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推荐小说《仲时落楠枝》作者蕊木属所著在线阅读,时夏晋齐落是小说仲时落楠枝中的主要人物,小说的主要内容为:似乎对他们来说,在感情上如愿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他们只是想要和爱的人在一起。
《仲时落楠枝》精选:
正当准备与晋齐落一同上马车回城时,却见晋齐落的侍卫来禀,说是皇上急召。晋齐落吩咐车夫送时夏回府,又嘱咐时夏冬日天凉带回去的果子莫要贪吃,如此才上马而去。
时夏与小叶子在马车上乐呵呵数果子,小叶子瞅着自家公子这幅喜滋滋的模样,装着闲聊的模样:“公子,这晋小将军与你素不相识,如此主动结交,怕不是有什么目的。”
时夏听了他的话问道:“那你觉得,他人品如何?”
“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自然是少年无双,英雄本色。”
“这不就行了。”时夏虽然对小叶子的话不在乎,但还是想为自己的恩人辩解两句:“他初回京城,不认识什么同龄儿郎,刚回来就遇见我,自然是愿意与我交好。”
小叶子学着算命先生的样子做了抿胡须的动作才又说:“依小的看,他救了公子,也绝非偶然。”时夏听他说这些文绉绉的句子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抬手一记爆栗之后才教育他:“你不懂就别说,哪里来的非偶然,书读好了再出来给本少爷算命。”
到了侯门门前,时夏下车却见管家正在门前,看样子是在等他。果然,时夏连衣服都没机会换,就被引到了正堂,远远瞧见自己爹娘便捧了摘回来的果子蹦蹦跳跳跑去:
“爹娘!孩儿带好东西回来了!”
时霄看着儿子的模样也是弯了嘴角,给自己和夫人斟了杯茶笑言道:“孩子他娘你瞧瞧,及冠的年纪了半点不知稳重,跑跑跳跳的像什么样子,都是你将他惯坏了。”
时母瞧着他也是抿了唇笑意满满“我们时夏就是少年心性,我瞧着倒是十分的可爱。”说话间时夏已经来至身前献宝似的将这些果子展示出来,时母拿起一颗却没吃,拿在手里来回看过:“近几日总是不着家,竟是陪了人家游山玩水去了。夏儿且与爹娘说说,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模样人品又当如何呀?”
时夏听见母亲提起晋齐落,总觉得语气好像不太对,话里有话,但还是笑着说:“爹娘也是识得的,姓晋名齐落,身手极好,长得英俊。”
话音未落,时霄送至嘴边的茶杯竟是没有握稳摔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已经忘记了思考准儿媳突然变成个小伙子,心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晋…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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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
晋齐落胜了南域一战,奉旨进宫面圣。听封领赏后,皇上召了他在前殿议事
“齐落贤侄快些起身让朕好好瞧瞧,当真是长成了男子汉,眉眼之间颇有你父王当年的风采。”听得泰成帝提起自己的父亲,晋齐落忍不住于心头的思念间又生出一些骄傲,他终于完成了父亲当年平南域的遗志,成了如他一般的金戈铁马护国的将军。
眼见晋齐落听着晋立哲而微微愣了愣,泰成帝沉吟片刻挥手屏退两旁侍奉的太监,只留他与晋齐落二人于殿中:“此次朕召你前来,是想要问一问贤侄,可识得定北侯爷时霄?”
晋齐落施礼起身答话:“定北侯爷战功赫赫,家父在世时也常与齐落提起,说定北时侯爷骁勇战绩,以此激励儿臣习武学兵书为国效力,保家卫国。齐落此次进宫面圣前也听得路上行人提及,说定北侯爷爱民,府中小公子时夏也是麒麟之才,一直想得空去拜会一番。”
听得晋齐落提起百姓评语定北侯的话,泰成帝压了压眉心后抬眼望了望,殿中的挂着的匾额上赫然挂着着“允执厥中”四个大字。转开视线终是再未看过那块匾额,泰成帝抿唇沉声半晌,才终于亲自从龙椅之上起身。
他起来的极慢,晋齐落心下疑虑未曾听闻泰成帝腿脚不便,想要去扶他却被挥手挡下:“无妨,朕只是...心中沉了些,脚步便迈步动了。”
按下机关一侧隐秘的山水画便转过去,露出一个锦盒正嵌在书画之后。亲手取下锦盒捧到晋齐落眼前,泰成帝才复而又道:“齐落如今平战乱灭宵小,当真是不负你父王的心愿。只是如今你已成年,又新封了平域将军,朕有一事需与你交代,此事事关你父王,朕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此事由你出面最为合适。”
自锦盒中拿出一个信封,晋齐落接了信封打开,却见里面竟是父亲写给圣上的亲笔书信。
晋立哲的笔迹晋齐落再熟悉不过,眼见那信分上下两页,头一页是分析了南域形式与兵马粮草,而第二页似乎是染了些水迹有些模糊。他仔细看来,信上写的竟是定北侯时霄勾连南域外邦,企图政变,意欲逼宫要皇帝退位让权。
晋齐落有些不可置信,他从头至尾又将信完完整整看了一遍,一时之间竟难以相信那信中所言。他曾见过时霄一次,是少时将时儿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 ,时霄与自己的父亲在殿中攀谈,一举一动间皆显踔绝之能。
是父王的笔迹没错,可时家几代戎马得百姓拥戴至今,时霄当年曾陪泰成帝灭叛军复朝权的故事于今还被人津津乐道,叫他他如何能信定北侯这般忠义之名远播的大将,却私下抱着如此豺狼野心。
“只一纸书信于此到底是过于单薄,定北侯为国戎马一生,还望陛下三思。”
似乎早已料到晋齐落如此,泰成帝于那锦盒之中又取出一块玉佩,只看着那玉佩一眼晋齐落已是脸色大变:“这是...”
