而已。
李旖旎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直到见他在矮墙后望了一眼确定是李家,跟着就要将纸袋丢进围墙。
“你做什麽!”李旖旎厉声喝止,冲上前将钟戟推开。
她护卫在自己的家门前,身后挂着一盏白灯笼。天色还亮,它还没有点燃,李旖旎见过它被点亮的样子,事实上这半个月,她每天晚上都能从自己房间的窗口看到妈妈李淑然搬了凳子,站得很高,打着了火柴将这盏灯笼点亮。
李淑然告诉她,只要夜里灯笼亮了,她爸爸就认得回家的路,会回来看她的。
“我们不要你的钱,你滚开,滚得越远越好,我们家姓李,不姓钟,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别再靠近我家,别再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不需要,我们李家不需要你施舍的一分钱,”李旖旎呵斥着,“滚开!你滚开!”
钟戟看着她汗淋淋的一张脸,和那双分明充满了受伤和惊恐的眼睛,静静地,没有说话。
沉默对峙片刻,钟戟率先告败,返身离去。
恰好此时门内传来李淑然嗄哑的呼喊。她似乎听到李旖旎的声音,见女儿迟迟不进门,不由得有些担心。
李旖旎松下肩膀,应了一声,推开铁门进屋。才走两步,忽而听到东西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瞧,西面矮墙的墙根底下赫然躺着那包黄皮纸袋。
她飞奔过去拾起纸袋,推门追去,却只远远见到钟戟头也不回的背影。
再两步,他消失在巷口。
夏季,落日迟缓,钟戟回到北海街的时候,太阳还沉沉坠在西山。
他在露露杂货铺接走钟茂龙。
那时钟茂龙正在吃橡皮糖,天热,糖化了又凝固,原本是蛇形,现在成了一块饼状。
他没有座椅,就坐在杂货铺门前廊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他又壮实,一块石头不够坐,只能勉强搭着。即使这样,他顶着太阳,还吃得还开心。看到弟弟,他还想把剩下的半块橡皮糖给钟戟吃,手心里黏糊糊的。
金露露仍然坐在她铺前的竹靠椅上,纸扇摇着风,还在脚边多加了一盏会嘎吱嘎吱摇头的老风扇。
眼见钟戟把他的傻阿哥领走,她冷笑一声,扇子摇得更加用力。
除非刮台风或下暴雨,否则,二十七号巷的巷口,必然会有一个佝偻着腰的阿婆,推着她那辆吱呀作响的推车,在刨剉冰。
天还没黑,天气又热,带钟茂龙回家是一定待不住的。
钟戟给他买了一份橙子剉冰,他很高兴,连连点头,双手在半空画了几个大圆,急得好像要说话。钟戟用脚将推车底下一张木凳拖出来,同时提醒阿婆多加一点糖浆,阿婆瞅一眼钟茂龙,又瞧一眼转头望去另一边的钟戟,笑笑点头,端上桌来,果然红红黄黄一大片,都是糖浆。
钟茂龙吃得几乎整张脸都要埋进剉冰里去,钟戟自己不吃,只出神盯着远处虚空的一点,时不时回过头来把钟茂龙扭曲的上半身敲正。钟茂龙听他的话,钟戟敲一下,他就挺一下背,敲一下,挺一下。
把一整破瓷碗都舔得干干净净,钟茂龙再抬头,太阳已经下落了。
还了碗,二人并肩离去,阿婆睁着老眊的双眼一看:远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兄弟俩,身影渐渐掩进远处的日晕,一点也找不到了。
钟戟和钟茂龙住在北海街二十二号巷的最深处,一栋四层高的矮楼,他们家在第二层,每天很少有阳光,屋里总是阴暗着。所以钟茂龙总不愿意待在家里。
一进家门,钟茂龙就躲到他的纸盒堆里。他最喜欢在外面捡一些旧纸盒纸箱回家,每天弄得身上很脏,手上乌黑,还要往嘴里塞。
正在摆弄一个白色的瓦楞纸盒,钟戟在洗澡间让钟茂龙过来洗手。钟茂龙装作听不见,钟戟并不催促,过了大约两分钟,钟茂龙不情不愿地走来。
洗手也不安分,钟戟要他用肥皂搓手指,钟茂龙嫌疼,不肯用,钟戟攥着他的手腕,将他双手按进肥皂水。钟茂龙吃痛,低低怒喝一声,使劲将手往外一抽,又被钟戟再压回去。
钟茂龙没了耐性,这次用了全力。钟戟不察,让他逃走。钟茂龙端起一盆肥皂水往钟戟身上掷去,哗啦啦,一阵水声,钟戟被他泼湿大半身体,脸上尤其眼窝也溅进水珠。钟茂龙像头野兽似的厉声吼叫,他双手握拳不停挥舞,双脚交替着踩跺地板。咚!咚!咚!
