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amizda所著的小说《高山流水遇知音》正倾情推荐中,小说高山流水遇知音围绕主人公俞伯牙开展故事,内容是:俞伯牙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不变的,包括面前的这些人。
《高山流水遇知音》精选:
医治失眠的是夜宵。午夜时分,子时过后,俞伯牙坐在乌黑的条凳上啜饮酸奶,面对金黄焦脆油汪汪的烤肉炸馄饨煎饼羊后腿、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羊杂汤、一盆肉酱蘑菇千层凉皮儿,耳边煎炸烹炒之声不绝,鼻端甜酸苦辣之气缭绕。大食店主在烤肉架上慢慢翻转竹签和竹筒,油亮的里脊串旁是扶桑运来的鱿鱼须,孜然和肉桂粉如雪飘降,花椒和越橘酱在旁肃然阵列。“大食小吃”,招牌上如此写着,简直像冷笑话。钟子期带俞伯牙在长安夜市消磨时光,寻访油炸蜂蜜羊油馓子、五香牛肉干、烤青蛙、天竺飞饼、生鱼切鲙。钟子期请俞伯牙吃夜宵,拍胸脯让他随便挑选,无论是意大利、波斯、土耳其、天竺还是盎格鲁-撒克逊式菜肴,他都能如数家珍。说到夜市,他还是怀念过去在长安街市上当小混混的时光,虽然缺钱到了倒买倒卖黄书的地步,却是在脚下拥有了整座城市。俞伯牙捡起一张遗留在座位上的小报,头版印刷着小谢清发的脸,刻印拙劣,看上去他长了个方下巴和一部络腮胡。
他向旁边的钟子期看去,对方眼神中满含笑意——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酒吧老板的习惯嘛。
“说说你以前的事,”对方在模糊的光影里怂恿他,“在长安之外的事。”
俞伯牙低头回想。长安之外的事,那太多了,他还没拿定主意要从哪里开始,钟子期凑过来用胳膊搡他,不怀好意地微笑:“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结婚呢?”俞伯牙想,你不也老大不小没结婚吗?但嘴上只是含糊地说,流浪生活让人没法安定,之类。然后他顺带说起一些在东瀛漂流、雪山上跋涉的事,自己在扶桑如何被人邀去洗温泉,然后被温泉里的侍女伙同老板娘一起骗掉了钱。钟子期不知怎么的,在这些并不好笑的事情上笑到打跌,然后拉着他的胳膊直起身来,说,那你在长安的事呢?他没听俞伯牙提起过那之前的事,俞伯牙声称自己是长安人,在长安长大,但没到过夜市,也没有其它痕迹显露他的籍贯。在这件事情上,俞伯牙也迷惘了。他沉思很久,钟子期漫不经心地哼着今晚酒吧里听来的曲调看着对面酒肆里金发的胡姬,突然转过头,双眼发亮:你不会是骗子吧?也许你是今秋斩决前从天牢里逃出来的杀人犯,我是猪油蒙了心才雇你干活。俞伯牙心中也很为难,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骗子,钟子期见他左右犹疑的样子,又大笑起来——他是喝多了,俞伯牙猜想。但是对于钟子期来说,这根本不能算喝多,他觉得自己只是小酌了一番,精神百倍。目前他看世界是重影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现实的判断,反而有助他对平行世界和命运的思考。
俞伯牙说,关于长安的事,他只记得带着一个蓝缎面包袱进入蜂房般的隔间考试。直到现在他还做考试的梦,他会梦见自己汗流浃背地涂写一张又一张机读卡,长长的雪白机读卡上黑色的小方块像某种密码;或者自己饿得皮肤紧贴肋骨,忍不住把涂改用的白馒头吃掉了,只好用手把错误的答案搓掉,弄得一手黑炭……他在南蛮密林的白雾中突然醒来,冷汗淋漓,就是从这样的梦境中。钟子期听着,懒洋洋地支颐斜趴在桌上:那你是那种读私塾的优等生了,家境一定颇为富裕。俞伯牙说,富裕不富裕是记不得了。钟子期的睫毛在黑暗中发出荧光,如夜间栖在海棠枝上的睡蝶,他兴奋地捅了捅俞伯牙:你说,你小时候想当什么?俞伯牙不假思索,答案直白如流水:道士。钟子期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拍打桌面,桌腿变成内八字,俞伯牙赶紧出手拯救。笑够了,钟子期看他一眼,觉得对方长相端正,也许正是当道士的料,便说:那不是挺好吗,为什么没当成?只要通过了全国修真考试就行,对你那肯定没问题。喂,你上什么学校?俞伯牙这时就谦虚起来,说道:长安太学。
钟子期酒醒了。
“你说什么?”他揉揉眼睛,正襟危坐起来。
我不相信,钟子期说,圆周三十度角的正弦值等于多少?