点点头将那玉佩交至晋齐落手上,泰成帝沉声道:“这是随书信一同送来的玉佩,想必你不会不知。”
摩挲着那枚玉佩指尖轻颤,晋齐落还能看着这玉佩的背后有一道细不可察的划痕,那是他幼时顽皮不小心划上的。通敌信件是晋立哲的亲手笔迹,若是只有笔迹也不难作假,可这枚玉佩,却是晋立哲的贴身之物,寻常江湖高手都未有可能从他身旁窃走。
泰成帝瞧他看完了书信和玉佩,又接着说道:“此信是你父王离世前自南域前线送出,他血战三日挡了南域叛臣贼子,自己却也…”看过晋齐落一眼泰成帝背过身去:“中了定北侯安插的叛徒设计,以身殉国了。”
晋齐落猛地抬眼看向泰成帝,他从前一直认定父亲是血战沙场马革裹尸,却从未想过竟是定北侯联合南域匪人加害致死!
晋齐落忽然起,在还南域征战未归时曾见过一个泰成装扮的人影进入敌军大帐。他那时下令通查军营却未见着有缺席的将士,当时还以为是南域人穿了泰成的衣服自泰成而归,如今想来,那人的身型确与记忆中时霄的样子无异。
突闻此内情的晋齐落他攥紧了玉佩,一时间父亲遭奸人陷害而亡母亲殉情,自己少时便只身于边塞尝凄风冷雨。所有一切记忆猛然涌上,晋齐落向着皇帝重重一跪:
“末将晋齐落,请战定北侯!”
看向晋齐落此举的泰成帝眼中有一抹思绪一闪而过,微微探身扶了晋齐落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继续说:“虎父无犬子,立哲与你娘亲见到你如此,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似乎是想起来故人往事,泰成帝侧首不着痕迹地蹭过眼角,再看向晋齐落时已是眉头紧锁:“只是定北侯手握兵权,恐是不可贸然进攻。此事...还需智取。”
“敢问陛下是否已有计策?臣请一试。”
“定北侯手握兵权又是常年带兵之人,心思缜密谨慎得百姓信任,所居长乐城又是繁华之处,怕是战事一起伤及无辜。”泰成帝停下话语看了看晋齐落,低首看似做沉吟,可说出的话却已是思虑周密:“倒不如来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听闻定北侯的小世子时夏前不久及冠,你交好于他,在除夕之夜相约时府一同庆佳节,待侯府松了警惕之时再领兵大举攻之,如此即便他有所反应,也是回天乏术了。”
“时夏?”晋齐落之只是听闻过这个名字,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许是相识也不难,于是思虑片刻又重重拜下:
“臣,领命。”
望着晋齐落离开的身影久久未动,直到身旁的余公公走上前来小心地唤道:“陛下,少将军已经走了。”回首间又扫过殿上写着“允执厥中”的匾额,泰成帝未语,余公公观其眼色躬身道:“奴才这便命人去重新擦洗一番。”
摆摆手未让他唤人:“余盛,你在朕的多少年头了?”
“回陛下,奴才比曾公公晚了两年,到如今也陪着陛下近二十个年头了。”余公公将拂尘搭于臂弯恭恭敬敬回话,泰成帝听得又深深望向那匾额:“如此提起朕倒真觉得岁月如梭,就连曾旗方都已经去了。曾旗方在时可与你提起过这匾额的故事?”
点头应下,余公公答道:“曾公公说过这匾额是定北侯爷伴陛下杀叛贼登基时,陛下命时侯爷亲自选定的字。当时大殿之外皆是叛军哀嚎叫骂,侯爷与您商定说‘允执厥中’是言行不偏不倚,符合中正之道的意思。曾公公很是留意这匾额,每月都要命人擦洗保护。”
终于还是转身走出大殿,泰成帝背对着余公公一个人看向那如今空阔威仪的大殿:“中正之道...自古帝王染血将相踏骨,这江山远阔却是满藏暗涌,眼前的中正不过是守得家业的无数个夜不敢寐。”
余公公不懂陛下在说些什么,却见泰成帝一步一步走出大殿,声音自回廊之中传回来:
“这匾,摘了吧。”
时夏看着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时霄抬手覆上了夫人为自己擦拭水渍的手止住她:“到底,圣上是容不下时氏侯府了。”
时夏听闻一惊,反应不出父亲到底在说些什么。自己不过是在街上突然惊了马幸得晋齐落搭救,那人这几日对自己百般照拂,今日爹娘问起,他便提一提这个新朋友,怎么听了皇上容不下侯府这种话来?
“年轻时长辈嘱托我切莫功高盖主,恐引祸端,怨我轻狂未听叮嘱,如今,是要应验了…”
“父、父亲,时府世代为国效忠您又是平叛乱后陛下亲封的定北侯,如何能得什么‘功高盖主,恐引祸端’?”时夏不敢想自己的父亲如今在说的话,于他的记忆中陛下对侯府相重,连同对自己都是慈善有加,他此前从未在时霄口中听闻半点陛下容不得侯府的话。
时霄重重叹了一口,本是不愿让时夏得知这些,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前些年来我领兵讨胡虏,定北患,已是有了功高盖主之嫌。也许正应夏儿所说,因为我曾与陛下并肩平叛乱,所以如今侯府才是真真再留不得。”
时夏被时霄的话说糊涂了:“父亲这是何意?平叛乱救陛下于叛军营帐,这是时府荣光才对。”
“古来君王便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绝不能卑躬屈膝于人下讨活。当年唯我一人单骑救陛下于敌营,待陛下归阵后于敌营中相伴陛下左右的亲卫,陛下再未下令救过一人...你明白吗夏儿?”
