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您推荐优质好看的小说《小小地震》,由作者三障倾情打造的小说正推荐中,围绕主角Fu原绰讲述故事的小小地震小说主要内容是:还以为终于有袒露关系的一天,但在这最重要的时刻里,他永远失去原绰了。
《小小地震》精选:
原绰失踪这件事,我是在去上班的地铁上知道的。
那块半好不坏的小屏幕里,主持人的脸被故障错位的线条碎尸,字正腔圆地告诉观众们知名模特原绰已经失踪一周,说不上来画面和讲述内容哪个更吓人一点。
站在我旁边的女孩在早高峰里努力探出脖子,试图听清后续。我觉得她很辛苦,差点想开口安慰她没事,原绰在我家好好的,不信的话下班来我家看看。
但我没机会说,因为这条新闻很快就过了。女孩的头也恢复原状,重新回到为周一痛苦的无神里。我恍然大悟,这间车厢里的人,包括我,全是被电击过太多次的小白鼠,已经不知道除了每天早上七点半踏进这列地铁还能干什么,谁失踪,谁死去,只会产生不值一提的微弱电流,下一秒就消失。没有人真正关心。
一周前我下班回家看到原绰躺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惊讶,他一直都是这样,把我家当成转机驿站或者是免费旅馆,无需提前知会抵达日期并且附带陪睡服务的那种。
倒是他看到我回来有点吃惊,我冷笑一声,把包扔到地上,说想不到吧,这个地方还是有主人的。可惜我忘了包没装什么东西,扔下去的时候轻飘飘地,没有发出气势磅礴的声音衬托我的怒意。
原绰实在前科累累。有一回他凌晨三点到,进客厅的时候把我吵醒,走到房间门口被我马上用枕头砸出去,我说你他妈再这么晚突然过来我就把你指纹删了,万一这个点我在和别人做爱呢。
其实这话说得很心虚,因为这间公寓是原绰给我买的。
他捡起枕头拍了拍,动作很轻地放回我旁边,接着把手摸进我衣服里,问我和谁做。
我觉得那天晚上应该得算性暴力,但又不得不承认很爽,醒了之后我就忘了删指纹的事情,因为他也走了。人总会有惰性,下次,下次吧。
所以拖到这次。这应该是原绰在我家待得最久的一次,我不好意思问他还要待多久,怕他觉得我在赶人再把我操一顿,我请了一周假实在得回去上班了,经不起这种折腾。
我也没问他为什么躲到我这里,我猜他可能遇到了麻烦,但他看起来不愿意说。我和他在一片屋檐下长大生活六七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像如果我明天真的离家去上班他就会跳楼。
又因为我是个好人,思考了一下还是休掉宝贵年假在家陪了他一周。
我不太过问他的事情,新闻里传出几个绯闻女友我都不关心。真的,那只是无良应用监测到我总是打原绰这个名字自己推送给我的,我从来没有主动搜过。
后来我觉得烦,为了让各大平台判断出来我对原绰这个人及其花边新闻不感兴趣,我给他发消息不再打名字,只说“你”。你过年回不回家?你过年能不能自己回?你给原女士捎一下我买的礼物吧。
原女士全名原楚兰,严格意义上是我的养母,原绰的亲生母亲,但从来不让我叫妈。虽然我也不想叫,不然我和原绰上床岂不是在乱伦?所以我当面叫她阿姨,背后恭敬地称呼原女士。
平心而论,她对我很好,从我十二岁父母双亡后开始收养我,除了总是怕我也让她儿子变成同性恋之外,对待我和对她儿子没有什么不同。
我当然是没脸回家见原女士的,她对我唯一的心愿是别把同性恋传染给她儿子,但就这一点我也没做到,所以逢年过节我能找借口不回就绝不出现在她面前。
但我猜她不知道她儿子已经和我上床好几年,甚至觉得我俩后来都不熟,不然也不会一条询问原绰失踪的消息都没给我发。
我又刷新了一下手机,确实没有任何来自别人的打探——你看,在大家眼里我跟原绰就像玛丽莲梦露和孟加拉国的一条狗一样,什么关系?神经病才会觉得有关系。
后来我总是想,我应该在假装不是同性恋这件事上再努力一点的。
所有人见到我的第一面都会觉得我喜欢男的,而且还是在下面的那个,因为我总是穿粉色衣服。虽然这是部分事实——我觉得自己是双性恋,小学的时候还暗恋过同桌女班长呢。听说她后面出柜女同性恋了,还好那段暗恋没有什么后续。
虽然世界上同性恋这么多,但说原绰是吗,好像也不能这么讲。我觉得他只是喜欢和我这种安全知底,也就是说绝对不会泄露信息的人上床,而不是喜欢男的,不然也不会传出的绯闻都是和身材火辣的女模特女演员。
当然太安全了,我比原绰还害怕跟他上床的事情败露。
我觉得他未来可期,以绯闻浓度看,放弃跟我睡之后一定能像原女士期待的那样做一个标准异性恋男的,三年抱俩,但以他的性格说不定会丁克然后再把原女士气个半死。
总之,我无数次为他好地提过要不你以后别来了,但原绰是一条听不懂人话的狗,他会做完之后咬上我的肩膀让我想都别想。真咬,他真的是狗。
因此退而求其次,我只要尽量别和他一起回家,在原女士面前制造出和他儿子还不如和楼下小区门卫熟的假象,至少在让原女士心情舒畅这一点上就过关了。
再小一点的时候,比如快上高中那会儿,我也想过要不别再穿粉色衣服了,又总想起我姐。和我父母一起死掉的、比我大八岁的姐姐,她叫方芾。
我觉得同性恋应该是基因遗传,因为她也是个同性恋。但她比较有出息,拿了很多奖学金出国读大学,去了同性能够结婚的荷兰。出事的那个暑假她带回来一个漂亮的红发姐姐,只偷偷跟我一个人说这是她女朋友。
红发姐姐待了两周先飞回去,接着我姐在大地震里没了,然后我爸妈也没了。我不知道那个红发姐姐后来怎么样,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那个时候也不怎么会说英语,就算她打电话来,全家都没了我还是只会回答:“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也许因为她是同性恋,她也是唯一支持我穿粉衣服的人。小学四年级开始学校里就会有人说我穿粉衣服太娘,有天后桌趁我不注意拿小刀在我背后划了一个口子,告诉我以后别像个娘娘腔一样穿这个,不然以后会变成同性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
没划到肉,但我回家后不知道怎么跟爸妈交代,先去找了我姐。
我问她,穿粉色就说明是同性恋吗,那大部分女生都是同性恋对不对?
