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攸归》是一本纯爱小说,作者是京零零,谢亭齐清是小说中的主角,福禄攸归主要讲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因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于是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热门评价:面冷心软傲娇受vs执着热烈哭包攻
《福禄攸归》精选:
我和权相斗了十多年,从未分出胜负。
从幼时争一把木剑到如今朝堂的分庭抗礼,他眨眨眼我就知道他又憋了什么坏主意。
昨夜他酒醉后突然闯进我房里把我扑倒:“阿清,咱们消停会儿行不行?”
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我咽咽口水:“行。”
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谢亭的话。
下一秒,在他面露喜色凑过来的瞬间抬脚一踹。
直接把他踹下了我的床。
谢亭被我踢得一蒙,跌坐在地上愣了几秒之后缓过神来恨恨地瞪着我。
我挑挑眉睨他,意思是只要他觉得自己打得过我就可以直接上。
哪知这喝醉了酒的混小子不按常理出牌,瞪了我两眼之后很没骨气地红了眼眶。
漂亮的桃花眼骤然噙上朦胧的水雾,似乎很快就要掉出泪珠子来。
该死的。
我暗骂了一声。
我和谢亭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竹马。
昔年我爹与谢公爷交好,恰巧太傅府和国公府的两位夫人在同一年春天有了身孕。
两家长辈大喜过望,于是上演了一场果断的指腹为婚。
谢亭长我两月,他出生后,我便成了众人口中这位谢家小公爷的未来媳妇儿。
两家长辈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我娘临盆,结果发现是个男婴。
虽然没能结成亲家,但这一笑谈还是被传了下来。
所以八岁以前,谢亭这混小子逢人就指着我说这是他媳妇儿。
说一次就被我暴打一顿。
后来他不知从谁口中知晓了两个男子不能在一起,于是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崩溃。
崩溃的具体表现就是抓着我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上蹭,哭得像个二傻子。
然后毫无意外地弄脏了阿娘给做的我新衣裳,于是他又被我暴打一顿。
现在他坐在地上泪眼汪汪的样子和小时候那副熊样没什么区别。
我叹了口气,起身去拉他。
冷不防刚刚还一脸可怜兮兮的谢亭突然变卦,在我凑过去的瞬间直接反身把我扑倒在了地上。
这醉鬼喝醉了酒之后手劲儿突然变得很大,顺着扑过来的动作,抓住我的手腕强行将我按在了地上。
我正要发作却被他死死按住,一时间竟然有些挣不开。
喝醉了的混小子迷迷糊糊在我耳边乱蹭,无意识般呢喃:
“我不娶她。”
“你娶谁关老子屁事儿。”
我回怼的话还没说出口,醉鬼又接着傻笑着喊了一句:
“媳妇儿。”
喊完之后居然直接把头埋在我肩膀上睡死了过去。
我抽了抽嘴角。
发酒疯发到我府上来了。
明早不揍死他丫的我跟他姓!
我第二天揍死谢亭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实施。
原因是一大早他就被宫里派来的人请走了。
走的时候许是因为闹腾了大半夜有些心虚,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还不忘交代外边的候着的人小声点。
不过我还是醒了,微眯了眯眼看着他的背影。
这小子昨夜宿醉,又在地上躺了一夜,看样子步伐都有些不稳。
这段时间陛下想要为谢亭赐婚的事情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中秋家宴上我眼看昭明长公主抚琴,谢亭执萧应和,端得一派妾有情郎有意的锦瑟和鸣之态。
想必这一次面圣应该就是要成了。
成便成吧,同我何干。
我自嘲地笑了笑,蒙上被子继续睡。
宫中的眼线传来消息时,我正望着架子上的剑发怔。
这是我爹留下来的剑。
昔年先皇钦赐,嘉奖他对太子的悉心教导。
我爹死后将这御赐的剑留给了我,嘱咐我务必尽心竭力辅佐幼主,不负浩荡皇恩。
我这些年算是延续了我爹的执念,在幼帝登基后同手握权柄、野心勃勃的旧世家彻底站到了对立面。
也正因此,政见不合的我与谢亭已经交恶多年。
若非昨夜谢亭喝醉了酒突然闯进来,我几乎都要忘了那段鸡飞狗跳的年少时光。
打探消息的探子很快就和我说清了事情的始末。
大概就是陛下今日特意召见谢亭,为了嘉奖他前些时日治理汾河水患的功劳,亲自为他与昭明长公主赐婚。
和我预料的情形相差无几。
世家横行,主少国疑,陛下年纪虽小,心思却决计不浅。
谢亭身为辅相,背靠世家大族,甚至称得上权倾朝野。
这些年他屡次三番阻挠陛下削弱旧世家的势力,已然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
这次赐婚,一来是陛下对谢亭的试探拉拢,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离间谢亭与旧氏族之间的关系。
很好的计策,所以在陛下询问我意见时,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只是我们都未曾料到,那日家宴上笑意温润的谢辅相会突然变卦,当着陛下的面,连半点皇家颜面都不顾,直接一口回绝了赐婚。
后来也不知他又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等到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那位自幼就被养得身娇肉贵的小公爷兼辅相大人已经被按在太和殿前杖责了。
我一时间头疼得不行,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入宫。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太和殿前的谢亭时,我还是愣在了原地。
印象中长大后的谢亭其实一直都相当清醒自持。
朝堂上的他,处事沉稳,从容精明,满怀政治才情,勃勃野心铺展于世。
以至于我记忆深处那个幼时总是爱黏在我身边的爱哭鬼逐渐模糊,再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
所以在亲眼看到跪在太和殿门口的谢亭之前,我依旧觉得那探子说得太过夸张。
因为像谢亭这种人,任何事情都算得分明。
即便是看出了圣上的目的,也绝对不会公然抗旨。
这很愚蠢。
但他好像就是这么蠢。
所以这个蠢货此刻挺直了脊背跪在殿前。
黯淡的血渍氤氲在背部,在那洁白的衣裳上晕开无数诡谲妖冶的花朵。
身影单薄而脆弱,似乎在某一瞬间就要轻易消逝。
听人说是杖责五十,怎么也没见直接给打死!