时夏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段故事,他向来聪敏善于品言,在时霄欲言又止的话中也能明了他的意思。时府如今深得民心又是军工在握,不是他们说一声此生效忠泰成便就能稳坐高台的。而今连南域都已被新将晋齐落平定,若无外患,那泰成之中的内忧,便是随泰成帝戎马一生的时侯府。
“我虽是为避锋芒马放南山安居于侯府,妄图莫让圣上生了嫌隙,不过去年曾公公病重我曾去一探,公公感及年少时我曾救了他一命,弥留之际告诉我圣上早已动了杀心,只待培养的小将军能独当一面,就要伐来了。”时霄说至此处深深看向时夏:
“而今你说新封的平域少将军晋齐落寻了来…”
时夏的怀里还抱着晋齐落帮他摘的果子,他想牢牢抓着那些果子,却总也觉得抓不稳,最终散落了一地,四散伶仃。
“不、不可能的爹,时家世代效力于朝廷,绝无二心,皇上、皇上不会如此心狠的。再说晋齐落他与儿臣很好,他、他…”
时夏自己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失语,对啊…自己的马儿平日驯服乖顺,缘何那日便突然的发了疯?还有晋齐落,他新胜入朝本该是忙的不可开交,怎的有时间陪自己逛灯会、摘果子…
时夏只觉得心头酸痛,最终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低了头眼眶里蓄着泪,原来,他在骗我…
时霄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背安慰,才突觉儿子长得竟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寸,又揽了时夏的肩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我与你母亲早已有了准备。原先只想着过完除夕便将你偷偷送出去保你平安,如今晋齐落既然并未强攻侯府而是找上了你,想来是想假借交好,暗中布局。”
于时夏震惊的眼神中轻轻拍了拍时夏的肩,看似是在与他分析家族存亡,可时霄的样子却又无半点惶恐不甘,更像是在与将要出一趟远门的儿子温言交代:
“与你幼时我曾见过晋齐落一面,他少年持重该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如此也好,为父护不住你一世周全了,将军至少会念着你们的感情,到底能护我儿避过侯府之灾。”
时夏震惊于父亲母亲竟是早知如今局面,却又全然未有惊慌失措之态,想来自己还整日半点心事不存,更是整个人都扑上前抓住时霄的手腕:
时夏猛的甩开了时霄的手,眼眶血红噙满了泪,厉声喝到:“我不要和你们、和侯府分开!是你总说的爹,时家一脉单传我便是唯一的血脉,家难如此怎可偷生!”
时霄低了头,许久才抬起来,虽然眼眶氤氲,嘴角却是染了欣慰的笑意:“为父自知我儿必不是苟且偷生之徒,只是伐侯府总得扣上个帽子,许是通敌叛国,许是贪污粮饷。为父不在意何种罪名加身,只是咱们 时家世代忠良,切不可扣了如此腌臜的罪名遗臭千骨。儿啊,你得活着,活着韬光养晦,活着待有一日,为侯府平反!”
时夏无助地看向流泪的时母,像是企图从这场猛然袭来的变故中找到支撑:“娘...”
时夫人虽在流泪可确未只做悲伤之态,她拥住时夏缓缓抚摸他的后脑:“夏儿乖,这世间万事皆不易,可唯有一个‘死’字最是轻巧容易。如你父亲所言,活着才有希望为侯府平反。”
说话间能试着时夏的身子微微颤抖,时夫人努力笑起来去捏时夏的耳垂:“之前啊你父亲就说,咱们时府如此高居恐遭灾祸,那时他不准你入朝我还与他生过气,争辩说咱们夏儿胸有大志不该拘泥于方寸之间。如今若是这时府四四方方的墙护不住我的夏儿了,那你就记着,我的夏儿于这污名之中的每一次争斗,都是为娘的一份骄傲。”
时夏此时已然是泪眼婆娑,于时夫人身前沉默了许久,最终猛然抬袖抹了眼泪,挤出一抹笑来:“好,但凭父亲母亲之言,活着!无论世人骂也好,打也罢,时夏一定好好活着,给父亲,给祖辈一个交代!”
这一刻时霄似乎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又或者说时夏一直都是这般坚韧的性子,只是从前他将他护得太好,以致时夏从未展现过他的这一面。
时霄第一次见到儿子时是稳婆将他从产房抱出来,那时的时霄看着时夏一张小小的脸还在不停哭着,他就想,这样小的一个娃娃,我该护着他好好长大让他永远都不要这般哭鼻子。
时霄未许时夏入朝为官,他将他养的少年心性天真张扬,人人都道泰成儿郎该是稳重有持,可只有时霄知道,那般的天真飞扬比过朝廷千万权势于手。
时夏回房时小叶子看他红肿着眼睛,还以为是老爷夫人不同意少爷与晋齐落交好,担忧着去问他,时夏却只是笑笑,便掩了门推说累了。关上门的时夏缓缓滑落在地上,他看见架子上还摆着灯会那日晋齐落为他买的那些小玩意儿,看见桌上摆着洗干净的果子,突然无助地圈了身子口中喃喃:
“晋齐落…”
他原很期待邀约晋齐落来家中一叙,他听闻过的,晋齐落少年时父母双亡驻守边疆。那时的时夏还在想,若是他能见着自己的爹娘,自己的爹娘那般好一定也会对晋齐落极好。
长街相逢灯会相约,时夏从未见过如晋齐落那般对自己极体贴的人。他从未想过晋齐落此番前来会带着灭侯府的目的,如今再想来他们之间的种种,时夏觉得晋齐落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小叶子总觉得家中少爷怪怪的。不对,少爷惯常不该是这样笑的,少爷笑的时候总是会眯了眼睛,会露出那颗虎牙,如今的少爷虽也是对着他笑,可总觉得笑意达不到眼底,带了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神色。
晋齐落被皇帝急召入宫,到时皇上已召了亲信官员一同议事,见他施礼参拜便命太监赐了座问他:“朕嘱托爱卿之事如何了?”