很少见地,我姐接不上话,她莫名其妙地擦了擦眼睛,问我:你觉得你是吗?
我摇头,说我喜欢同桌女班长,虽然她看起来和你一样脾气不好。我姐重重弹了一下我脑门,但松了口气,郑重地喊我全名:“方识椴,为了爸妈健康着想,家里只能有我一个同性恋。”
所以爱穿粉色衣服的女生真的是同性恋,我当时运用逻辑推断出这点。
当时她刚拿到全额奖学金,正在等待跨洋飞机把她带走,因此非常闲,第二天就冲去学校找我班主任,当场要求调监控和打后桌家长电话。
我姐长得应该蛮凶的,我很久没有再想她,有点记不清了。因为那个同学当场被吓哭,跟我道了好多次歉。
她冷笑着对后桌家长大骂他不管好小孩看来以后就要做杀人犯了,又威胁班主任再有下次就上报教育局。
班主任很难堪,但面上还是应声道歉,等我姐走了之后在我面前说她这个女娃子真的没教养。我当时突然很想转学,但没跟我姐说,我希望她开开心心地走。
下一个暑假,她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件巴黎世家的粉色T恤,说是男装,买的最小号,但还是有点大。我不知道巴黎世家是什么,但她说如果有同学再想划它就说这件衣服值7000人民币,小票在她手上随时可以成为索赔证据。
我想了想,后来宣扬这件衣服值7000美金,同学们都很敬畏,至少没人再在我面前议论粉色衣服了。
我问我姐哪来的钱买,她说奖学金给得太多了没地方花。后来我偷听到她和爸妈讨论买机票的事,知道那件衣服比她中间转机两次全程四十小时的机票还贵。
在她再度起飞前一天,我说奖学金太多的话拿去买不要飞四十小时这么久的机票吧。我那会儿不知道经济舱商务舱头等舱,只会朴素地用加了不的反义形容。她往我脑袋上来了一下,说小屁孩别对她花钱花哪指手画脚。
我姐真的是个很凶的人。
但也不能怪我姐,说因为她我才总是让自己看起来像同性恋。我穿粉色只是因为好看。
小时候妈总是把姐的粉色旧衣服扔给我穿,穿多了我也觉得粉色很适合我,但长大之后,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又觉得这样不合适。以前的我对此很困惑。
搬到原绰家之后,那些衣服也一起跟着搬了过去。原女士一开始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以前爸妈带我来她家的时候我也总是这么穿。
后来又长大一点,某一天吃晚餐的时候她语气随意地问我,已经要上高中了,是不是要买一点像男孩子该穿的衣服?
我个子窜得比较迟,那时候还没明显抽条,洗旧的巴黎世家T恤也还能穿。我在心里算算术,7000人民币要穿多久才划算,得出结论是越久越好,于是婉拒。
原女士没说什么,但后来还是给我塞了几件原绰的旧衣服,不过原绰好像不太高兴,少见地和他妈呛声说不要随便动他的衣服,让我穿我自己的。
原女士看着我,说等她发工资了就给我买新衣服。我有点愧疚,说不用,旧衣服都还可以穿,等长高了再买吧。我偷偷看一眼原绰,说他快上大学了,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
我记得那时候谁都没说话,贫穷就是沉默本身。
原绰比我大两岁,我来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初中生了,这对我一个小学刚毕业的小屁孩来说无疑非常伟岸。
刚开始我不敢和他说话,以前爸妈每次来找原女士我也不敢,现在不得不相处,我不想当招人讨厌的小孩,于是经常在心里鼓励自己:现在去房间叫原绰出来吃饭吧,问问原绰要不要一起下楼给原阿姨买生抽,这道初一预习题原绰应该会写也可以问他。
但很可惜,我当时胆子太小,几乎十次里只有一次自我鼓励成功。大多数时候只是呆呆地站在他房间门口作心理斗争,现在想想他每次出房门时看到我杵在那里,应该只会觉得我更奇怪。
我和他其实睡一张床,这是个一室一厅不到四十平的小家,原女士睡在客厅,房间属于我们俩,但在我心里那是他的房间。我经常不敢进去,原绰看上去也不想搭理我,任由我长时间地坐在客厅床边看书。客厅光线不好,我有时候眼睛会痛,但我也不敢说。
直到那天我们一起看奥运会开幕,三个人挤在客厅床上,靠着墙一起看电视。电视是原女士从收废品那里低价买的,只接了一个台,因为付不起那么多钱。
我以为自己看得很开心,直到原绰困惑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哭了。我一抹脸,手臂上泪水涟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突然忘记了惧怕原绰,靠在他肩膀上痛哭。
激昂壮阔的进行曲穿透我的颅骨,也穿透这间因为太小、墙壁太薄,所以甚至和隔壁电视声重合的屋子。我听见他们在说穿越灾难迎接光荣、迎接奥林匹克精神。可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姐姐,他们穿越了哪里,我要去哪里迎接他们呢。
他们死掉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哭。
盛大的庆典意味着人们即将翻篇,再谈起这场灾难,只会轻描淡写成“那场大地震”。
我知道自己是个小学最后一个月还没念完就被迫毕业的小孩,于是只好用最终会流尽的眼泪抵抗最终会到来的遗忘。
没有人叫停,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注定失败的抗衡,于是怜悯地允许着它最后一次发生。
