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风雨》by孔因,原创小说回廊风雨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谢雨浓戚怀风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谢雨浓知道了戚怀风有多优秀,但同时也知道了自己永远都比不过他,所以不敢接受他的爱。
《回廊风雨》精选:
喜宴的风暴在自然的风暴中消散殆尽,难得露太阳,玉梅阿婆就会到处走动,遇到谢雨浓在河边看人钓鱼,她就会来摸摸谢雨浓的脑袋,喊他乖囡。
谢雨浓最近常常穿着小雨衣在外面看人钓鱼,台风天,水里的氧气不充足,鱼儿会探头出来呼吸。谢雨浓觉得每条鱼活得都很努力,每一次呼吸和觅食,都要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谢雨浓觉得,如果自己是条鱼,可能很快就饿死了,他没有胆量与勇气探出水面呼吸。
钓鱼的人是租房子的外地人,大家叫他老三,就租……租在戚怀风家旁边,这个青年男人生得很魁梧,但在外面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很好。谢雨浓家也在老三租的房子附近,因为住得近,老三经常给谢雨浓家帮忙,爬梯子换个灯泡或者跳电的时候推一下电箱,谢有琴给他东西,他也总不要。
他人挺好的,所以谢雨浓不大怕他。
老三听见身后响,一扭头,又看见谢雨浓踩着那双俨然偏大的塑料蓝拖鞋,缩在那件暗淡发灰的军绿色小雨衣里走来了。一脚一脚,踩在水里有吧唧吧唧的声音,像只小鸭子。
老三脚下踩着钓竿,把雨衣的帽檐向上拉了拉,问谢雨浓:“怎么又来了呀?喜欢钓鱼?”
谢雨浓蹲到他旁边,也拉了拉自己的帽子,努力让雨衣不要挡住自己的视线。
“喜欢看钓鱼。”
“钓鱼有什么好看的……”
谢雨浓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盯着水面,雨丝一根一根针一样扎到水里,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往化不开,彼此碰到,就消失了。
“他不喜欢看钓鱼。”
谢雨浓顿了顿,老三和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回过头去。
戚怀风。
他站在绵绵细雨里,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头发贴着额头上,白色的汗背心湿成半透明的样子透出孩子深色的皮肤,也没有穿鞋子,一双脚直接踩在泥塘里,很义无反顾似的,精瘦的两条腿上溅满了泥点子,他简直像从水里被捞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戚怀风被雨泡成这样,也依旧给谢雨浓一种锋利的感觉,好像与此时此地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戚怀风像一块天外陨石,是谢溏村的外星人。
谢雨浓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开始戚怀风只是盯着老三,并不看自己,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决绝坚定。老三时常被这孩子看得发怵,好在这孩子在他要打招呼的时候看向了谢雨浓。
谢雨浓还没有跟他问好,就被他狡黠的一笑镇住了,什么时候被捉住手跑的都不知道。他的鞋太大了,雨衣也不够小,跑起来乱晃挡他的眼睛,跑着跑着,一只鞋就跑丢了,再跑着跑着,他就跟戚怀风一样,赤脚踩进泥水里。
每一脚,他都胆战心惊,又不知道为什么很刺激很期待,他害怕脚底被碎玻璃尖石子滑破,这场细雨中的奔跑像一场小型冒险。谢雨浓知道戚怀风肯定不觉得这是冒险,因为他每天都这样。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谢雨浓脚上一烫,啊了一声,他下意识甩开了手,两个人才得以停下来。谢雨浓低头看自己泡在泥水里的脚,看不清楚,但他心里觉得应该是划破了。戚怀风蹲在地上,捉住谢雨浓的一只脚踝,拍了拍他的腿,谢雨浓很听话地抬起脚。
确实破了个小口子。
戚怀风放下他的脚,站了起来——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谢雨浓低头看着戚怀风的那双脚,戚怀风的脚上一定有更多的口子,他不痛吗?谢雨浓好奇地抬头看他,戚怀风比他长得高一点点,看起来不像三年级,像四五年级的小朋友。
不过戚怀风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那些雨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像那些石狮子上的水痕,好像老天在惨烈地哭着什么,落下的泪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雨浓:“我知道你在等我。”
谢雨浓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相比戚怀风的,谢雨浓的眼睛更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圆润可爱,小鹿一样,而戚怀风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比大人还要大人,谢雨浓讲不清楚。
他讲得太坚定了,跟他的眼神一样坚定。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但他确实在等戚怀风,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戚怀风。
“你想问什么。”
谢雨浓很好奇,戚怀风是怎么知道自己有问题要问他。戚怀风扬了一下下巴,看他不说话,扭头就要走了。谢雨浓手忙脚乱地把他抓住了。
“我想问!冰冰姐姐!”