晋齐落想到时夏,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涩,“禀圣上,臣…已结识定北侯的小世子时夏。”
泰成帝缓缓点头,道:“如此甚好,诛定北侯一事迫在眉睫。”
晋齐落起身拜礼:“定北侯勾连外贼杀臣父王,此仇不得不报,只是世子时夏无辜,臣请求莫再株连于他。”
“时夏?”泰成帝并未及时答话,眸子暗了暗似乎是思考了些许,许久后才勾唇去回道:“贤侄泾渭分明是心善之人,罢了,依你所言。”
晋齐落谢恩出宫,看着满天白雪飘落模糊了视线,他突然有些茫然。今日在大殿之上他本该是谨遵圣意,可不知为何就在提及侯府那刻时夏的笑脸就映在自己脑海之中。无论如何憎恨于定北侯通敌害死自己的父亲,可一想到时夏吃糖时眯着眼睛的样子,他好像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份仇恨与他挂钩。
仇人的儿子,本该是颗棋子。那日他弹指飞了暗器惊了时夏的马,又出现在他眼前救下他,原想就只是按着计划走下去,可当他看见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却又忍不住想到,这等肆意少年,不应因为一场上一辈的恩怨,早早湮灭于尘世。
隔日小叶子开心地跑进了后庭院,人还没到话就已经喊起来:“公子!晋将军差人来请,说是品鲜楼请了位扬州师傅,约您一同去尝尝鲜呢!”
若是平时时夏一定会开心地又蹦又跳,可放至今日他却只是垂首背对着门安静地坐着。“公子?”小叶子好奇地走进时夏身边去唤他,听得他靠近的脚步声时夏开口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前庭与爹娘报一声,我随后便到。”
疑惑地一步三回头,小叶子直到离开也未见着自家公子回身。时夏在四下安静时缓缓将头埋进了手臂,手指抓住手臂像是在隐忍克制,时夏呢喃的声音时断时续:“亡族之际却束手无策,我才是真真的无用...”
“夏儿,”未想到还有人在,时夏匆忙擦着眼睛抬头:“父亲。”
时霄是听得小叶子大呼小叫才随来了,听得儿子的自责又看见他一个人在此处流泪,走进坐在时夏的身边:“这一切不是夏儿的错,当初是我自作主张不许你入朝堂,本意是像要咱们时侯府藏拙以现泰成帝,暗中表明心迹再无争权的可能。本以为陛下会念起当初情义放过侯府,却不想终是再留不得了。”
“男儿自当顶天立地为家族撑起一片天地,如今此举之下我却只得袖手旁观,甚至...”时夏顿了顿将眼光瞥向一边:“甚至还对晋齐落抱着一点希望。父亲,我才是苟且偷生不辨是非的东西。”
随手拿起时夏桌子上他们昨日摘的果子,时霄用手擦了擦一下子咬下去:“晋齐落的父亲还在世时我们算得相熟,晋齐落少时我还曾在一次宴会上见过他,是个知礼稳重的少年将才。立哲一生戎马戍边,他的儿子...”
时霄笑了下看向时夏:“也不会差。”
“也...不会差?”时夏不懂得为何明明晋齐落带着阴谋直指侯府,可自己的父亲却会为他说话。时霄吃完了一颗果子看向时夏:“晋齐落若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绝不可能少年丧便双亲后执意远赴边塞。他如今能看到的也只有朝廷的冰山一角,泰成帝若想要说服他攻侯府,功名利禄不是万全之策。唯用着他的双亲做出文章,如此才能得他这般。”
“那、那我这就去说与他,告诉他咱们侯府未还他的爹娘,告诉他是泰成帝的阴谋!”时夏激动地想要起身,却被时霄按住了手臂:“原为着表忠心侯府于朝中早已是身退之态,如今墙倒之势谁人敢逆天势而为?空口白牙你如何要他信杀父仇人之子的话?”
按下儿子时霄却不见挣扎不甘之态,似乎是于沙场征战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夏儿记着,如那日所言你要活着,为父信你一定能找出为侯府平凡的证据。如今只有侯府诛灭才能为你换的一线生机,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你该背负着向前的责任。”
看着时霄鬓角的白发和眼底的恳切,时夏最终都未再发一语,而是于时霄身前跪下重重叩首。
再抬头时,那个原本星眸恣意的小世子,似乎也在眼底染上了父亲才有的,如野火燎尽赤诚平原后的苍凉悲怆。
时夏与小叶子一同到了品鲜楼时,晋齐落已早早在包房之内落了座,见他来了,便笑着起身去迎他:“馋猫儿,今日的厨子都是我挑选过的,你且尝一尝。”
时夏虽是心下了然,但见到晋齐落终归是另一番滋味,忍不住低头狠狠揉了揉眼睛,才又吩咐小叶子在门外等他,努力笑着走进雅间中坐下。
晋齐落这才见到见他眼睛微红,问道:“眼睛怎么红了,来时可有人欺负你了?”