那天眼睛真的很痛,但是原绰的肩膀比我的泪腺还要耐心,直到后者枯竭,前者变得潮湿,依然用恒定的面积和热量支撑着我的额角。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问我眼睛还疼不疼。我点头,他关灯之前对我说:以后来房间里看书吧,这里光线比较好,眼睛不会痛。
所以他早就知道我在客厅看书眼睛会不舒服,十四岁的原绰也是个小王八蛋。
我和他的关系在那之后莫名其妙变好。我终于接受了自己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的现实,初中开学之后,我们一起上下学。最开始我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回家,没有原绰在我不知道怎么和原女士说话。后来就变成很难改掉的习惯。
初三有强制自习,放课比我们晚,我就去他教室门口坐着写作业背单词,次数多了,他们班主任也可怜我,给我在角落腾了一张桌椅。
偶尔有闲得无聊的姐姐会来逗我,主动给我答疑解难,她们看起来人很好,还会经常拉长音调夸我“长得好乖哦——”,通常来说下一秒就会被原绰无声无息地瞪走。
我有点遗憾,毕竟被漂亮姐姐夸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同样的事后来常常发生。因为学校高中部初中部在一起,直到原绰高三,我仍然在复刻去高我两年级的教室蹭自习蹭课的行为模式,不动如山地在我完全听不懂的知识点里写那些对他们来说如同小儿科的题目,时不时接受想脱离高难度作业苦海打打低级副本的姐姐指导。
说起来得谢谢这些善良的姐姐,我高一成绩稳居年级前三她们功不可没。
可能因为进入高中后迅速长高,脱离了一脸稚气的小孩形象,一夜之间我变成女生们眼中可以称之为“异性”的对象,粉色衣服也不再是娘娘腔和同性恋的象征。我开始频繁收到情书,里面总是夸我温柔可爱,有人说我长得时下很热的某个韩国男团成员,忘了那个名字是谁。
我不好意思让女孩子伤心,一般都会收下,尽量和声和气地对她们笑,编出善意的谎言说我有喜欢的人了。那种笑容是我在学校机房偷偷搜索了男团粉丝见面会模仿出来的,眼睛尽量弯一点,但依然要对视,体现郑重的同时清晰拒绝。
其实我也分不清这是出于怕她们伤心,还是出于怕自己被讨厌。我不想回到被很多人冷眼相待的时候,也知道不会再有方芾大张旗鼓地为我撑腰,所以我必须讨人喜欢。
有一次同班女生给我递情书时原绰刚好过来找我,我熟练地露出那个笑容,还没开口,原绰就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那个女生有点受惊,原绰那会儿身高已经快一米九,脸色常常也很差,一言不发地闪现又离开会吓到人很正常。
我恢复那个笑容,正准备连原绰的歉一起道了,结果那个女生主动收回信,看着我说“原来如此”,接着说“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原绰”,因为“你看到他出现的样子就好像你在我面前偷情”。
这下轮到我受惊了。
无论如何我也再笑不起来,只好结结巴巴地辩解说不是,于是女生逼问我那是谁。我后退一步,说这是个秘密。
她很哀愁地看我一眼,说:我宁愿你喜欢男的。
唉,男团没有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应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那天我没有去原绰班上度过专属高三的晚自习,因为我需要思考这个对我来说过于翻天覆地的问题。
在思考结果出来以前,原绰就回到了家。我试图一切正常地和他说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正常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好在睡前干巴巴地说今天作业太少了所以没去他班上。
“你接受了吗?”原绰坐在另一侧床边,看着我。
我慢半拍反应过来那是在问情书,很快回答他:“没有,我都没有接受。”
原绰告诫我:“你应该好好学习。”
我点头,说我明白。但也不知道我应该明白什么,我很清楚原女士的钱只够原绰一个人上大学。我爸妈去世之后没有留下多少钱,房子也塌了,补贴赔偿隔了很久很久、被刮掉无数层油膏后才漏到我们手里。那些钱都给了原女士,我也知道其实不够再养活多一个我,哪怕算上高中的学杂费减免补贴。
我想,人不是一定要上大学的。但我喜欢上高中,享受考试放榜时习惯性抬头看最高处能看见自己的名字。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很虚荣的人。不耗费太多金钱,只是需要一点坐下来钻研题目的耐心,很划算,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性价比最高最易得的虚荣。
我也做好了决定,等原绰考上大学,我就从高中辍学去打工,给他赚出学费。
关灯之后,原绰摸了摸我的脑袋,那是第一回。我的心跳陡然增速,敲在脑子里地动山摇,余震不断。
夜晚太安静了,我害怕被他听见,故意翻了个身佯装生气,说别把我当小孩。
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比如原绰是不是也会收到这么多情书,他会怎样拒绝?还是说女孩子们会被他吓得不敢上前?