我咬了咬后槽牙,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有股气憋着。
谢亭听到身后的动静,抬眸有些茫然地望向我,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阿清......”
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我蹲下身子,蹙着眉狠狠剜了他一眼,却对上他苍白无力的浅笑:
“抱歉啊,阿清,让你失望了。”
我有些怔愣。
这些年我们立场不同,关系越闹越僵,在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世人只道辅相与太尉在朝堂之上争锋相对,是你死我活的宿敌。
久而久之,连我们自己也相信了。
所以谢亭不会相信我特意赶来救他,我也不敢让他相信。
但人总是习惯于低估旁人的情感,就像谢亭对我,我对谢亭。
可无关立场,他依旧是我的爱哭鬼。
这一点,其实无论他信与不信,永远不会变的。
“陛下今日之举太过冲动了。”
我刻意将语气压得很平静。
“冲动?”
坐在高高宝座之上的少年天子似乎被我这话气笑了,站起了身,直直地指向我,指尖都有些颤抖:
“太尉来质问朕之前,可有好好打听清楚那谢亭对朕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抬眸望向他,熟练地请罪:
“陛下恕罪。”
他喘了几口气:
“那人人称颂的谢辅相,责朕庸碌无能,只能靠女人来解决问题!”
“朕斗不过他?他最好给朕祈祷他永远有这么说话的底气!”
说话间他似乎还是有些气不过,直接端起案几边的茶杯往地上重重一摔。
滚烫的茶水伴着碎裂的瓷片四溅,打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圣上果然很会摔,大部分茶水都直直泼在我的小腿上。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忍着没作声,抿了抿唇继续同他拉扯:
“这些时日汾河水患刚平,陛下真要罚他,不妨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按谢亭平日的作风绝对不会这般冲动地说出这种话落人话柄,今日是发什么疯?
难道,便这般按耐不住吗?
我皱着眉,嘴上含糊地回应着陛下的斥责,心间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似乎有什么一直悄然维持着的平衡即将被强行打破,叫人不得不生出恐慌。
在大殿中被陛下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我终于退了出来。
带些怨气地把腆着死脸过来要我抱的谢亭往他的小厮怀里一丢,我坐在马车上一路都沉着脸。
他趴在马车狭窄的空间里,一贯修长的身子相当憋屈地蜷缩着,整个人伸展不开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
即便如此他还是仰面委委屈屈地看了我好几次,却始终不敢开口说话。
到了相府门口他终于憋不住了,直接朝我扑过来:
“阿清,我想去你府上养伤。”
说罢又死乞白赖地补上一句:“太尉府上空气更好。”
我被他气笑了,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谢亭,辅相大人,你觉得我俩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合适的。”
他的神色有些黯淡,只是自顾自地呢喃了这么一句。
我俩的斗争在这倒霉玩意儿死扒拉着我的衣服不放手,被我一口气溜了大半条街之后宣布告终。
他赢了,我丢不起这个脸。
谢亭背上的伤不算轻,找几个大夫看了之后开了方子,主要是涂敷。
我没好声气地掀开他的衣服。
已经清洗擦拭过一遍的后背还是血肉模糊得有些狰狞,看得我不住蹙眉,连带着手中烦躁的动作也放轻了些。
“圣上赐婚的事,你知道的吧?”
他趴在床上一面喊疼一面开口询问。
“为何拒绝?你这些年并未有什么心悦之人。昭明长公主虽生在皇室,却并不是个骄横的性子,温婉端方,很适合你。”
我手中动作一颤,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你又怎知我没有心悦之人?”
他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不顾身上的伤,转身抓住了我的手:
“还是说陛下此举究竟怀的什么心思你难道不清楚?”
我被他拧得有些疼,下意识地用力一甩。
可能是用的劲太大,直接把没有任何防备的谢亭往床边一带,生生把他拽了下来。
谢亭被我扯得一蒙,感受到身体下坠,急急忙忙地伸手垫在我的后脑上,好歹避免了我这么摔成傻子的悲剧。
这小子远比我想象的重得多,直直压在我的身上,此刻的体位显得有些糟糕。
我抬眸看他,那张一贯冰雕玉琢的漂亮脸蛋上此刻染上些许紧张,似乎很想再凑近一点贴到我的脸上看看情况。
于是乎柔软的唇瓣轻轻贴到我的脸颊,闪过一瞬连呼吸都快要凝滞的不明情愫。
我突然有些慌乱,咬了咬牙剜他:
“谢亭,你找死!”
“阿清我不是故意的!啊!”
谢亭在我府上养伤的事情很快就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京中传言太尉大人将身负重伤无力反抗的辅相大人带回府中百般折磨,终于解了这么多年在朝堂之上积攒的那一口恶气。
可实际上这厮在我府中蹭吃蹭喝乐得自在,而我却还要去面对陛下的一通怀疑敲打。
之前我为谢亭求情虽然刻意找了个借口,但到底耐不住陛下疑心。
“朕心知爱卿时刻都在为朕考虑,昔年朕师从太傅,与爱卿也是年少相知,前些时日朕也是一时气急攻心,爱卿可不能就这般同朕疏离了。”
陛下此刻笑意盈盈,将心思藏得极为巧妙。
“陛下言重了,微臣......当永远忠于陛下。”
我对他的心思视而不见。
愚忠也罢,誓死忠于君王,阻止皇权旁落,这是我们家世代受帝王荫蔽恩泽必须承担的责任。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陛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春闱在即,朕欲让谢辅相亲任督官一职,”
他缓缓走到我的身侧拍了拍我的肩膀。
“爱卿负责考场周围督察,严纠舞弊之人。谢亭这些时日在爱卿府上过得倒是安稳,可倘若再这般下去,朕与爱卿便没几天安稳日子可过了。”
“爱卿,这一次,可莫要再让朕失望了。”
“是。”
我应了声。
春闱在京城之中又掀起一股热潮,无数举子赶赴京城,企图在书卷笔墨间为自己搏一个前程。
我站在考场之外,随意敷衍着几个巡逻士兵的招呼。
懒懒散散地撩了眼皮看着过往形形色色的考生,在心间暗自忖度着,究竟哪个倒霉鬼会是陛下下手的目标。
只是这么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极为扎眼的存在。
其实也不算太扎眼,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眼睛抽抽,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死不要脸的。
谢亭今日穿得有些单薄,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乍一看似乎能够轻易被风吹走了。
他正同身边的礼部侍郎低头说着什么,蹙着眉说话时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明明之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却还是病怏怏的。
说话间他抬头指了指门口的几个位置。
看样子本来是打算指给身旁的人看的,结果一抬眸就撞见我注视的视线。
不知怎的我有些心虚,皱了皱眉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余光瞥见他好像要走过来说什么,只是这个时候门内已经传来了人的呼声,应当是快要开考了。
他到底还是没迈过来,应声走了进去。
我有些怔愣地望着他和礼部侍郎的背影,为自己突然的恻隐之心有些好笑。
官场筹谋,帝王权术,谢亭不会比我更不懂。
他既然选择了这样一条结党营私的路,又何须我的同情?