时夏听见他问自己,抬头看向晋齐落的脸便能看出他眼中对自己的担忧,好像背后的阴霾密布都未有发生,只是他在上元灯会后的浮梦一场。本来收拾好的心绪竟是瞬间土崩瓦解,那一刻时夏真的好希望他从未知道什么阴谋算计,好希望他们之间只是恰好遇上惊马驰街的少将军,救下了时侯府恣意玩乐的世子。
小二说店里今日有上好的桂花酒,时夏点点头要了酒,晋齐落便眼见着他端着酒杯像是不会醉似的一杯接着一杯。伸着手想要去拦他,后者像是真的有了什么心思心绪不佳,一下子打落晋齐落的手瞪着红红的眼睛:
“不许碰我的酒!”
时夏喝了酒动作有些不受控,力气大了些打出了声清脆的响,他自己打下去前也没有料想到会这样,一下子悬着手愣在那儿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时夏的眼眶里悬着泪,想要动一动晋齐落的手背却又不敢:“疼不疼...”
晋齐落征战沙场多年怎会在意这点小事,可当看到他哄着眼睛问自己疼不疼时的样子,晋齐落又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哪里柔软了一块儿。
问不出他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委屈,于是只好柔声细语去看他:“不疼,要是不开心就再打一下。”
听着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一样,时夏突然低下头声音喑哑:“有人、有人欺负我了,有人欺负我了晋齐落!”
晋齐落看时夏突然哭起来心下担忧,挪了位置轻轻为他顺着背“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讨回来。”
时夏带着哭腔继续说:“谁欺负我了?我不知道…你知道吗晋齐落?”晋齐落听他没头没脑的说话,又仔细看了时夏身上并无伤痕,只觉得时夏许是在家受了爹娘的说教跑来撒娇。心下松了口气,耐心继续拍着他安慰:“是谁谁欺负了我们时夏?如果哪天时夏想起来了就告诉我,好吗?”
时夏渐渐止住了抽噎,抬了雾气昭昭的眼睛去看晋齐落,问他:“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晋齐落被他眼神怔怔地瞧着,一时竟愣住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时夏得了承诺便送了手,揉了揉眼睛继续说:“我饿了,要吃松鼠鳜鱼、粉蒸狮子头、文思豆腐还有扬州炒饭。”
听他说了想吃的,晋齐落才觉得自己松了口气,笑着吩咐小二进来上菜,自己则是耐心替他布菜张罗。看着低头吃东西的时夏,许是因为饮了些酒又碍着方才打了自己,此刻就像是一直安安静静的松鼠只知道往塞着东西。
叹了口气笑着用筷子去给他分鳜鱼的鱼刺,将雪白的鱼肉夹给时夏时他突然愣了愣,心下想着若是真到与侯府兵戎相见那一日,自己又该如何面对时夏?
酒饭过后晋齐落惯例要送时夏回府,时夏这次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乖乖的跟着他,眼睛在瞧地上的青砖,不知在想些什么。品鲜楼距侯府不远,他们走着时晋齐落便看出时夏脚步有些虚浮,停下来一下子扶住了他的手臂:
“喝了酒头晕吗?”
含混地唔了声像只醉猫,晋齐落看着他垂着眼睛样子忍不住轻笑了声,突然弯了腰搭上了时夏的手腕轻轻一提,竟是将时夏背在了背上。
时夏猛的被吓得清醒了些,想要挣扎下来,晋齐落托了他的腿又向上掂了掂,仗着这人喝了些酒还在迷糊,生了些逗他的意思压了嗓音吓他:“你若再敢乱动一下,我就将你扔进护城河里去。”
时夏瞅着一旁月光照着黑洞洞的河水实在瘆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趴在晋齐落背上不敢动了。晋齐落这才又满意的软了声音去哄他:“你乖乖的趴在我背上睡一会,到了侯府门前我便唤你。”
时夏心说晋齐落不过就比自己大上两岁年纪,如何总像比他长了许多年岁似的处处安排他。但又觉得晋齐落的背暖和安适,远瞧着只觉得这人腰身劲瘦挺拔,可真真趴在人家背上了,却不想又是这般安逸。他忍不住环了晋齐落的脖子,自耳后仔细看着他下颌处那颗小痣,笑眯眯地答话:
“听恩公的。”
他不善饮酒,瞧着晋齐落的脸觉得思绪迷糊,慢慢开始头一点一点,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头扎在了晋齐落的脖子旁,竟然真的睡了过去。晋齐落试着他在自己耳边呼气,走着的身影顿了顿,将时夏又稳稳向上托了托,复又向前走去。
晋齐落看着月色下自己与时夏的影子,就那么紧紧地贴在一起,突然很想一直走下去,走很远很远,走得没有尽头。
走到到了侯府门前轻轻唤了他,时夏醒来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晋齐落背上,猛地跳下来想要跑回府去。提衫转身,正准备过门回府,晋齐落突然开口说道:
“时夏,我明日上门拜访可好?”