我忘记那天几点才睡着,但那个问题显然有了答案。
后来我开始写日记。喜欢应该是可以验证的,于是我开始用加密方式记录关于原绰的一切。一到十级,代表我面对这些事件时的内心波动程度,就像震级。
晚自习的时候有女生问他题目,靠得很近,但他没有躲开。五级。
回家路上遇到他的同班同学,他停下来讲了五分钟话,完全没有理我。三级。
课间去找他的时候看到有人往他桌上偷偷放情书,勇气可嘉。五级。
他把那封情书带回家了。十级。二十级。
原来他没意识到那是封情书,扔进垃圾桶了。零级。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头看,发现自己不仅验证出了确凿的答案,还能总结出自己是个醋坛转世,只好尴尬地把那几页撕了扔掉。
扔进垃圾桶之后又捡回来叠进日记本,我怕原女士看见,毕竟她对我疑神疑鬼已经一段时间了。
某个起得很晚的早晨,我睁眼之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滚了又滚,就是不想起床。滚到靠门那一侧之后听到了我的名字。我一下清醒,竖起耳朵继续听,是原女士让原绰和我保持距离。
“方识椴看起来是个同性恋……我不是说他不能这样,但你千万不能学。”原女士也许是看在我父母双亡的份上没对我说刻薄的话,其实这种评价甚至算得上宽容开明。
我滚回原本睡觉的位置,假装没有听见过。
后来,我挑了个高三补课原绰不在的周末去墓地,他们三个人葬在一起。我在靠近我姐的墓碑那一侧坐下来,石头很凉,不知道地下是不是也这么凉。
快走的时候我对着她自言自语,这个家确实只能有一个同性恋,你没了,就变成我。
我姐没说话,我猜她并不会太赞成我喜欢原绰。我还是给她折了一小束野花,祝她二十四岁生日快乐。墓碑上的照片是我挑的,她会永远停在二十岁的样子,应该高兴坏了。
等原绰回家,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游乐园玩,高中毕业之前还有半价优惠呢。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还没去过。他用一种让人打探不出任何信息的目光看我。我以为他准备拒绝和我这个疑似同性恋单独出行,但他说了好。
我后来也会想那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这次毫无道理的心血来潮永久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在排过山车的超长队伍里,原绰鹤立鸡群。他太高,路人会忍不住看他几眼。直到某个女人看的时间过长,我正在想要不要提醒一句这样不礼貌,她就走了过来,递给我们名片,说她来自模特公司,问原绰有没有做模特的计划。
那个年代,这样坑蒙拐骗的事情很多,我们当然觉得她是骗子,摆摆手说完全没有。但那个女人坚持不懈地跟我们一起排到入口,下了过山车之后晕晕乎乎地也要把名片再递一次。
这次我认真看了一眼,觉得公司名字确实耳熟,好像班上某些女生喜欢的明星出自这里,因为她们经常骂这间公司。我更警惕了一点,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让原绰入这个虎口。
那个女人反复强调说绝对没有额外费用,又夸了很久原绰看起来是天生干这行的,想的话随时给她打电话就好。她没有继续纠缠,说自己也是来玩的,就不打扰我们了。
原绰没有说话,但他把名片揣进了口袋。
我们一直待到游乐场晚上的烟火大会结束,回家的路上分享同一个随身听。虽然主要还是因为买不起,我们省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才买下这台165块的台电X19,理所当然成为共同财产。
像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贫穷也不完全是坏事,它让我们顺理成章地共用分享一切,包括生活,以及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里面的歌基本上都是原绰挑的。在同班同学都在听周杰伦和东方神起的时候,原绰让我听Tori Amos。我问,她是不是很不出名?原绰奇怪地看我一眼,说王菲翻唱过她的歌。
我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我也听不懂王菲在唱什么。但我很愿意听所有原绰喜欢的歌,所以原绰不听时,我总是自己反反复复循环里面所有的曲子,包括一首我们一起听时原绰总是会跳过的歌。我后来知道它的名字叫Little Earthquakes。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听了想起那场大地震。但说不上来,我每次听确实觉得很难过。
还有一个月原绰就要高考了,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分享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于是我问他,如果他上大学了,这台随身听怎么办?
原绰说当然留给我。听到这种回答我的气焰又降下去,假装只是出于大方地说:那你考近一点,我还可以把它分给你听。
他又那样看我,路灯不太明亮,很快把我们俩的影子都吞没。
高考结束以后,原绰打了电话给那个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叫万倩。万倩让他签了合同,之后让他去公司培训。
我很担心,问原绰那高考结果怎么办。他说看看结果再说,也不一定考得很好。但原绰成绩很好,他不可能考差。我想,这可能只是原绰高考后无聊想尝试的新游戏。
原女士对此毫不知情,因为我也在帮忙打掩护,说原绰出门接受培训的日子是去做家教攒大学学费了,或者同学聚会,总有借口。
很快高考成绩出来,原绰是全校第二名,报了一所很遂原女士心愿的学校。拿到录取结果那天,原女士喜上眉梢,但马上又垮下来,轻声念叨说不知道一次性学费要交多少。
原绰把录取通知书收进抽屉,没有再看一眼。
那几天我在大街小巷看招聘广告,揭下来几张只需要年满16岁的,回家一一对比,最后还是都去面试了。其中一个到了才发现是黑工厂,另一个是卫生条件堪忧的后厨,最后那个搬东西的活我觉得还可以,但主管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打发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唉声叹气地踢石子,不小心踢到路边小流浪狗,只好掏掏口袋去小卖部买了根火腿肠给它赔罪。我看着它吃完那根肠,问它怎么办呢,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份工作。
它当然没理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绰会去真的当模特,他考上了那么好的学校,应该成为令人艳羡的名校大学生,毕业后做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我们也许会很快搬离这个需要有人住在客厅的家。
八月份那个我至今记不清全名的模特大赛结果出来,他拿了冠军。奖金远远足够他付四年的学费。我很为他高兴,说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学费了。
他看着我,伸手摸我的头,说:你也不用担心了。这次我没生气。
但事到如今已经瞒不住原女士,他们吵了一架。原女士觉得这不是正经工作,又求他一定要去上大学。原绰语气很冷静地告诉她,如果要继续当模特,应该是没有足够时间在校学习的。
我对模特的职业想象只是偶尔去走走T台,怎么会没有时间呢。原绰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很耐心地跟我说,今年的纽约时装周在那所大学注册期间,他只能选一个。
接着我听到许多大牌的名字,每一个听上去都比我那件已经不太能穿的巴黎世家T恤贵很多。他说他要去这些品牌秀场走秀,还会给其中一个开场。然后他告诉我,他已经签好了纽约的经纪公司。
他已经做出决定。原女士对此怒火滔天,也当然牵连到了我这个在她看来沆瀣一气的同伙,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我冷眼相待。