春闱三日,前两日都是风平浪静的。
第三日是经世策论,由大司学与皇帝钦定的考题经由礼部传入考场,其间再无其他人能够参与这个过程。
最后一场整个考场的紧张氛围都开始有些放松,我带着几个人在府院周围巡逻。
到底还是在考场旁边的一棵槐树旁边看到了行迹可疑的考生。
他在看到我们走过来的瞬间脸色变得十分慌张,当即就要往后院跑。
瘦弱的书生自然不可能跑得过我们这些武夫,我只是往前略跟了几步就将他扣了回来。
人很眼熟,大概是谢亭的某位门生。
应当是位颇有些才华的世家子,没有这场作弊或许会有很好的前程。
我不知道陛下是用怎样的手段买通了他,在这一阵喧哗声中,我含着笑意抓住了眼前这个人。
只是抬眼就看到了闻声赶来的谢亭脸上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表情。
笑意突然就凝固住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带着怎样的表情从那个考生的衣物间搜到那个熟悉的考题的。
只知道谢亭脸上的表情真的很难看。
他很聪明,不需要想太多就应该明白自己栽在了何处。
陛下钦定的考题泄露,谢亭连同礼部都要受到重大牵连。
谢亭身为辅相管辖礼部,而礼部则全权负责此次会试流程。
科举考场之上泄题是大忌,如若出什么纰漏,足够让谢亭这个负责人承担很大的罪责,也足够让他在京城中的名声大跌。
与此同时陛下也可以借此机会除去这次春闱之中他想除去之人,比如某些代表着一方势力的世家子。
可谢亭不是这种毫无防备的人。
他只是没有料到,那个将考题传递到考生身上的人,是我。
可为什么没有料到呢?
明明,那么明显的。
是他自己太蠢,我在心底暗暗提醒着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陛下这一招确实巧妙。
整场会试结果彻底作废,陛下震怒,严厉惩处了不知道何时准备好的替罪羊,也让这位风光无限的谢辅相从高台掉下来。
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
听上去是无伤大雅的惩处,算是很给辅相面子。
但对谢亭这种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所谓的闭门思过就是将这位权相从朝堂之上明面里剥离。
正值会试,拉拢人才培植势力的大好时机,这对于谢亭一党的旧世家是很大的打击。
回到府中时已经是深夜。
我身心俱疲,叹了口气倚在院内的柱子上懒懒散散地看着头顶的月亮。
正是满月时节,院子里的月亮漂亮得有些晃眼。
晃眼到让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我府后院的院墙上低头往我这边看的谢亭。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算账。
闭门思过什么的对于谢亭来说基本形同虚设。
他幼时和我一起学功夫,虽说从来没能打得过我,但多少有些底子在。
翻上我府苑的墙头确实不在话下。
这几日天气其实很冷。
谢亭自幼身子骨有些娇弱,一到泛春寒的日子里就是大氅狐裘不离身。
今日也是如此,一整个人拢在雪白的狐裘之中,面色苍白的有些吓人。
偏偏这人清醒的时候很爱面子,愣是坐在院墙之上摆着看上去很寂寥的姿势。
此刻倒是真的有了一番权相的模样,疏离得叫人半点接近不得。
其实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他怔怔地看了我片刻,一副被抛弃的凄苦眼神看的我很不舒服。
我蹙了蹙眉转身要走,懒得和他再纠缠下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跳下来的时候似乎没怎么站稳,踉跄了几步就要往地上摔。
我皱着眉没忍住过去扶了两把,心道谢亭这些年基本功越来越差了。
却不料谢亭看到我过来后立刻抓住了我的手,突然大力地转了身,把我摁到了一旁的院墙上,难得给我带来很重的压迫感。
他手上动作很重,似乎想要在此刻将我狠狠地摁进我府邸的院墙里。
我知道他心里有气,到底是有些心虚,忍住了反抗的冲动。
心想大不了给他揍一顿不还手,我们也算是两清。
可是我没能等来谢亭的一顿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从小就有些怕我,直到现在也依旧不敢对我动手。
我只是感受到他抓着我手腕的手逐渐捏紧,力道大到恨不得直接捏碎的地步,到最后反而缓缓颤抖了起来。
他原本比我高了半个头的身子突然埋在我的肩颈处,如果此刻小厮路过看见,定然会觉得有伤风化。
我等了很久才等到他的反应。
他抬头望向我,突然就笑了。
莫名有些悲戚的笑容,眼底甚至于含了些许雾气,像是骤然被抛弃的小兽,无辜得什么都不剩下:
“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帮他?”
“大丈夫忠君爱国,本属寻常。”
我的语气很冷静,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忠君爱国?那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心结党营私的佞臣?”
他的语气激动了起来。
我心间突然有些莫名的悲凉。
这些年,勾结世家,结党营私,桩桩件件摆在明面上,难道都是污蔑了你?
见我没有回话,他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自嘲一般勾了勾唇角。
似乎是带上了最后的希望,缓缓开口:
“如果,他要杀我怎么办?阿清,你也会......”
“也会......亲手替他递上那把刀吗?”