时夏猛的回首,看见月色下的晋齐落衣袂乘了晚风翩飞,额上一缕碎发垂落在眼角愈发衬得这人眉眼璀璨,他突然忍不住勾了嘴角,笑的明媚,“好呀。”
时夏见他未反应,接着说:“你可是真的觉得我与这京城儿郎都不同,想要与我交好。”晋齐落答道:“自然。”
时夏听了答案本是转身要回府中,然又顿了顿身子对晋齐落说:“你的耳朵没有红。”
说完也不等晋齐落回答,低了头快步走远了。晋齐落看着时夏的背影发愣,思索他话中的意思,愣愣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耳垂。
时夏说,自己的耳朵…没有红…
次日晋齐落便带着礼物来到定北侯府,见侯府早已有人侯在了门口,知道是时夏与爹娘说了今日会来。一想到时夏,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中五味杂陈,本也知今日来见定北侯,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真的打着拜访至交的名义,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对时夏的愧疚,竟盖过了对定北侯的恨意。
想至此,他又狠狠甩了头告诉自己,定北侯终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此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敢忘却。思虑之间侯府已到,他抬步迈入定北侯府,却见时霄与夫人已等在前厅。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时霄,少时相见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只依稀还记得幼时听父王提起定北侯征战沙场的威风凛凛。如今再有一日亲自得见,晋齐落才发现定北侯身姿飒飒,竟不似他脑海中的健壮,而是一番文臣沉稳的模样。
晋齐落上前施礼:“平域少将军晋齐落,拜见定北侯爷。”时霄上前搀起晋齐落,请他落座:“夏儿昨日与我说贤侄要来,时某与夫人久闻少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幼子自幼被我与夫人宠爱了些,有些任性骄纵,还望少将军平日莫要见怪,如他耍混犯错,定要替我好好教他。”
晋齐落忙起身又见了礼,“侯爷谬赞,齐落惶恐。时夏少年心性,单纯洒脱,与那些纨绔蛮横的公子哥儿是不同的。”
晋齐落扫视前厅却未见时夏的身影,不由得发问:“敢问侯爷夫人,怎么未见时夏人在何处?”时母这才想起似的笑答:“你瞧我这脑子,忘了吩咐人去叫他,”说罢唤来身旁丫鬟“去叫少爷来前厅。”
时夏来时,时霄已与晋齐落正在交流政事,两人之间的气氛,完全看不出他们即将生死对立。
晋齐落扭头便看见时夏今日一身月白常服,显得那人清俊亮眼,少年气十足。时夏进门时便瞧见了晋齐落,正弯身在红纸上与父亲一同写写画画,他向着父亲母亲的方向走去请安:“问父亲母亲安,”然后又转身向着晋齐落的方向欠礼:“问晋将军安。”
晋齐落瞧着他乖乖的小模样不由得勾了嘴角去逗他:“问小世子安,小世子这般客气,晋某差点要问一问时侯爷府内是否还有一位张扬活泼的小公子了。”
时夏对着他撅了嘴巴,知道这人仗着在父母面前自己不好发作,便闪身躲在时母身后,“娘,晋齐落说我。”时母笑着去捏时夏的鼻子道:“小夏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娘跟前撒娇,叫人看了笑话。”
晋齐落瞧着时夏与自己的娘亲撒娇,一眼看过去便是突然觉得有些怕,怕他日伐侯府,时夏与自己又该如何相处下去…
说谈间时霄留晋齐落用午膳,时母与晋齐落分享时夏小时候的趣事,闹的时夏红了脸,气哼哼地抱着手臂生闷气。晋齐落这才想起,挥手唤了下人端了东西来,时夏顺着去看,发现竟是冰糖葫芦,晋齐落为他掐了签子的尖头才递给他,还在生着气的人瞬间就乖乖地低着头啃糖葫芦去了。
时霄与晋齐落相谈甚欢,三日后便是除夕,时霄笑着邀晋齐落来府中同聚。晋齐落私心想要在定的再晚些,时霄却一下子将杯中酒仰头饮尽,继而看向晋齐落的眼神中有着他看不明晰的决绝:
“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莫再拖了。”
说这话时时母与时夏转了头不去看时霄,商量好除夕之夜登门拜访,晋齐落拜礼离府,时夏跟在身后去送他。
出了府拐进巷子,晋齐落见时夏似乎有些神情低落,于是站在他身前矮了矮身子,努力在他的眼前勾唇笑起来:“时夏,三日后便是除夕了了。”
时夏听他说除夕,自己茫然地垂着眼睛轻声重复:“是啊…除夕…”
“可是有心事?”晋齐落看着时夏从昨日情绪就很低落,怕他是不是真的受了什么委屈,有些担忧地去问他。
时夏吸了吸鼻子,再抬头时又是一副笑眯眯的开心样子:“心事便是怕你吃过喝过便会变脸,就像话本戏文里的那般负了我。”
晋齐落见他眯着眼一副小狐狸模样,才觉得放下心来:“夏夏,我不负你。”
时夏听了他的话愣在那里,许久才垂着眼睛去应:“晋齐落,你若是骗了我,我就再也不要同你交好了。”晋齐落原本看着着时夏的眼睛慕然一怔,仓皇地错过他的眼神看向别处,许是看不见时夏的眼睛,才有勇气继续去骗他:“嗯,不…骗你…”
晋齐落身上的檀香味环着时夏,他想起初见晋齐落那日,想起逛灯会那日的糖瓜,想起品鲜楼归来的晚风...,不过短短几日,便已是物是人非至此。
时夏心中忍不住嗤笑自己,明知这人要做的一切,却总是在他靠近时忍不住吸一吸鼻子,去嗅那淡雅的檀香气,当真是没有出息。时夏侧目,恰好瞧得见晋齐落那颗小痣,他偏了头轻轻去触了下那颗痣,虔诚地仿佛是一场仪式,而他能献祭的,终归只有自己。
晋齐落回神问他:“三日后的除夕宴,可有什么要准备的?”时夏偏着头想了想,“不需要准备什么,你能来我爹娘就已经很开心了。”
晋齐落揉揉时夏的头发,时夏想了想又补充道:“只剩三日了…我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我昨日偷偷同后厨的李婶学了道菜,等三日后便要做给爹娘吃。”他说着小心地看着晋齐落:“除夕宴,我爹娘会吃到我做的菜对吗?”