戚怀风停住了,任由谢雨浓抓着自己,忽然有一辆自行车响着铃从他们身边骑过去,戚怀风拉着谢雨浓往旁边走了走,他们的脚泡在泥水里,走路都在蹚水。谢雨浓心有余悸地抓着戚怀风,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生怕他又一下子跑了。
他的心思很明显,他的胆怯也很明显,戚怀风勾了勾嘴角,凑近了谢雨浓,他的睫毛湿得一簇一簇的,黏在一起,但他的眼睛真的很黑很亮。
戚怀风下定结论:“你怕我。”
谢雨浓还是不回答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向后仰,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退缩了。
“你这么怕我,为什么每天在河边等我。”
“我在河边看钓鱼。”
“你撒谎。”
这三个字,戚怀风说得很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是的,谢雨浓撒谎了,谢雨浓不喜欢看钓鱼,他每天去看老三钓鱼是因为戚怀风爱看老三钓鱼,但戚怀风最近很久没出现了,谢雨浓猜测他因为跳河的事被家里骂了。他想知道戚怀风那天为什么跳河,为什么捣乱,冰冰姐姐是个好人,戚怀风很坏,但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做坏事。
又来了一辆自行车,这回是认识戚怀风的人,跟他打了个招呼,戚怀风很僵硬地回了句你好,那种硬巴巴的感觉跟戚怀风同自己讲话时又有点不一样——戚怀风不想跟那个人讲话。
但他可能想跟自己讲话。
谢雨浓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些,戚怀风看见他眼神的变化,没有说什么,拉起他的手,又开始走。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用跑的,而是慢慢地走。他们走了一小段,谢雨浓大概就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了,谢溏村就那么大,他们要去河的另一边,去冰冰姐姐家。
冰冰姐姐家在桥旁边,是桥头,房子后面都是田野,正门一面朝着水开。戚怀风不可能从正面带着谢雨浓大摇大摆地进去,冰冰家里人可能现在看到戚怀风就想弄死这孩子,好在两家住得远。
谢雨浓不知道怎么办,只看戚怀风的脸色。戚怀风拉着谢雨浓,打算从田埂上滑下去,他利落地先下去了,白背心擦得全是泥,然后仰头伸手接着谢雨浓。
他只说了一个字:“来。”
谢雨浓就无条件相信他,跳了下去。他们扑倒在水田里,彻底变成了两个小泥人。谢雨浓费力地踩着软烂的污泥站起来,手上也是脏的,他下意识去摸脸,脸自然也花了。戚怀风看着他脏兮兮的样子,变本加厉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雨衣掉了帽子,谢雨浓的头发早全湿了,现在好了,还一头泥。他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戚怀风,但又不敢说什么,因为戚怀风比他还脏。
戚怀风半张脸都是泥,黄泥水让他的脸像被撕裂了,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竟然有点搞笑。谢雨浓在心里喊他神经病,但还是由着他拉着继续走了,他们要去冰冰姐姐家面对水田的那一面,那边有一面大窗户,是冰冰姐姐房间的窗户。
戚怀风扒在贴着窗花窗户前,找了一个没贴好的缝隙看了一眼,随后蹲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泥坑里。谢雨浓不敢这么坐,只能抱着雨衣蹲着,他今天已经够脏了,回
“欸,小雨回来啦……身上哪里弄的啊!”
谢有琴在给石安补课,听见声音也放下书,赶了出来。她刚迈出门槛,就眼看着那件小雨衣像一副空壳子一样折到地上去了——谢雨浓昏倒了。
“小雨!”
吕妙林和谢有琴哪里管得上别的,赶紧到院子里抱小孩,谁也没注意铁门边还站了一个戚怀风。回来的路上,谢雨浓就有点走不稳路,又一直哭,戚怀风想他可能有点不舒服,所以想跟着他送他回到家里。
雨还在下,落在他脸上身上,化掉污泥,让他像个正在融化的泥塑一般汨汨流下棕色的泪。他站了一会儿,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显然里面忙得不可开交,没人管他。石安好奇地在门槛边倚着门探头探脑的,被戚怀风冷冷瞥回去了,他吓得避猫儿鼠一样躲起来。
忽然,门边又出现了一个人,立在门框里——她穿着一种很旧款式的倒大袖旗袍,藏蓝色的,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低低挽着发髻,脸旁坠着两枚碧绿的翡翠耳环,她的脸上有一种谢溏村其他婆婆脸上都看不见的优雅和庄重。
戚怀风承受着她审视的目光,那种感觉像刻刀一样篆刻着他的身躯,雨水冲刷掉多余的泥灰,好像经历过这场雨,这场注目,他就能重获新生。
恍惚间,戚怀风好像看到那老女人的面上浮现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随后他便听见她说。
“进来洗个脚吧。”
戚怀风像打蛇被打了七寸一样,浑身僵硬,他警惕地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猛得一个回头,跑掉了。
吕妙林把洗刷干净的雨衣拿出来,看见谢素云站在门边不知道在看什么,随口问了句:“妈?在看什么?”
谢素云扭头看她,见她手上抱着谢雨浓的雨衣,便问:“怎么样,小雨还好吧?”