说话间他整个人都靠了过来,将我整个禁锢于他怀中的那一方阴影之中,遮住了头顶洒落的月光。
似乎只要我说出一个不字,黑暗就会将我彻底笼罩。
“撒手,别逼我在你受伤的时候揍你。”
我的语气有些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我想我会的,我在心底回答。
他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答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最为珍贵的东西。
我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头一次看到有人能笑得这么难看。
像是放弃挣扎的困兽,似乎笑着笑着眼眶里就能掉出泪珠子来。
恍惚间我想起阿娘幼时玩笑着同我们讲的故事。
我和谢亭因为出生的时日相差不远,两家人关系恰巧又不错,所以将周礼办在了一块儿。
在满桌琳琅满目的物件儿里,两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咿咿呀呀地胡乱爬着。
最后我一把抓住我爹的令牌咬了一口。
众人都在等着谢亭的反应。
结果小崽子爬呀爬,爬到另一个抱着令牌咬不动的娃娃面前,“吧唧”一口咬到对方肥嘟嘟的脸上,口水蹭了一脸,却也抱住死不肯放手了。
后来这事儿被大人们当作顽笑话说了许久。
“阿亭那小娃娃哦,逮着你的脸就是一口咬下来,还以为自己在咬什么白面馒头!亏得牙还没长齐,否则怕是得留下好大一片印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饿着了他!”
第一次听这个糗事的时候我们大概还很小,阿娘说话时还带着调笑的语气:
“你爹看到你拿着那个令牌高兴的不得了,他就一死心眼的,说什么我们齐家就是要出满门忠良,世代忠君爱国的......”
那时候我们真小啊,小到什么算计啊,什么权力野心的,什么都不清楚。
谢亭听到阿娘的话时说了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他说:
以后阿清要忠君爱国,那我便护着阿清一辈子。
我先前其实一点也不信这种抓周的把戏,总觉着不过是图个热闹。
可为什么,好像就真的这么灵验了。
我不记得谢亭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府邸的。
或许是太累了,我和他都有点累。
陛下直接将谢亭扣下来,同时也借此机会利用春闱将许多旧世家子弟直接剔除,安插了自己的势力。
这样的举动无疑会在旧世家之中掀起极大的恐慌。
加之谢亭闭门思过,群龙无首的旧世家成日明里暗里往辅相府邸跑,大有只认这位谢辅相不认皇帝的架势。
陛下的探子日日传来消息,我就侍立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锋芒毕露的少年天子就冷笑着看向我。
我被他盯得发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保持微笑。
如果说之前陛下和我还对于谢亭的心思有所怀疑,如今就是已经笃定了他的野心。
毕竟朝堂之上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前车之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更遑论这位谢小公爷还是皇族的宗室子。
因此陛下加快了安排朝中新势力的动作,而谢亭府上亦是日日人流不息。
双方都保持着默不作声地默契,整个京城的氛围变得相当压抑。
如果说之前还可以勉强保持平衡,如今便算是彻底决裂,只等一个时机撕破脸罢了。
很快就到了围猎的时节,这个时候谢亭的禁足期也差不多过了。
围猎期间的安全工作由我全权负责。
皇家围猎往往是宫妃和朝臣作陪,今年的地点安排在青城山后的猎场。
那个地段离京城颇有些距离,陛下的安全也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事。
第一天来,我就仔细查探了猎场周围的环境,按照我的惯常习惯将大部分的禁军安排在了陛下营帐周围,只有少部分散落在外围负责夜间野兽的防御工作。
晚间我独自在外围最后一次检查他们准备好的防御措施。
我四处走着,随手推了推已经安置好的木柱子,感觉确实足够结实。
正要转身回营帐,眸光却无意间瞥见从外围营帐间闪过的白色身影。
正值深夜,我穿着一身黑色劲装隐没在夜色里,确实不是很显眼,所以从帐子里走出来的谢亭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身影。
我蹙了蹙眉,到底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
谢亭的身影转身便拐了个没影。
营帐外围大抵是陪同而来的世家大族。
他们的营帐由自己负责搭建,似乎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搭建的七拐八绕,整个形状弄得十分复杂。
往年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很难不让人怀疑有什么猫腻。
谢亭对这边的环境相当熟悉,大半夜敢这么一袭晃眼的白衣直接溜出来,显然是并不担心会被旁人跟上。
但我不一样。
我太熟悉谢亭了,甚至连这个由他一手布置的营帐分布,我也能按照他的习惯猜个大概。
京城中熟悉我和谢亭的人总爱称我与谢亭是两个极端。
我心思深沉,性子冷清,步步算计,而谢亭则更加直白热烈,手段直接。
但只有我知道其实我们所表现的样子同我们的内心截然相反。
我看似清冷自持,实则感情用事很容易冲动。
而谢亭行事看似相当不着边际,心思却极为细腻谨慎。
不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在这一点上吃亏。
客观而言谢亭是一个极不愿意冒险的人,他的性格使然让他选择规避一切有风险的事情。
就像现在,在安排好这个诡异而复杂的营帐之后,常人会觉得足以稳坐高台,高高兴兴地就可以开始在自己的营帐里谈事情了。
但谢亭不会这样。
他会选择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个最合理的借口。
一个即便是被发现深夜聚集,也能够让陛下无法反驳的借口。
身为权相,和任何武官相交都会有极大的风险。
那么如果是当年诗才名动京城的谢辅相与御史大夫家风流的小公子深夜饮酒作赋呢?
当然只是围猎之时的寻常顽笑罢了。
谢亭年少时就同这位小公子有些私交,我因着他的缘故对那人也还算了解。
只要是这位小公子在的地方必然就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人多眼杂的地界儿,最不可能成为谢亭他们议事的地方。
但......那是谢亭啊!
我顺着谢亭的习惯大抵猜测了那位小公子营帐的位置,避开几个零散的守卫闪了过去。
刚刚走到营帐附近就听见里面女子的调笑之声,好不热闹。
但里面未必见得就是一副花团锦簇的场面。
深夜巡逻的士兵不会把太多注意力放到这种公子哥身上来。
我躲在营帐与营帐背面的交界地带,恰好避开众人视线没入阴影之中。
但我没有听到帐内有谢亭的声音。
这厮的声音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蹲的我腿都麻了也依旧只有断断续续的调笑声。
那小公子玩得确实花样繁多,浓郁的脂粉香漫出营帐,颇有些刺鼻。
难道是我搞错了?