他在宣泄着他的不满。
抹去脸上残留的水珠,钟戟拾起脸盆,旋开水龙头,重新打了盆水。
钟茂龙嗜睡,只要睡前吃一点东西,通常夜里八点钟就会犯困,躺下,一觉能睡到明早八九点。
钟戟是在九点钟离开了家。
临走前,他上了三楼,往邻居阿婆的门缝底下塞进一沓钱。
上长青山的缆车二十四小时通行。
搭乘缆车从山脚到半山腰,下了站台,距离山顶还有几十分钟的脚程。山路不通车,深夜里,它显得格外沉静。
钟戟一边往上走,一边望着山下闪烁的万家灯火。但这样的景色只是一时,越往上走,山影树丛掩盖了城市混乱的霓虹光影,再走,等望见那两扇眼熟的黑色铁门,钟戟知道,他再次回到了这个古怪的,沉默的秘密之地。
推开铁门,他继续上行。
又是五分钟,绕过弯坡,远远的,他望见那座深夜下的旧公馆。
走到这里,钟戟没有再往上去。他停下步子,原地等待,就着不远处昏惨惨的灯光,看到自己面前与脚下都盘旋着一小群飞虫。他从衣袋里取出火柴和香烟,擦亮了火,烟头燃烧,他用两指捻着烟头抽了两口,后退半步,靠上路堤墙,余光里的某处有红点在闪烁。
钟戟知道,他正在看着他。
抽完一根烟要多久,大约几分钟。
但钟戟最终没有将手里的香烟抽尽,还剩大半根,他捻灭了火,转身,走完剩下的几步路。
揿了门铃,两秒后,侧边的小门应声开启。
钟戟弯腰进门,沿着石径向里走。他去的是别馆方向,两个礼拜前,他就住在那里。
但这一回,他却在半路被廊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管家孙昭似乎并不意外他在离开几日后突然折返,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眼神平静,微侧过身,示意钟戟跟随她来。
孙昭将他带进正厅,上楼,穿过正中的房间,又推开两扇门,再往东走,最后停留在东南面的一间屋前。
“你住这里。”她推开门,拧亮了墙边的开关。
一将钟戟丢在这间公馆主卧,见他没有任何抗拒地进了屋,孙昭便掉头大步离开。
钟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房间始终安静着。片刻,他微微卸下肩膀,绕着房间走一圈,拿上衣物,去冲了个凉。
真正睡去是凌晨接近一点钟。在那之前,钟戟始终睁着眼,认为他应该等待着,等待某个人,或者等待某件事,直到抵挡不住困意,合眼睡去。
睡梦间,钟戟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脚。疼痛在攀升,延至小腿的瞬间,他嚯地睁开眼,立即翻身坐起。
房间的壁灯不知什麽时候被人拧灭了,幽暗的房间一角,靠近床脚的位置,摆着一张扶手椅,有一个面容模糊不清,正轻轻晃着腿的身影静静地坐着。
钟戟盯着他,眼睛渐渐适应昏暗的情境。他似乎可以看到商贻的那张面庞。但他没有开口,而是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彼此沉默间,商贻晃着腿,忽然吃吃笑了一声。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细而轻,“那我们一起来玩吧。”
这一秒,钟戟最先想到的,竟然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商贻曾经绑在脖子里的那根红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