原绰要去纽约了,我姐都没有去过的纽约。
他走之后我和原女士在一个屋檐下十分尴尬,后来我主动申请了住校,再后来我们从那个小出租屋里搬走。
新公寓宽敞明亮,水龙头甚至能出热水,但原绰没有时间来多住几次。他更忙了,要去米兰,要去巴黎,代言也接踵而来。
在少数回家的时间里,他总是会给我们带礼物。给原女士买了很多高级护肤品和首饰,给我送了很多在我看来价格离谱的带粉色设计的大牌衣服鞋子。那些衣服放在衣柜里,显得我姐给我买的那件黯淡无光。
后来他又给我买了新的随身听,森海塞尔和索尼的最新款,让我觉得哪个更好用就听哪个。我还在偷偷用台电X19,他回家给我过十八岁生日那天发现,问我为什么没用新的。
当时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我正在苦思冥想一道数学压轴题,敷衍他我山猪吃不来细糠。他没说话,走过来看我纠结的那道题,几秒钟之后指了其中一个条件:“你没用到这个。”
他离我太近了,我突然完全没办法理解这道题。于是我摔了笔,瞪着他说你别对我的作业指手画脚。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又后悔,对他说:“你要是多回来给我补课,说不定我成绩会更好。”
原绰对我这种转嫁责任的指控似乎没有任何意见,他看了一眼墙上被我每天划掉的日历,问我想不想去荷兰听Tori Amos的演唱会,在五月二十九号,高考前九天。这是生日礼物。
我说你疯了吗,但我也说好。于是他帮我办签证,我们一起飞往阿姆斯特丹。
之前有好几次,他问我,要不要去纽约,要不要去巴黎。我都说不去,因为我得学习。可那是荷兰,我想知道我姐生活过的地方长什么样。
那趟直达飞机十二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头等舱一半的时间做题,另一半的时间睡了个好觉。飞机下降的时候我依然昏沉,以为自己在做梦,很遗憾方芾没有和我一起出现在这个梦里。
演唱会上,我们站得靠前。Tori Amos出现的时候,我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像方芾以前的那个红发女友。所以当我真的看到她时,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站在比我们更前一点的地方。我挤开前面的人,去拍她的肩,同时希望是自己认错。毕竟过去了六年,我都快不记得方芾长什么样了。
她转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捂上嘴,接着是眼泪、很紧的拥抱。她叫我Fu,我说那是我六年前去世的姐姐。此时我暗自庆幸,还好我现在不止会说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我突然想起她的名字,Florence。于是这样喊她,同时想起我姐第一次向我介绍她时很得意的样子,说她们两个的名字含义相似,都是繁茂的意思,连发音都相像,说明真是天生一对。
台上的歌声在Florence的泪水里显得混沌。她的红发被眼泪黏在脸上,我为她轻轻拨开。她说她失去和方芾的联系时就知道人应该是在地震里没了。我说对不起,她也说对不起。
整场演唱会她都挨着我站,Tori Amos在钢琴与哈蒙德风琴间穿梭的时候,她偶尔会转头看我一眼。
原绰始终没有说话,但他在中途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把他的手打下来,他顺势摸上我的脸。触感冰凉,原来我又哭了。台上在唱Little Earthquakes。
散场之后,她和我们一起走出场馆。风把她的红发吹得乱七八糟,和我记忆里的她不太相像。
Florence捧住我的脸,那双蓝眼睛像即将淹没整个世界,她说我和方芾长得一模一样,说方芾也最喜欢Tori Amos,和她搭讪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1992年的Tori Amos一样美丽”。
我偏移了重点,心想难道我也看起来很凶吗。
接着,一个很湿润的吻落下来。不附着任何情爱,她只是轻轻贴上这块六年来无缘悼念的墓碑。
我大脑空白,原绰把我拉开。Florence说对不起,分不清楚是在对我还是对我姐。
临走前我把方芾的墓地地址告诉了她。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回酒店的路上,我把她俩的关系解释给原绰,又开玩笑说刚刚可是我的初吻。
那段路灯晦暗摇摆,原绰在我身边暗下来,我只听见他问“是吗”。我正要辩解“不然你以为我学习这么忙能在学校谈恋爱吗”,他的影子就先一步倒向我。
我在那个吻里逐渐失去氧气,直到原绰放开我,说:这才是初吻。
他给的生日礼物实在太多了。
好消息是我高考成绩不错,录上了原绰之前放弃的学校,也许因为这样算圆了原女士一个心愿,她为此开心了很久,还说要送我去首都上学。
坏消息是原绰变得更忙。那个吻之后我们俩都当作无事发生,毕竟离高考只剩一周,任何节外生枝都是危险的。我很久没见过他,直到我大学开学一个月后他约我吃饭,已经需要戴口罩订私人包间。
我觉得高级餐厅很无趣,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吃几口,想念学校门口的烤鸡。他问我报了什么专业,我说地球物理学。他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我说不关你的事。
确实和他无关,我只是想要研究一下地震到底怎么回事。原绰让我算了,不需要为六年前的灾难负责,如果我想学点别的什么,他可以让我出国。
我把垫在膝盖上的餐巾卷成一团扔到他脸上,骂他现在除了有钱什么都不懂,然后摔门走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虽然是我单方面发起,但我很有坚持作战的勇气。不过原绰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依然照常给我发消息,问我想不想要这个或那个。
我本来不想回,后来觉得花他的钱才是报复的好办法,于是恶狠狠地回复全都要。等它们全都寄到手上我早就忘了,拆也不拆就扔进柜子。
好在大学生活其实还不错,我参加了几个社团,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室友也都很好相处。在很长很长见不到原绰的日子里,我经常忘记他。
有时候我会想要不然算了,在大学可以试着找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喜欢女生。
大学风气很开放,我收到过的男同学女同学表白数量几乎相当,但他们都不是我的类型,全部被我熟练地拒绝了。
我偶尔会向原绰提起收到的表白,说觉得这个好像人还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原绰一般会说那些人和我不配。我说你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这么武断,他就会假装看不到不再回复。
原绰好像真的出名了,我甚至能在闲得无聊逛校内论坛时看到有人提及他。我会给每一条说他台风一般只是脸好看的回复点赞,过了一会儿又一条条取消,觉得自己吃穿都是原绰供,这样未免不太厚道。
有一天我看到有人说他学历太低肯定没有什么文化,想了想,向管理员举报了恶意言论。
我有时候也会搜他的名字,看他到底在忙什么,我很怀疑当模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忙,时装周又不是周周都有。结果每次都能看到他出席的新活动,或者是一些宴会,到后来还有一些电影的友情出演。之后看到网友说他在斯坦福读书,我不记得原绰有跟我说,觉得是假新闻。
我意识到原绰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尽管他依然会给我发消息,问我近况,次次都被拒绝但下次还是会问我想不想去哪里找他。学校课业不轻,我没时间跨洋陪他玩几天又飞回来。
大三的时候他给我买了一间离学校不远的公寓,我问他干嘛多此一举,宿舍住得挺好的。他说让我不要和室友谈恋爱。我才想起来之前随口夸过一句我的室友付知冬长得很好看。
于是我回他:那搬出去之后不是室友了是不是就可以谈恋爱?