我皱了皱眉开始对自己的选择动摇起来。
我又何尝真的了解谢亭呢?
我自嘲般笑了笑。
正要转身离开,却隐约听到了帐内夹杂着的轻微脚步声。
我立刻顿住了动作,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得不说谢亭他们行事的确相当谨慎。
如今这个时辰,基本上连营中的巡逻士兵都已经困得了无警惕之意。
“辅相大人,我瞧着这些时日那小皇帝的举动越来越频繁,看样子很是不安生啊!”
老者漫不经心地悠悠声音传来,这声音我很熟悉。
顾老侯爷,历经两朝的老臣,手握军权,远比我这个名义上的太尉实权要大的多。
“想当年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帮着高祖平定天下的时候,那皇帝小儿还不知道在何处!如今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们留了!”
“是啊!辅相大人您这些年为朝堂鞠躬尽瘁,却被这无知小儿多般构陷折辱,实在是有违天道啊!”
“君主昏庸,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辅相大人顺势而为,实乃我大梁之福!”
“臣等愿为辅相大人马首是瞻!”
我将心一惊,先前只道谢亭大有挟天子令诸侯的架势,却没料到这帮世家的老顽固们居然敢在此处直接密谋篡位之事。
谢亭身为小公爷,确实是受荫蔽的宗室子。
可这么做的阻力有多大这帮人不会不知道。
到底是这些时候陛下削弱旧世家的动作太过激进果决,让这帮人开始狗急跳墙了。
谢亭......想要登上这个皇位?
这个答案一直在我心里埋着,而我却一直尝试着否定。
我希望这是假的,尽管所有的证据都是这么指向着,但我依旧保有这样愚蠢的幻想。
所以,谢亭,不要让我失望。
我咬了咬牙,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听着里面的动静。
在这帮人的群情激愤之后营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的心也随着这段沉默起伏不定。
良久,终于听到那熟悉的恍若隔世的浅淡嗓音。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谢亭说出这段话时的仪态和神情。
他必然是随意地端起桌上的清酒微微抿上一口,觉得太过呛口又不自觉地蹙蹙眉。
这小子打小就长得好看,蹙眉也应当是一样精致的不像话。
然后,然后他才会缓缓开口:
“诸位有心了......明日,一切就会彻底结束。”
我的心在瞬间沉入谷底,愣了几秒方才觉得自己的期待如此可笑。
对方.......不一直都是这么野心勃勃的权臣吗?
我又在期待些什么?
帐内的氛围在谢亭说完这句话之后瞬间热闹了起来。
甚至有几个好大喜功的已经开口祝贺辅相大人了,就差直接把那声“陛下”喊出口。
我心间一冷,无意听下去,转过身当即便要起身离开前去陛下帐中。
可只是动了几步,突然就觉得脚底有些发软。
我心下一沉。
看来.......我还是太小看谢亭了。
“阿清......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乖啊!”
谢亭含着些无奈笑意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他从身后整个罩过来,再一次遮挡了月亮的光芒,洒下一片寒凉的阴影。
月光下他的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无端生出些许压迫感。
我捏紧了拳头却发现掌心聚不起一点力气,这才意识到方才从营帐里飘出来的脂粉香气或许有问题。
我拧了拧眉抬眸瞪了一眼谢亭,心间不住暗自感慨自己到底是栽了个大跟头。
他含了笑从容地走到我的身边,在我力气不支正要倒下之际及时从身后揽住了我的腰。
这副样子怪别扭的,像个什么抱着小姑娘的姿势,对我这种强势惯了的大老爷们简直是一种羞辱。
我蹙了蹙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路的跑偏。
明明是在这么危险的时刻。
偷听到这帮想要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的密谋之后的我,如今又没有了还手之力,完全有可能被这群亡命之徒直接解决了。
可此时此刻我却还在考虑着自己的形象问题。
我的内心深处好像对谢亭一直怀有莫名的信任感,似乎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可我又凭什么这么相信呢?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相信谢亭不是陛下所认为的那样。
可现在,一切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
“阿清......你不该跟来的......”
在我发怔的当口,谢亭俯下身子借着身高的优势贴到我耳边低语。
呼吸的热气洒在耳边,无端闹得我有些烦躁。
这小子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总爱往人身上贴?
感受到我往一旁的躲避,谢亭轻轻“呵”了一声,趁着我绵软无力的状态强行将我的脑袋掰了回来。
继续挠痒痒似的在我耳边低吟:
“阿清......你知不知道......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的人啊,会被灭口的。”
他的话语说得云淡风轻,温热的唇瓣甚至贴到我的眼尾,可是修长的手指却已经慢慢地放到了我的脖颈间。
我从未意识到谢亭的手指会是这样的冰凉,直到那掐住我脖颈的修长手指逐渐收拢发力。
谢亭的脸依旧贴在我的侧脸旁,余光里我还能瞥见他脸上浅淡的笑意。
脖颈间的力道越发重了下来,我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吃力。
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谢亭此时此刻是真的想要杀了我,不是往日的玩笑打闹。
不对,谢亭从来不敢这样开玩笑,平时他都是直接被我按着打。
没想到小时候造的冤孽如今当真是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意识有些模糊之际,我脑中只闪过怨气:
这死小子是真掐啊!早知道,小时候就应该给他往死里揍!
恍惚间只听到谢亭在耳边的低语:
“睡一觉吧,阿清,睡一觉,一切都会结束的。”
温柔得好像轻声的吟唱。
醒过来的时候我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营帐里。
绑绳子的那人想必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手腕上的绳子勒得估计就差直接勒断了。
肯定不是谢亭那混账东西绑的。
不对,他昨晚都已经想着要杀了我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我蹙了蹙眉,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想他干什么。
动了动手腕我估计着我的力气已经恢复了一些。
仔细听了听外面,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我应该是被谢亭安置在了他的营帐之内,如果现在这个时间还没有动静......