晋齐落又揉了揉时夏的头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夏,只是含混地回应:“嗯,时夏真孝顺。”
“时候不早,该回了。”时夏欲走,晋齐落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时夏这一转身后他二人再相见,就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他迈步从背后拉住了时夏的手腕,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似的,磕磕绊绊才说出句子:
“时夏,除夕宴...我接你来晋府可好?”愣愣站在原地很久,时夏半晌后才答话:“好。”
在他答应的瞬间,晋齐落又紧跟着说道:“有句话我想同你说。无论如何,我都想护你一世周,你我不论乱世纷嚷,做一世知己。”
他说得很急,像是很想要将这句话告诉时夏,要他记在心中。
时夏背对着晋齐落红了眼睛,他短短二十年活得太过单纯满足,实在想不出这个口口声声视他若人生知己的人,缘何要利用自己对付自己的父亲,他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了。时夏没有回头,“那日你救我,便说了要报恩,如今...算是我报了恩情。”
直到时夏走出巷子,晋齐落还站在那里看着巷口。时夏方才与他说话的语气,他觉得不像是自己惯常认识的时夏,那语气太冷,太漠然,让他觉得似乎他们…两清了…
三日时间,时夏与父母谁也再未提分离之事,只是每日一同闲聊用膳,午后在府中庭院伏在母亲膝上听父亲说年轻时的故事,看母亲为自己绣各种样式的帕子锦囊。
时夏每日都去后厨学着做上一道菜,却从未拿给父母品尝过味道如何。因为他记着晋齐落答应过自己的,除夕那一日会让父母吃上自己做的菜。
时夏未遇到晋齐落前,从未有过如此神伤之时。他曾经也幻想过有一天会再遇到恩公哥哥,最好他们能做知己朋友,一辈子交心不离。只是如今,恩公哥哥真的来了,他又希望他们从未遇见过…
除夕前一夜,时夏来到父母房中,时母亲手将一个平安符放在给他绣的荷包里:“夏儿留着,这是娘特意为夏儿准备的平安符。”
时夏红着眼眶接了,时霄走到书柜前,默默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漆黑雕着蟒纹的令牌。他拿起灵牌细细摩挲,半晌后才交到时夏手上,“夏儿,这是定北侯府世代所传的凭证,凭此牌可调门卿忠侍。只是我儿万万记得,皇上虽是容侯府不下,我们时家却是世代守护江山社稷,万不可调遣人来做有损社稷朝纲之事,可记得了?”
时夏郑重接了,稳稳将蟒牌握在手心:“儿子记下了。”时霄点点头才又道:“晋齐落虽误会侯府,但为父也看出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一时无从分辨。军令如山,莫要怪他。”时夏又重重点头应下,时霄才如释重负般笑了,母亲上前为时夏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笑说明日还要早起,早些回吧。
时夏问了安阖上门的瞬间,强咬着牙不出声,却已是泪满平芜,沾透了衣襟。
清晨天刚一透亮,长乐城内早已是一排张灯结彩的装潢,家家户户都被人挂了金穗的红灯笼,满城都透出一派喜庆祥和。
有一队车马远远行来,队伍里有人担着红色镶金的箱匣,连马匹都挂上了喜庆的嚼子缀着铜铃叮当声响。有恰好外出才归的的商户伙计见了,好奇地问旁人是谁家除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旁边的邻居用胳膊肘了他一下答:
“刘大哥怎的连这都不知,是平域少将军晋齐落,大张旗鼓来邀定北侯家的小世子时夏。这车马仪仗足足雇了二十二队,红绸金花、望不到头的红绸,比过当初公主的大婚还要气派。”
此时晋齐落已是骑着高头大马行至人前,他今日在阳光相称之下透着棱角分明的清俊,剑眉之下一双眼眸含锋芒,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袭苏绣红色锦袍,说不出的飘逸宁人。
旁边看呆的人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我当是哪个儿郎排场如此大,原来是晋少将军,真是逸群之才,顾盼生辉。”邻居听了也是连连称是,“这平域将军晋齐落是仪表堂堂的少年英豪,又身份尊贵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若不是家里造了难,当真是把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侯府内小叶子在时夏身边忙前忙后,时夏着一身华冠丽服,穿在身上更显出他眉目清朗,缎似的头发被束了金冠,远远瞧着都是一副公子如玉之相。
娘说今日是除夕大喜,纵是离家也要长袍金冠不负侯府灯火一场。
近几日侯府推说俸禄有减,遣散了下人,小叶子死命不肯走,一定要留在时夏身边。留下的几个一直跟在老爷夫人身边不肯走的亲信,过了今日也是安排了俸禄要回老家去的,最后只留下定北侯夫妻二人,与这侯府百年的基业一同,翻覆而去。
远远就听人说了晋齐落备着豪礼前来,时夫人握了儿子的手,抖着唇想再叮嘱儿子些什么,终是哽咽再三说不出话来。定北侯时霄定定望着侯府内院,如同往日一般景色,甚至为了庆贺除夕,装置更华丽几分。一辈子铮铮铁骨未落过眼泪的汉子,双指捏了捏眉头蹭过了眼角的氤氲:
“儿啊,开门吧。”
这一句“开门吧”似乎是耗尽了时霄的力气,他不忍看着时夏的背影,狠下心转过身去。
晋齐落骑着一匹通体亮黑的汗血宝驹,单手称了马背一跃而下,红衣因着了力道猎猎作响,像是戏文中才听过的郎君般俊逸非凡。他脚踩的是蟒纹金丝的靴子,走到时霄夫妻身边撩了衣袍下摆拜礼:
“谢过时侯爷邀在下前来,一点薄礼,留与侯府以用。”
时霄点了头,看向晋齐落带来的箱匣后沉声道:“不必留下了,侯府用不上这些,要夏儿带回去晋府吧”
晋齐落闻言猛地看向时霄,他未曾想到时霄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细想来又觉得谋略如时霄已知自己的目的倒也不意外。
可他若是已知自己的目的,又怎会心甘情愿伏诛?瞬间警觉起来摸向腰间的佩剑,时霄用余光看过一眼随即笑起来:“夏儿生性单纯不懂其中原委,今日侯府未备得妥帖,还请少将军留一队将士先于我府中做客,待将我儿迎入晋府中再来一叙可好?”