他没回我。但也没再提让我搬出宿舍的事情。
我和他第一次上床应该要追溯到那封我至今都觉得尴尬的情书。某天同学告诉我,有人在校内论坛匿名写给我的情书突然火了。
我很莫名其妙地登录点进去,读到“方识椴的睫毛很长很翘,但并不浓密,因此看向人时眼睛总像一颗过分净澈的漩涡”时终于忍不住关掉,又重新打开,忍着鸡皮疙瘩把它看完了。
里面详尽地描述了对方对我的观察和衍生感受,每段要塞四五个修辞,最后还附上了一首诗。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写给我的,可能我还会夸一句文采飞扬,但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那段时间同班同学甚至见到我都会引用一句情书里的内容,我只能好脾气地在心里磨刀。
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打算让原绰知道,结果原绰不知道从哪里看到,发了截图给我,说对我眼睛的描写倒是挺准确的。我勒令他删除,问谁给他看的这种东西,他说他最近工作上认识了一个和我同校读戏剧的人,休息间隙对方给他分享了这件趣事。
我盯着那句话反复看了几遍,觉得今年冬天怪冷的。接着回复他:你也觉得写得好?我看这个人挺真诚的,打听一下是谁试试看也不是不可以。
“不行。”他回复得非常快,后面接着另一句:这个人太浮夸了,看起来靠不住。
我冷笑一声把手机关掉去做作业。
过了几天我收到他的消息,说下周会过来,问我能不能陪他待几天。我看了眼日程表,那段时间每天上午都有考试。于是没好气地说他真会挑日子,工作不忙了吗为什么要过来。
他回:最近工作推掉很多,主要是在上学,正好放圣诞假了回去看看你。
原来那不是假新闻。但我又不愿意继续问下去,好像我是作为一个无关人士刨根问底,如果原绰想说,他应该自己告诉我。
但还是去和他见了面。吃完晚饭之后,他问我要不要去他的酒店休息。我说明天还有考试,他说可以送我过去。我可能是鬼迷心窍了,竟然答应下来。
那是间很大的套房,原绰去洗澡的时候我参观了一会儿,觉得有钱人实在是挺讨厌的。
他出来的时候浴袍没有穿好,水珠沿着他锁骨滑下来,我别开眼逃进浴室,突然有点想离开。
直到睡前他都表现得很正常,我也表现得很正常,关掉我这侧的床头灯裹好被子说晚安。
我没听到他关灯的动静,只听到他问:你还有在考虑给你写情书的那个人吗?
想到这件事都有点生气,我闭着眼敷衍他:没有,睡吧。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近,落在我耳后,但没有更进一步。
我沉默了两秒,思考要不要装睡,还是转过身,刚想让原绰好好睡回自己位置,他就亲了上来。
距离我们上一次刻意遗忘的亲吻已经过去快三年,这次我终于没有那么手忙脚乱。
那晚一开始很痛,后来就不再记得痛。在他要做第四次时我没骨气地求饶,说明天八点钟还有考试。他还算有点仅存的良心,让我睡了过去。
早上不出意外地差点迟到,整场考试我都在心里边骂原绰边写,考完立刻给他发消息说我要复习今天不见了。
他很会装乖,问我在哪里复习,他带些甜点来陪我。我哪敢让他这个名人露脸,商量好几轮之后才只好答应去他酒店复习。只是晚上被他按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中了圈套。
我们做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代表了什么。每回做完我都会在心里对原女士忏悔,多了显得不真诚,于是最后连忏悔都放弃。
有时候他会带我去提前清过场的奢侈品店挑东西,一时兴起挑的那对江诗丹顿情侣表,我嫌太招摇后来一次都没戴过。我对他说我不想要这些,但他似乎并没有听懂,依然刷掉很多钱,让我抱回去一堆不再看第二眼的东西。
回宿舍那天其实我还有点高兴,纵欲过度毕竟不是好事,我觉得自己至少要恢复一周才能有精力做别的。停在宿舍门口时,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有点奇怪,因为寝室里现在只有我和付知冬住着。
我特地退后看了眼门牌号,确定没错,又听出来是室友付知冬和他弟在说话,是亲弟弟,名字叫江祺,我见过一面。但那几句话暧昧似情侣。
于是我只好耐心地在门口等他们说完,假装自己没带钥匙敲了门,给他们一些反应的时间。即便如此,开门时付知冬的表情还是十分僵硬。
我突然意识到高中那个女生说得对,被人发现想遮掩的感情时,如同偷情的慌乱是下意识反应,藏不住的。
后来原绰告诉我他真的在上学,因为国外学制灵活一点,所以他在边读边工作还能应付得过来。
但应该更忙了,我们又有一段时间没怎么见面。一次他问我有没有想好毕业做什么,我含糊地回再说吧还没有,实际上那时候已经投了研究所,观测站有监测空岗应届招聘。
研究所在我们家旁边的省会城市,离首都很远,但离墓园更近。我还是想时不时去见见他们。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告诉他,可能因为我觉得他不会同意。他从我选择这个专业开始就很有意见,觉得我把生活和那场灾难永远绑定在了一起。
学院毕业仪式那天,原女士穿得漂漂亮亮地来了,没看见原绰。也还好他没来,不然我怕在原女士面前露馅。她得知我准备去那家研究所之后倒是挺满意的,觉得离家近,工作又稳定,比原绰常年在外面乱跑不回家好多了。
她越觉得我让人满意,我就越心虚。结束之后她准备在这边旅游几天,我们一起吃了个晚饭。她第一次跟我说我爸妈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只是刚巧,我爸带着我妈过去出差采集数据,路上遇到大着肚子打不到出租的原楚兰。那时候她羊水已经破了,上车之后我爸把车开得飞快,到医院之后他们一直陪到孩子平安出生才走。
我妈不用工作,接下来几天都去医院照顾,一来二去两个人也成了朋友。原女士请我爸妈取名,我爸说不如就叫原绰,君子“宽兮绰兮”,以后一定是个心胸旷达的男孩。
我想了想原绰的种种小人行径,总觉得我爸期望落空。