我心间一沉,暗叫糟糕,慌忙拖着身子挤到了案几旁打翻了杯盏割开绳子。
趁着这会儿营帐周围人少,我径直往陛下的营帐那边过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谢亭他们应该已经动手了。
果不其然,我还只跑到离陛下营帐大概三四里的地方,就看到那外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亭一党中不乏颇有功勋的武官,在军中甚至能够私调部分军队,更遑论一直有着养私兵习惯的旧世家。
我躲在他们包围之外的营帐背面,心间一寒,到底还是没料到对这位少年天子虎视眈眈的人如此之多。
陛下自继位起殚精竭虑、勤政为民,除了对待旧世家的削弱态度太过激进狠戾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过失,却被这群人这样诘难。
好在我们在秋猎之前就想到了谢亭一党会有大动作,在后山额外安排了一条小路。
一旦事发,先前部署在外的禁卫军和兵部尚书王彦的人马会从这条小路直接绕到陛下的营帐后面,借此机会将这帮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我顺着记忆沿小路一路飞奔,果然在尽头看到了藏在山林间的兵马和一直朝这边张望的王彦。
“自古帝王之位贤者居之,陛下继位数载庸碌无为,苛刻世家,触怒天意致使连年天灾,百姓民不聊生,今亭顺应天意民心,恭请陛下让位于贤。”
谢亭从容浅淡的声音从帐内传来,此后便是帐中齐声的迎合:
“恭请陛下让位于贤!”
响亮的声音在猎场回荡着。
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们这帮旧世家的老头子真的会胆大到这种地步,直接将如此大逆不道之语说出。
而为首的谢亭更甚。
“你......你们放肆!谢亭......朕早便知你狼子野心,却不知你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意图逼宫!”
陛下的语气中夹杂着盛怒,说话间又是砸了桌上的杯子。
我甚至怀疑他那句“朕早便知你狼子野心”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那么......微臣只好亲自恭请陛下了!”
我确实一直觉得谢亭同那些野心勃勃的权臣不一样,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谢亭说得对。
不过,结束的是他们这场春秋大梦。
我和陛下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即将终结。
但不知道为什么,撩开帘子走进去时,我的步伐还是那么沉重。
这是......怎么了呢?
“辅相大人好生威风!”
我冷笑着从后面走入营帐内,顺着我撩开营帐的动作,谢亭应当能够看到我身后的那一大群人。
王彦跟着我的脚步走进来,立刻半跪朝陛下行了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惹得周遭那些意图反叛的朝臣讶异地面面相觑。
王彦是陛下提前准备好的暗线,在此次春猎之前我们就已经部署好了一切。
趁着春猎之际刻意向谢亭一党示弱,借此机会引得这帮狗急跳墙的旧世家动手。
这样陛下才能够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将他们彻底铲除。
谢亭在看到从陛下身后走出来的我时脸色微变,犀利的眸光恶狠狠地剜了一旁坐在座位上悠闲自得的陛下一眼。
我心间莫名有些火气,咬了咬牙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
“拿下!”
身后的士兵在听到这话之后立刻行动,将这帮逼宫谋反的乱臣贼子围成了一团,两拨人马形成了鲜明的对峙局面。
但加上王彦所带来的士兵,我们在人数上显然更胜一筹。
我拿起手中的剑,终于抵上了眼前这个和我相识了二十余载光阴的男子。
“谢亭,你说得对,一切都会在今日,彻底结束。”
这一次我的声音,应该没有再抖。
正是清晨时候,我看到初春的明媚朝阳洒落在谢亭漂亮得有些不像话的脸上。
锐利的剑搭在他的脖颈间,分明没用上多大力气,却还是在白皙的脖颈间留下丝丝血痕。
他好像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谢亭从小其实最怕疼。
“阿清......”
他的声音依旧是温润好听的,甚至对我无奈地笑了笑。
是了,谢亭对我似乎永远是笑着的。
他顺着我手中剑的方向走近了几步,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寻死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看到我动作的他依旧笑意盈盈,无所顾忌地顺着剑锋径直走到我身侧。
最后不顾旁边所有人诧异的目光停了下来,懒懒散散地把整个人都像往常一样挂在我的肩上:
“阿清,你啊,还是太心软了。”
说话间眸光一凛,森冷的目光转向我的身后。
他的动作依旧不徐不缓,似乎并未因为局势的逆转而生出些许惊慌。
我在脑中思考着究竟有何处不对,眸光一滞,终于明白了谢亭为何在此刻会如此从容。
“快保护陛下!”
我的声音在整个营帐中回荡着。
守在陛下身侧的几个侍卫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愣,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见他们发愣,立刻着手推开身旁的谢亭,可是却被他死死地拽住腕子。
身上的那股迷药的劲头许是还没有缓过来,一时间居然挣不开他的动作。
“你们傻愣着作什么!”
我挣扎无果,慌忙冲着身后的人大喊。
他们此刻终于意识到似乎应该做些什么,几个近前的侍卫慌慌张张地围在了陛下周围。
想必是对我的话一头雾水,毕竟从眼下的形势来看一切都已经预示着我们才是最终的赢家。
“阿清,晚了哦!”
谢亭低低地笑了几声,在我头顶轻轻含笑着开口。
顺着他的话音,刚刚守在陛下身侧的兵部尚书王彦突然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取下了挂在一旁架子上的宝剑。
那是陛下的剑,象征着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扭过头便看到他端着那把剑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谢亭的面前。
“微臣愿誓死追随辅相大人。”
“尚书大人多礼了。”
脑海中的某根弦崩的一下就断了。
“王彦你......你竟敢!”坐在帐中央的陛下声音都有些咬牙切齿。
“微臣欲追随明主,陛下又何必如此?早些认清现实,或许辅相大人还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您一命。”
王彦顺着谢亭接过剑的动作起了身,转身对着身后的陛下讽刺一般的挑了挑眉:
“黄口小儿妄图动摇旧世家千百年来的根基,简直是蚍蜉撼树不知天高地厚!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会蠢到帮你对抗辅相大人吧!”