俞伯牙迟疑了一下,说,他以前在太学念书,可以确信这一点,是因为他有文凭。
俞伯牙有点困惑地说,第一天他就展示了自己的学历,给他看了文凭。不过当时上面的签证花押太多,让钟子期眼花缭乱。现在,钟子期头脑清晰多了,眼中的俞伯牙一晃从重影变成一个,令他感到陌生。
钟子期审视着他。这可能是某个世家的后代,或者富贵豪绅公子,或者智商达到张衡级别的一代农村神童。排除最后一种可能性,他想,猝不及防地把手伸进俞伯牙的衣领里,以为至少能摸到什么金麒麟一类的信物。然而没有,只有冰凉的肌肤触感,比较光滑的胸膛,疤痕下有细皮嫩肉的根底。俞伯牙惊讶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把手拔出来。
夹层太薄了。钟子期把手收回怀里,趴回桌上把头埋在手肘里,关怀地叮嘱,你都没穿什么棉的,都深秋天气了,长安的冬天不是开玩笑的啊。
俞伯牙默默无语,认定对方发起了酒疯。
咳——嗯!大食店主在胡须里见怪不怪地咳嗽了一声,手上继续灵巧地转动着穿鱿鱼的竹签。俞伯牙把吃完的竹签还给他,抹了一把嘴上的油。钟子期蜷缩在条凳和桌子间,对着他露出阴险笑容。
走不走?俞伯牙低头问他。钟子期掣住他的袖口,凑近了往他脸上喷出酒气、油香、优雅的雪茄烟丝味。他的嘴角沾着孜然。你以前非富即贵,是不是?他笑道,可我没听说姓俞的有钱人家。我的确不姓俞,俞伯牙老实交代。你是谁?钟子期疑惑地发问。俞伯牙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老实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也许出生在豪门望族,或一个书香门第,或一个世代开补习班的家庭。问题是,关于过去的长安,他毫无印象。他也许是在一个沙滩上被海浪拍晕而忘记了长安,也许是从悬崖掉落的过程中被风吹走了对长安的回忆。总之,他忘了。除了关于考试的记忆,生生世世阴魂不散。
钟子期听到最后一句话,发自内心愉悦地笑了。
在群租房的楼梯上,钟子期穷追不舍:你到底有没有搞过对象嘛?怎么可能长那么大了都没动过结婚的心思呢?俞伯牙诧异于钟子期醉后性格竟然如此活泼,而上楼脚步依然轻快,不像是个醉汉。一楼的屏风后红灯暧昧,飘出葱姜蒜的异香,是长安各夜总会的按摩女下班后吃宵夜。二楼楼梯转角扔着一把破烂琵琶,半盒没用完的胭脂膏。楼上男女嘁嘁喳喳私语,窗上映出浴桶的剪影,公共茅房里臭气熏天,走廊顶晾着不计其数的咸鱼、干乌贼,好似幢幢鬼影。俞伯牙回忆一番,坦承说,没有。然而在南蛮之地,他从一潭泉水中洗完澡露出头来时,有时会瞥见深翠的丛林中一闪而逝的少女身影和咯咯轻笑,那些蛮族的女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在水面之上指指点点,越过水藻和鱼群,他屏息听着她们的脚步声离去。钟子期说,噢,那难道她们没把你绑起来强迫成亲吗?俞伯牙觉得自己还不值得别人这么做,就没把话头接下去。
他们撩起色彩艳丽、花纹复杂、偷工减料的毡毯,钻进三楼的门洞,隔壁的戏班和对面的一对祖孙乞丐比赛着吊嗓子。钟子期又问,那之前呢,你以前和谁要好?你有没有遇见表妹、别家的婢女、歌妓、豆腐摊头的西施?你读书的时候难道没有小家碧玉在放学路上偷看?他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不过那段时光实在不堪提,来偷窥他们学校窗子、假模假样地调情的的全是酒坊的寡妇,直到现在想再醮而来征求他意见的寡妇能从崇德坊排到永乐坊。钟子期对穿黑衣戴面纱的女人有深重的心理阴影。为此,他读书时期赶流行,搞过一段时间的男风,有时上土耳其浴室去。这桩事他现在也不愿提及。
俞伯牙走进钟子期的陋室时脸色有点发红,也许是楼道里的热风吹的。对于离开长安之前的记忆,他有的是通过推理来恢复,还有的如同觅食的本能,深深根植在他心中。他记不起任何一个女人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贤良淑德的表妹,但对婚姻和爱情的观念却永志不忘。他抱着毯子坐在地板上,用包袱皮打一个地铺,拿几本通俗话本当枕头。他记得自己少年时对摇滚有着超越痴迷的热爱,因此才奋不顾身、倾尽私产报名了游学团,他摸着那把琴(当时还很年轻,包漆完整),满志踌躇地想,要不了两三年他就会回来,他将在一个紫藤花随风摇荡的长廊下邂逅一位歌女,他弹琴给她听,她跪在茶案前,点头微笑着说出他内心掀起的波澜。
钟子期坐在乱七八糟杂物堆积的床上,往床下说:“喂,上来。”他拍了拍自己左边:“这里这么空,不睡白浪费了。”俞伯牙盛情难却,便挪移到床上,侧身向外保持着平衡,只占十分之一的空间。钟子期看他像条眼镜蛇卷在树枝上的睡法,不禁挠了挠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知音。”俞伯牙喃喃说。
“什么?”钟子期没听清。
俞伯牙艰难地魂归窍内,想要解释自己的爱情观,但所有的解释都化作一声长鼾。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