原女士的丈夫早在她得知自己怀孕前就始乱终弃跑了,原家嫌她未婚先孕败坏名声,把她赶了出来,她只能靠着自己打点零工勉强度日。
我妈知道后先给她垫了一些钱,在她生产恢复期过后又想办法给她介绍了工作。后来我爸工作结束他们回了家,但因为邻市,之后也时不时会来看她。
我姐在地震里失去音讯那天,我被爸妈送来原女士家,因为他们要去搜救我姐顾不上我。我爸当时有托孤的心,把银行账户一应留下,但死亡证明下来之后,原女士被告知没有权限处理和使用它们了。
也不知道家里的财产是怎么被处理掉的,那时候我太小了,没人跟我说。原女士工作很辛苦,还要跑前跑后给我落户口办手续,补贴赔偿又拖了太久,那点钱起不了太大用处。
原女士跟我讲完后掉了几滴眼泪,说她一直没告诉我,是因为不想让我觉得我只是为了报恩才收养我。我说,我知道的,原阿姨你像妈妈一样对我好。
她听了哭得更大声,为了不在餐厅失态,用手帕捂着脸低泣。她坦白,在原绰决定辍学去当模特的时候她曾经有一点怪我,因为她知道原绰是为了让我也能上学才这样做。
我低头,跟她说对不起。
原女士说,可是后来她明白这是家人之间会做的牺牲,而且原绰看起来确实很适合这条不同寻常的路,所以她又释怀了。
“家人”两个字真像紧箍咒,我听了头就开始疼,只好继续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说我一定不会辜负原绰的苦心。
我忍不住想付知冬到底怎么做的,如果我和原绰没有血缘只是一起住了几年局面都这么难堪,他和亲弟弟会面临什么?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也会因此过得很辛苦。
那天送走原女士之后,我第一次产生了要和原绰断掉的念头。我尽量不主动联系他,也在回他消息的时候惜字如金。原绰没有问我为什么,但在全校走形式的毕业典礼那天突然出现,发信息说一会儿接我离校。
我收好东西在宿舍里等他,跟付知冬聊点闲天,也不知道天南海北后还能不能有机会相见。
付知冬是个很喜欢植物的人,他告诉我,其实他一直很喜欢我的名字,有个知名的瑞典植物学家姓氏就来自于椴树。椴树在许多欧洲国家还是神圣的、爱情与幸运的女神象征。
我趴在桌子上看他,不是很在意地笑:我爸妈取名字应该没有那么讲究吧。
付知冬依然很认真地说这是很好的名字,他们一定希望我识得爱情,也识得幸运。
我想起名字里有茂盛却早早去世的方芾,突然觉得我爸是个乌鸦嘴,想什么什么就会落空。我一点都不幸运,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我应该识得的爱情。
到研究所之后我回到阔别一周的工位上,准备开始对一对落下的数据。其实范工应该差人对过了,但以我名义经手的我还是要再三确认一遍。
其实讲起来还是托了我爸的福,范工是当时面试我的人之一,也是我们所副主任,现在是主任了。他从名字就认出我是方天华的儿子。面试结束后偷偷找到我,说我爸是他当年关系最好的同事,葬礼上他还见过我一面。
我对葬礼上的陌生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只能客气地说谢谢。但无论如何,我从他的眼睛里得知,我一定能得到这份工作。我冲他笑,又说了谢谢。
进所之后范工常在大项目里提我一把,有时候是他挂名让我当组长实权放给我,好让我也多长经验。一开始很多人觉得我是关系户看我不太顺眼,但我觉得自己也确实是,没有辩解过。后来我主动去了几个实打实勘探的项目,补齐了好几处地球物理台网的监测缺漏后,大家终于不再那么针对我。
但很奇怪,我仔细核对了很久,发现手上这份数据里面有不少缺漏,垂直摆的测项都能缺。
“地下流体台网那几口深度不够的井怎么没出现在报告里呢?还有上次调研结果都出来了,二十五号硐室密封性不够,建的时候就没按标准来,看看这个洞体应变观测分量的对比值,受气压影响这么大,这也能忘记报上去吗?”
我平常不是脾气这么暴躁的人,但这份报告的错漏百出程度已经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雇了一个终极关系户来实习凑数,最终没忍住把那份文件摔到桌上。声音可能太响,组里所有人明显被吓了一跳。
我头疼得要命,得出去透透气,对丁助扔下一句“下班之前解决好问题或者是人再来告诉我”就离开了办公室。
研究所建在靠山的地方,正好是一号线尽头。经常工作做烦了我就会去附近走走散散心,但今天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我反复解锁屏幕,没有任何新消息。
今天好像什么都不太顺利。我突然感到不安,于是给原绰打电话,十通,没有一次被接起来。
不对劲。我熄灭屏幕,抄起工位上的包就跑出办公室,决定一会儿再给范工交代理由。
回程的地铁很空,也显得很漫长。我继续给原绰打电话,没有人接。
到站以后我一路狂奔,期间持续不断地反复拨原绰的号码,依然空响。
“真他妈邪门——”我停下来,准备挂断再拨一次,还没骂完,一辆大卡车就从左边路口直直冲了过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挡,但预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卡车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伸出手,五指还在。卡车呼啸而过。
无法接通的原绰就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我,露出一个说不上来高兴还是哀恸的笑。
我终于想起来,原来我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任何人给我发消息,怪不得电话拨不出去,怪不得工位上的数据一点都没更新。
我向马路对面走去,车辆川流不息地碾过我不存在的身体。
原绰伸手牵过我,真奇怪,我能摸到他。我又捏了捏他的手臂,问:“你也死了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手贴上我的脸:“你终于想起来了?”