“发烧了,他妈正给他找药吃。”
吕妙林跨出门槛,把雨衣晾在回廊里,拍了拍多余的水,惊起几只躲在廊下休息的麻雀。
谢素云点点头,看见厢房门边探头探脑的石安,索性叫住他:“阿大,回去吧,今天家里忙,你有琴阿姨不好帮你补课了。”
石安就等这句话呢,他心里最好谢有琴每天都忙,这样他妈妈就没办法把他送来补课啦!
外面还在下小雨,还没等吕妙林给他找伞呢,这孩子生怕他们反悔似的,要紧抓着两本书欢呼着跑进了细雨之中,几张纸从本子里飘出来,慢悠悠落在湿淋淋的院子里,把吕妙林笑得。
“有的小孩子他就是不爱学嘛!还老逼他!”
谢素云但笑不语,对她招招手,示意她一起进去看看小雨。
谢雨浓发烧了,整个人像一个沾满水的小火炉,只有表面一层冷汗是冰凉的,内里烧开的锅子一样滚烫。吃了药也不退烧,谢有琴急得掉眼泪,主张要送医院去。吕妙林想了想,提醒她家里的钱估计还不够匀出来打针,要么去借。
谢有琴便不说话了,只是一味抱着谢雨浓哭。
两个女人都没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家里最后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谢素云端坐在条凳上,盯着孩子烧红的脸沉思,忽然想起什么,问吕妙林:“是不是上次人家给了杨梅酒啊?给小雨吃一颗那个杨梅。”
吕妙林如梦初醒,连着哦了好几声,赶紧去厨房找杨梅酒。谢有琴知道这是个土办法,不过现在也没钱去打针,只能弄点土办法了。
昏睡中的谢雨浓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怎样因为他一次小小的冒险而颤抖着。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蹲在田野里哭的冰冰姐姐,有站在河边淋得湿透的戚怀风,还有他自己,他自己站在河的对面,看着戚怀风,看着田野里的冰冰姐姐,却看不到过河的桥或者路,只能站在那里。
那世界是惨白的,雨像白油漆一样滴落在他脸上,他看见对岸的戚怀风很快就被白色吞没,那些绿色的草,灰黑的泥瓦,一切有颜色的东西,一点一点都被白色的雨吃掉了。谢雨浓感觉自己被勒紧了喉咙喘不上气。他剧烈地发抖,想大喊大叫,可是谁也没来帮他。
最后的最后,他眼睁睁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也被白色淹没了。
那一刻,他感到胸腔剧烈地震颤。谢雨浓猛地发了个抖,睁开了眼——
没有白色的油漆雨,映入眼帘的是家里灰白的纱帐。窗户外面还泛蓝的天光透进来,小鸟轻轻的细语钻进他的耳朵,他扭头看见桌边坐着撑着脑袋浅眠的曾祖母,床边伏着和衣而睡的妈妈和奶奶,一切安宁有如梦幻,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另一个梦里。
“小雨?”
谢雨浓动了动手,看向一边,是谢有琴醒了。她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眉头紧紧蹙着,这一夜的折磨尽在不言中。谢雨浓只是看着她,语气蔫蔫的,有点害怕:“妈妈……”
他一说话,谢素云和吕妙林就都醒了,三个女人聚在他床头摸他的额头,查看他的手臂和腿,确定他没有其他任何不好的地方,才放下心来。谢雨浓则像一具乖顺的人偶,不敢轻易说任何话,怕谢有琴又想起昨天的事,要盘问他。
谢有琴是想盘问他,但谢有琴也很疲惫,再过几小时,她还要去化工厂上班,于是只嘱咐了吕妙林两句,就先去休息了。吕妙林问他饿不饿,谢雨浓这才感觉自己好像有点饿,毕竟昨晚他没吃晚饭,又发了一夜烧。
“奶奶给你去做粥啊。”
吕妙林亲了他的额头一口,痒得谢雨浓躲了躲。谢素云坐到他床头,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微微一笑:“跟小怀风去哪里了?”
谢雨浓睁大眼睛有些警惕地看着他的曾祖母,他决心不把昨天的事跟任何人说,包括妈妈奶奶和曾祖母。
这是他和戚怀风的秘密。
“……我不能说。”
谢素云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小脸,没有再问他。
谢雨浓看着曾祖母,心想自己运气真好,遇到这样一个曾祖母。谢素云和村里的所有女人,包括谢有琴,都不一样。
谢素云的父亲是私塾先生,十八岁谢素云留在本家招女婿结了婚,那是谢家最繁荣的时光,家里还养老妈子。乡下的人家,鲜少有养老妈子的,谢素云一直以来就是被当成名门闺秀来教养的,曾祖父也宠她,谢溏村就她一辈子没下地干过活。
她的学识,她的教养,她的德行,都是一等一的。
而对谢雨浓来说,她也是世上一等一的最好最好的曾祖母。
谢雨浓侧卧着,用他的两只小手去捏曾祖母皱巴巴的暖乎乎的大手,谢素云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使他很安心。天光更清明,鸟儿在窗前飞旋叽喳,那些光斑和影,在谢雨浓的眼皮上来回闪烁交替着,很快又使他昏昏欲睡。
他握着曾祖母温暖的手掌心,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梦见,睡得很好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