语气中的轻蔑相当分明。
陛下经年虽为人掣肘,但哪里听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当即拎过一旁侍卫的剑要来杀他。
王彦往一旁躲了躲,看向陛下的眼神又多了些鄙夷。
我被谢亭死死地禁锢在怀中,脑子一热想要过去帮忙却动弹不得。
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陛下管来精明隐忍,应当不至于如此冲动。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真是狼狈。阿清,这就是你誓死要效忠的帝王啊!”
谢亭在我耳边讽刺地勾了勾唇角,转而又对王彦开口:
“尚书大人何必同他一般计较,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困兽罢了!”
王彦听到他的话脸色果然好看了很多,笑眯眯地凑到谢亭身边带些谄媚地赔笑:
“辅相大人说得是,是微臣格局小了!”
谢亭闻言愉悦地勾了勾唇角,身子下意识地绷直了些许。
这是他惯常的小动作,我很熟悉。
谢亭拿着那把开国皇帝传下来的宝剑挑眉打量了几眼,眸光转向宝座上的陛下。
“谢亭你疯了!”
我意识到他的企图,慌忙便要去夺他手中的剑。
“阿清......我对你啊,真的有够耐心了。所以这一次,乖一点吧!”
他的声音好似魔障。
他轻而易举地就避开了我的动作,随手推开了我,径直往前面走去。
在众人的屏息中,谢亭终于走向那个地方。
王彦看着往前走的这位新主,脸上的笑容差点就要溢出来。
只是,溢出来的不是他的笑容。
而是鲜血。
谢亭缓缓走向营帐中央的案。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他手中的剑并没有挥向面前的陛下,而是剑锋一转,转过身直直地抹向王彦。
我站在王彦身侧,温热的血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溅到了我的面颊上。
所有的人都在此刻彻底愣住。
我面上闪过错愕。
原来,这就是陛下的底牌。
竟是,连我也瞒过去了。
王彦睁大了眼睛缓缓倒下。
谢亭下手向来很稳,所以王彦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就彻底失去了方才张狂的模样。
“最后一个,”
“陛下,微臣想着,这剑还是更适合您。”
谢亭面上挂着面不改色的浅淡微笑,将手中的剑呈给了方才还坐在座位上一脸“愤怒”的陛下。
陛下随手接过了剑,此刻面上的笑容恍若来自地狱的恶鬼。
当然,应该是对那帮旧世家的人来说。
我拧了拧眉望向那边,眼见谢亭在陛下身边轻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陛下,别忘了约定。”
约定?
呵,我誓死保护的陛下和从小被我揍到大的乱臣贼子还背着我他妈的有了约定!
我咬了咬牙,心里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料理谢亭的后事。
谢亭径直向我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时脸上甚至还憋了笑意,随手抬手擦了擦我面上的血迹:
“阿清,你现在的样子倒像个恶鬼!”
“你最好祈祷我只是像个恶鬼!”
我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抬眸咬牙切齿地看他。
“阿清......这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控制好力道才溅到你脸上的!阿清!”
谢亭和陛下一同策划了这场蒙蔽朝野上下所有人的计划,将怀有祸心的世家大族倾数引出,青城猎场成了一切重新洗牌的地方。
这才是陛下惯常的风格,激进却又绝对有效。
虽说旧世家根基深厚无法一次铲除,但却足够让他们安分好一阵子。
谢亭说得对,一切都在今日彻底结束。
当然也包括我们之间的那笔账。
“阿清我错了!疼疼疼!”
时至今日我依旧对谢亭和陛下之间的约定感到十分好奇。
我这几年间一直试图缓和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头来却发现两个人已经背着我搞到了一块儿,难免心生郁结。
朝堂局势重新稳定下来后,谢亭开始恢复以往那副狗皮膏药的模样,成日往太尉府中跑个没停。
尽管每次都被我揍得嗷嗷乱叫,但依旧坚持不懈。
日子似乎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安逸的不像话。
我问过好几次谢亭所谓的约定,都被他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忍无可忍之后我终于实施了一点小小的暴力手段,最后成功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陛下说取消我同长公主之间的婚约。”
我挑了挑眉有些半信半疑:“为了一个婚约,你真舍得?”
懒懒散散地倚在我家院子里的大树旁边的谢亭闻言终于正了正神色:
“自然,婚约于我而言绝非草率之事,这二十载有余,心间所向从未有变。”
我眸光一怔,难得看见谢亭这副模样。
“阿清,我既有心悦之人,便不会给旁人留有任何念想。”
他叹了口气,见我怔愣继续解释。
“心悦之人?你何时有了心悦之人?瞒了我好些年竟一声不吭。”
我直接忽略了他欠揍的后半句。
“你......”
谢亭似乎被我这话弄得有些气结,从那边径直向我走过来,带些郁闷地随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被他揉头逗狗一样的动作弄得有些烦躁,拍开他的手往一旁躲了躲:
“别揉老子头发!天也不早了,赶紧滚回你自己府上去!”
谢亭这次是真的蔫了,听到我这话时整个人都明显地黯淡了下去,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大黄狗。
“阿清,你眼里是不是除了练武和陛下什么都不剩下了!”
语气可谓尤怨。
“那是自然。”
我抱着臂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很快就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阴雨绵绵的表情。
“嗯......勉强还算你一个?”
听到这话的谢亭依旧一副泫然欲泣的哭唧唧模样,甚至于把脸别到了一边。
我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拿他这副样子没办法,随手把委屈兮兮的脸掰了回来:
“谢辅相怎得这般幼稚啊!”
“我知你心悦之人是谁,我也一样。”
“阿清你真的......”
“我是说,我也心悦我自己。”
“......”
人生中第一个会写的字,是阿清的名字。
至今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幼时一同临帖的日子。
阿清惯来不喜文墨,往往抓着毛笔在纸上一阵鬼画符,顺便把整张脸蹭得乱七八糟。
于是发展到最后总是我一人临两份,还得学着他鬼画符的字迹。
否则完不成课业的他就会被太傅大人扣在府中,不能同我一起去逛城东的庙会。
我一贯喜欢与他在长安街头招摇过市,所以心甘情愿地替他临完了整本《淮安书》。
每每被太傅大人发觉,两个人被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下一次又继续犯事。
后来二叔见我们黏的太紧,开玩笑般同我耳语:
“你们两个以后要是有了媳妇儿哪里还能这么成日黏在一块啊?”