头又有点痛,但我好像确实想起来了。今天是我的头七。
我想起来一切是因为什么结束的。
两年前,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提出我们应该结束床伴关系时,原绰向我承诺,等两年后他的经纪约到了就解约,到时候他也能修完学分毕业了。他不会继续当模特,会搬到他给我买的这间公寓里和我一起住。
我劝他,说这样的话原女士会希望我被天打雷劈的。
原绰说没关系,天打雷劈有他陪着我。我没有把这些话当真,正如他也从没有向我解释过绯闻里那些漂亮女孩。
几个月前他对我说已经订好回去的机票,等他把最后一个拍摄项目做完就结束了。在这之前一个月,我和原女士都飞去加州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
故事看上去似乎的确要有一个圆满结局了,原绰赚够了钱,愿意再变成普通人陪我被他母亲天打雷劈一回。
我没好意思告诉原绰,但实际上在家每天倒数离他回来还剩几天。
倒数记到二十天的时候,他连续三天没有给我发消息。我觉得奇怪,然后新闻上开始播报土耳其发生大地震,我国已经派出救援队。
我快速回翻记录,上一次他跟我说要去的地点是布达佩斯。布达佩斯和土耳其离得也没那么近吧?我开始回忆匈牙利附近的板块构造,印象中那里并不怎么发生强地震。
那天我一直在发抖,担心得想吐,又不敢去找原女士,怕让她白担心一场。最后在第四天打电话给万倩,问她知不知道原绰现在在哪。
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完了,我很熟悉这样无助和抱歉的声线,十二岁那年实在听得太多。
我问她,尸体呢,又问她,为什么原绰会去土耳其?万倩说还没挖出来,听摄影师说是本来逃出来了,是为了回去救一个小女孩,而好巧不巧,楼塌了。她宽慰我,也还有可能活着的。
多少小时了?我继续问。她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七十二。
黄金七十二小时已经过了。我瘫坐到沙发上,又安慰自己但从来不乏埋了一周也幸存的例子。
之后我辗转联系上那位摄影师,竟然是个华裔,我正好省去讲英文的麻烦。才刚疲惫地自我介绍,还没开口问他问题,他就惊讶地问:你是识椴?
这样亲密地掐掉姓让我很不舒服。我说对。摄影师告诉我,他和原绰正在拍的这个项目就叫“识椴”。他们在欧洲辗转拍了几个地方的椴树作为主题,沿多瑙河堤岸从布达佩斯到贝尔格莱德,最后一站是伊斯坦布尔,去拍银毛椴。
摄影师说,原绰告诉他这个项目是为了献给他的一生所爱,作为退出模特行业前最后一份礼物。
但谁也没想到,地震突然发生。原绰和他当时都安全跑出来了,但旁边有个小男孩一直在大哭,说自己的姐姐在里面。原绰找旁边的人翻译出了具体位置,没怎么犹豫地冲了进去。半分钟后,建筑轰然倒塌。
挂掉电话之后我蹲在沙发边上发呆,突然笑出声,很久才停。
我想起前几个月读相关期刊的时候,看到一则短消息说马尔马拉海断层活跃,伊斯坦布尔未来可能有受灾风险。我扫了一眼就翻过去了,我怎么能扫一眼就翻过去了呢。
笑到后面我开始恶心,去厕所吐了十分钟才缓过来。我看了一眼墙上被划到只剩十六天的日历,开始联系所里的人问有没有这次出发救援队的信息。
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静一点,联系完之后又去找了一家专门资助受灾害影响儿童青少年的基金会组织,告知我准备立遗嘱公证,所有遗产捐给该组织。
我一边等待来自土耳其的消息,一边请好了律师,很快把公证做完。
又等了四天,我收到救援队的消息说尸体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在他怀里还一息尚存,但原绰已经宣告死亡了。
我说好的,把原女士的电话告诉了他们,请他们后续联系原绰的母亲。我依然不敢打电话给原楚兰,之后把电话卡拔掉,光着脚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去房间储物柜里翻出那台太老太旧早就不再用的随身听。充满电后插上耳机,我在房间里继续走来走去。
当年165块的随身听音质真的很糟糕,Tori Amos听上去有点鬼哭狼嚎。我一直听到它彻底没电,70小时超长续航竟然是真的。
它又被我拿回去充了一会儿电,期间我换上那件有点小的粉色T恤,戴回耳机。没穿鞋,径直上了天台。
我最后的记忆是,爬上护栏后我没有犹豫一秒钟,就自由地飞了下去。
永恒地自由了。
“所以下班回家看到你的周一,其实是我死掉的第一天。”我恍然大悟。
好奇怪,为什么我那时候不记得自己死了呢。
原绰告诉我,可能是因为遗憾太深重,灵魂滞留在两界之间,意识也比较混沌。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就又对我笑。
原绰说,他的第一天也从这里开始。那时候他只觉得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理他,也不和他说话。但只是奇怪,意识不到这是因为我们天人永隔。
很巧,我跳下去的那天是他的头七。他终于反应过来我打算做什么,想拉住我,却意料之中地什么也没抓住。
我捞起原绰的手,十指相扣,轻轻贴上脸颊。触感这么真实,竟然是因为我们都死了。这实在是一个很美丽的笑话。
我问他,从土耳其到这里远不远?他摇头,告诉我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出现在这里了。
我问他,多瑙河美吗?那些照片摄影师发过一些给我,但我当时太恍惚了,没有细看。
他说,很美,但常常都不是蓝色的。
我想了想,又问他,那些绯闻女友哪些是真的?
原绰低头吻我,说一个都不是。
我终于心满意足地闭嘴。
我们在市中心牵着手慢慢散步,路过一块巨大的报时电子屏。我突然惊奇:今天是你回来的日子。
他把我整个笼进怀里。我们映在大厦玻璃上的身影越来越透明。
“是的,所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