时霄这番话说得隐晦可晋齐落是听得懂的,他笃定自己不会牵连于时夏,眼下是在托自己带时夏离开这里。
转眼看向一旁的时夏,他身穿一身苏绣朱红锦袍,乖乖垂首立在一旁并不曾言语。晋齐落只当是时霄为了支开他说了些什么,又想起那日品鲜楼中时夏的委屈,晋齐落还似那日初遇一般弯了腰凑在他的耳边说:
“夏夏,随我回家了。”
时夏一直沉沉低着头,他伸了手搭了晋齐落的手腕随他上马。晋齐落只觉得时夏的手有些太凉了,记忆中的这人一直是温暖的,不该似这般冰冷,于是又说了句:“这队伍隆重皆是在庆小世子肯临我府上,可是怕了什么?手怎么这么凉?”
时夏不语,只是紧了紧手指,由着他引着自己上了马。晋齐落转身也欲上马,时霄这才转了头望着他道:“时家祖上满门忠烈,夏儿自幼学的也是忠义孝仁,还望晋将军、晋将军日后一定好生待他,时某在此谢过了。”
言毕竞是冲着晋齐落拱了双手缓缓下拜,作了揖。晋齐落忙伸手去搀他:“伯父折煞了,我自当护他周全。”时霄不再言语,只是紧紧盯着马队的方向,看着自家的儿子久久未收回目光。
“将军回府——”
马队里有人一声吆喝,队伍就调转了方向出侯府大门。时夫人这才似回了神般追在队伍后头,一步一步直直追出街巷喊道:“夏儿,为娘的夏儿,娘亲再给你唱首歌送一送罢!”
“君不见山高海深人不测,古往今来转青碧。浅近轻浮莫与交,地卑只解生荆棘。谁道黄金如粪土,张耳陈馀断消息...到头还用真宰心,何如上下皆清气...”
那是时母在幼时曾教过时夏的一首《行路难》,她的儿子如今要与自己分离,此生再不得相见,独自去面对那冰冷的雪雨风霜...前路漫漫,时夏步履维艰,又独留一人形单影只。
时母含泪的泣声在时夏的身后传来,一日未曾开言的时夏似乎是忍得久了般,突然就留下眼泪来。先是低低抽噎着啜泣,然后马车渐行渐远听不到时夫人的声音时,又终于是崩溃了般地哭地悲切。
晋齐落在时母唱歌时,打马在队伍前面低声嘱咐着留人守在时府,回来时夏身边的时候歌声已停,只见着红着眼的时夏哭得泪湿满襟。担忧时霄为了让他离开说了什么重话,可问来问去时夏却又不肯答话,沿街的百姓也都不明白这小世子只是除夕离家,为何还哭成个泪人。
晋齐落听着时夏的哭声心头酸涩,他遇到时夏时这人便是爱笑的,时夏有一颗小虎牙,眯着眼笑起来实在是可爱得紧。昨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之间并无上一辈的血海深仇,今日他也是应邀侯府庆除夕。
他梦见时夏笑嘻嘻地与自己一道儿饮了酒,脸红红地拱在自己眼前,像是一只醉了还不忘娇横的猫儿。然后晋齐落便随着他笑,一直笑到突然间醒了,心中竟空的生疼…
正在思虑之间,他听见时夏止了哭声,抽噎几声之后稳了稳嗓音,大声冲着侯府的方向喊去:
“爹!”
“娘!”
“时夏,走了!”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落了轿,晋齐落探身伸出手臂想要接时夏下马,时夏一时没站稳,晋齐落扶了他的手,能试着还是那般冰冷冷的。时夏在发抖,纤细的手指轻颤总也握不暖似的。
“我们...到家了。”
晋齐落说的很小心,他仔细观察时夏的眼睛,仿佛在担心着他会不接受这个新的“家”。侯府覆灭已成定局,届时时夏必然是离群的孤鸟般无依无靠,他只有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留在晋府,才能保他不被牵连。
“你...你先进府,哪儿也不要去。我有些急事要处理,随后再来寻你。”
时夏在晋府前驻足看着,他紧紧握着晋齐落不肯放开,连着指节都泛出白色。迟迟没有放手,时夏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晋齐落,语气中像是有示弱的哀求:“我哪儿也不会去,就呆在这里,你陪陪我,陪着我呆在这里吧齐落哥哥。”
这是他第一回唤自己“齐落哥哥”,晋齐落愣愣看着眼前的人,眼中的瞳孔挣扎着微颤,最终还是用另一只手拉开了时夏的手:“我去去就回了。”
眼中的神色脆弱易碎,时夏许久后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就改由小叶子搀着转身向内室走去。走了两步似乎是衣摆太大绊了脚,重重向前踉跄了两步,小叶子紧紧追了扶稳才算没有倒下去。
晋齐落本想上去扶他,却动了动身子终是没有上前,他怕自己去扶了时夏,再试着那人抖得那样惹人心疼,就真的再没有勇气迈出将军府,再没有勇气去做伤害时夏的事情了。
眼神随着时夏的方向去看,一直待他走远再也看不到那抹身影,才狠心转了头挥手招来随行士兵。将长衫褪下换了白盔银袍,此时将军府内此时已是列队森严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
晋齐落策马挥鞭,奔向侯府的方向再不回头:
“众将士听令,随我一起,伐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