“可是阿娘说阿清就是我的媳妇儿呀!”
我天真地冲他笑着,结果直接迎来了一旁阿清的一记栗子。
“傻小子,你家阿清是男子,怎么可能做你媳妇儿呢?”
二叔的话恍若晴天霹雳。
不知为何,我明明被阿清揍都没有哭,可在听到那话的瞬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据说当天二叔哄了我一整天。
后来的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再理他。
最后我因为往阿清新衣裳上抹鼻涕又被揍了一顿,这场闹剧才终于得以收场。
年少的我曾一度以为只要拉着阿清的手,我们就可以这样一直一直走很远很远的路。
就像无数次晚间从长安街头各自回府,半夜又背着母亲翻墙溜进阿清的被窝。
只要我努力向前走一点,总能如愿以偿地回到他身边。
可是命运似乎同我们开了很大的一个玩笑。
从形影不离的竹马竹马到朝堂之上针锋相对的政敌,其实也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而已。
阿清有自己想要坚守的东西,而我作为旧世家的庇护者,终于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我始终无法认同那位小皇帝的激进手段。
旧世家大族皆是从开国以来沿袭至今的大家族,根基深厚,即便想要削弱也当徐徐图之。
所以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心,逼着自己假装不在乎。
好似我们之间就真的如同世人所说的那般只是宿敌。
我不知道心间的郁结究竟从何而来,我只是想等他回头看我一眼。
直到小皇帝有意指婚的消息传出,时隔几年,我只能借着酒劲儿再度闯入他的府邸。
在把他扑倒在地上之后,我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
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舍不得松开他的手。
我知他表面果断利落,内心却思忖良多。
所以这一步,我先向他走。
春闱之日小皇帝借阿清之手构陷我失职,同时他也做好了第二手准备。
我在前往调查的路途中遇刺,锋利的箭矢穿过肩膀的感觉其实很疼。
我有些后悔先前和阿清一起学功夫时太过懒散,所以冰凉的长剑划过脸颊时,呼吸似乎都在此刻停滞。
“我想同你们的主子做笔交易。”
我的声音平静而浅淡,足够震慑住眼前的这群人。
我同陛下做了一个交易。
他曾想过用同昭明长公主的婚约来牵制我,暂且达成一个短暂的平衡。
“那么换一个人也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要阿清。”
是了,我只要阿清。
那是十几年前就付诸于口的承诺,尽管这些年曾经一度有些茫然,但依旧会有走向正途的一天。
到那时,我们依旧可以,牵着手,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很远的路。
所以,阿清,再等等我。
其实仔细思来,许久以前心间就已经生出不应当的情思。
年少时谢亭总爱将“媳妇儿”挂在嘴边,配上他冰雕玉琢的漂亮脸蛋和欠揍的明媚笑容,每一次都让我在动手还是不动手之间反复纠结。
起初我对这个字眼没有任何的概念,只觉这词不应当用来形容男子气概十足的我。
于是我动手揍他,揍完之后我们再一起借着出恭的借口从塾师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翻出府墙去逛城隍庙会。
然后在庙会的小摊贩前吃得滚肚溜圆,回府用膳时再塞不下一口吃食。
我们一起拜过八月半的月光,在繁华喧闹的长安街头看过满街目不暇接的锦上华灯。
偶尔被撺掇着心血来潮,满腔义气地拔了某个捞得油光满面的豪强家门口的芍药,被家养的恶犬追过大半条街,丢尽脸面后被拎回府两家父母一起骂。
谢亭用相当直白热烈的方式盘踞了我年少的绝大部分时光。
至于后来忆及,似乎每一个片段都逃不开那张熟悉的脸,久而久之便成了不得纾解的朦胧绮思。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种怎样的情感。
只是在瞥见一贯跟在身后的寸步不离的人偶尔同旁人谈笑风生总觉异样。
在听见二叔说得“男子不能在一起”的言论之后一面嫌弃着谢亭哭闹一面心生落寞。
后来在被父亲斥之为闲散的旧纸堆里,偶然读到不只是哪个不愿留名的先人写下的《西洲曲》:
“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年少时未解其中深意,只莫名觉其状美好,后来才逐渐明白那应当是我终生都求之不得的片刻宁安。
我年少早慧,待到年纪再大些,亲眼目睹了父亲同把控朝政大局的旧世家的斗争,夹杂着无数的痛斥怒骂,也留下无数的落寞叹息。
内心那番活泼热烈的劲头也渐渐消隐。
便是那庙堂之高的天子尚且万分掣肘,又何谈寻常的我们。
世家门阀把控权力百余年,沉疴弊病非一日能除。
我一贯不赞成父亲的激进,直到他逝世,才终于发觉他肩上扛着的那个重担究竟是何意义。
朝堂经年积病非一日能平,却也必得有人有激流勇进的毅力站在前头,做那个看似愚蠢的靶子。
所以谢亭始终不理解为何最初同他政见一致的我会突然变卦,义无反顾地站到他的对立面。
我们的疏离好似冥冥之中的必然,连一声招呼都无需知会的默契。
此后数年,我们走着自己的路,未有回头。
他占据了我几乎全部的人生,在每一个阶段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曾一度尝试将他从我的生命之中彻底剥离,却逐渐发现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一刻也择不开去。
好在年岁尚早,依旧有足够的光阴去寻找一个相对圆融的答案。
写下这段话时已近深夜。
长安街头打更人的声音回荡过府门,衬得夜色更加安谧寂静。
案几边的几盏红烛已经燃到了末端,我抬眸看了一眼趴在桌案旁边睡得乖巧的谢亭。
时隔多年,那张脸依旧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亮下也依旧如此。
我伸手戳了戳他白皙的脸蛋。
其实很久以前就很想这么做,只不过年幼时怕惹他哭,再大些便只剩下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
我轻声笑了笑,终于写下最后一行:
“福禄攸归。”
字迹依然是谢亭嘟囔多年的鬼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