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雾回音》是由作者纪伊倾情打造的小说,永琏朱祐辉是小说的主角,小说春雾回音讲述了:爱情产生得很突然,可现在他们相爱了,之前他们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却成朋友关系转变成恋人。
《春雾回音》精选:
新年前夕刚打理过的正门庭院还未洁净两日,雪便再度覆盖了石板道。不论白日还是黑夜,步雪的彤云时时盘桓在天空,再疾厉的北风都吹不走。
这几天永琏只顾呆在家里。星见寺没有需要他帮忙的了,即便有他也不愿意出门。5号永琏和父母外出吃饭,晚上掀起的大风冻得他直流鼻涕,当即决定再也不离开家门半步。不过也有例外,比如独自在家时到门口收取送到的信件,比如在母亲的催促下去附近的商业街买缺少的食材或日用品。
再比如9日下午,永琏得去趟银鸥路28号的朱家。
邀请是在旧夜祭典那晚下山回家时收到的,开启话题的人却是永琏。他先问起朱祐辉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来来回回送了将近十年的礼,永琏实在想不出再有新意的东西。朱祐辉倒很爽快,他直言永琏空着双手来就行。
白鸰街到朱家只需十来分钟,银鸥路28号是这条街位置最优越的几栋住宅之一,它坐落在小丘上俯瞰枳霞川两岸,视野尤为开阔。
在这个寒冷的下午穿过狭窄小巷的只有永琏和瑟瑟寒风。左拐右拐,爬坡上坎,他走过许多次,从不介意已经歪斜的台阶,毕竟到达朱家的时间能快上些许。
最后一道坡上的小公园中有一棵老橡树坐镇,看到它便意味着28号不远了。如今它的树叶掉得一干二净,枝杈上无不覆着层厚雪,树下的石凳边留着几串凌乱的脚印和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朱祐辉便站在那尊雪人前,对上永琏的目光后便急忙向其迎来。他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戗驳领羊毛呢大衣,身姿比之前更显颀长笔挺。他到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派头,或者说本身便是,只是永琏此刻才发觉罢了。
“难道要出门?你不是说只是吃个晚饭而已吗?”走近后永琏急忙问。
“不出门,哪都不去。”朱祐辉安静地解释道,“今天的客人多了一些,除了瑶津老家的还有我母亲家里的。”
说罢,他领着永琏朝道路斜前方的一栋灰墙黑瓦的尖顶公馆走去——那是银鸥路上最气派的一栋楼。即便是严冬,银鸥路两旁的灌木仍保持着整齐的模样,道上的积雪统统被清至街边,甚至没沾染上肮脏的泥土。漂亮的黑铁街灯和每户庭院外精致的雕花围栏配上白雪,倒是更显优雅别致。
“你母亲家的是指吉月氏?连璃光的大族代表都来了?”
“嗯,我母亲的兄弟和他们的家人。”
仿佛有一块冰顺着衣缝掉进后背般的难受,永琏当即停下脚步,“你该提前告诉我!”
朱祐辉似笑非笑地看向永琏,“我早说你难道就不来了?”
“可我就这么直接进去不是给你丢脸吗?”
“你怎么会给我丢脸呢。”朱祐辉握着永琏的手臂带其向前走,接着道,“只是一场家宴而已,不会有人挑你的刺。即便真要无事生非,也是冲着我来的。”
“我就是担心他们会说‘近墨者黑’之类的话。”
“我不会放心上的,何况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啊。”
如果不是看到银鸥路28号的铁艺大门外有数辆豪车排队等着进门,朱祐辉的安慰话或许真的会卓有成效。即便天色暗沉,光洁的车身仍然闪闪放光,更有好几名家仆在门前进进出出、挥舞双臂、伸头探脑。
永琏扭头说:“我还是从侧门进去。”
“抱歉。”朱祐辉低声回,又握得更紧了些,带永琏走进28号与27号间的小道后才松手。
这条路依28号的西墙而建,路边载着一排洋桔梗,这个季节只剩下零落的花枝,寡淡的灰白之中唯有攀附在围栏与石墙上的常青藤能提供一片色彩的粉饰。
“今天到场的亲戚都难应付。”朱祐辉开口继续道,“要是有人主动问起就说你是我邀请来的,不论听到什么都当没听见,只顾吃饭就好。尤其是瑶津的朱家,越是同他们理论他们就越有兴致。所以没必要理会这些人,也别告诉他们你父亲是星见寺的司铎。”
“那你得提前告诉我哪人是哪家的。”
“放心,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朱祐辉推开虚掩的铁门让永琏先进去。门内一条直道通向公馆西面的书房,右手侧是庭院的一角,两个男仆在桂花树收拾四副留有痕印的箭靶,又有三名端着餐具与食材的女仆排成一列朝厨房后院走去了。朱祐辉关上门,与永琏走进公馆侧门时路过的仆人纷纷朝他们行礼。
“你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仆人?”
“临时从商会挑来的,父亲的意思是不论如何都得招待好客人。”
走廊很温暖,墙上新挂了两幅油画,壁灯更换了更精致的琉璃灯罩,转角处的边桌上摆着浅色大丽菊插花,地板又重新铺了一套红色毛毯。永琏以前从这里跑过不知道多少回,今日一来竟觉得陌生了。他机械地跟在朱祐辉身后,刚转过第二个拐角,混杂成一团的笑声和说话声便闯进耳朵。
那道每次造访时总是紧闭着的会客厅黑木门终于敞开了。这个房间宽敞又豪华,灯具吊顶金光闪闪,落地窗外便是公馆的庭院。朱祐辉和永琏停在门外,除了两个候于门口的仆人,门内众人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各行其是。左侧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着几位交头接耳的妇人,讲到兴头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更里处有三四个与永琏岁数相仿的少年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玩牌,边桌上摆满了点心与饮料,每人出牌时又喊又叫,偶尔忽然起身得意大笑,桌下甚至撒落着不少果屑残渣。几位妇人与他们相距不到五米,始终没有呵斥管教。
“这就是……瑶津来的?”
朱祐辉极其冷淡地扫视着房内众人,听见永琏的问话收回目光,点头道:“他们来得很早。”
“那我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了。你不是说诗音姐回来了吗,她在哪儿?”
于是朱祐辉带永琏去了会客厅不远的前厅,有一名穿深蓝色长裙的女性正来回踱步、查看表单,她将亚麻色长发束了起来,盘成利落典雅的髻。永琏和朱祐辉还没来得及招呼,只见她突然收起手中的单据,转身面向大门站定。
仆人们推开大门,一位胖墩墩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裹着件光润的皮草披肩,戴着精致的黑色假发套,眉毛高高地挑起,滚圆的下巴上扬着,端着手走起路来相当有派头,像是在为旁人展示手指上那枚大大的红宝石戒指。她身旁跟着一个打着花哨编发的麦色头发少女正挽着她,模样俏丽,辫子上别着银色的发饰,纤细的右手仿佛卡进了老太太的胳膊里。
“姨外祖母,许久不见,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能到呢。”亚麻色头发的女性连忙摆出笑容,谦谨地行礼问安,“这一路来辛苦了吧。”
老太太勾起嘴角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性道:“不辛苦不辛苦,我家就住曙山南,幸亏咱们今天出门早,万一迟到了多给你们家扫兴啊。”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姨外祖母。您是长辈,今日能来是我们的荣幸,就算稍稍晚点又有何妨呢?”女性微微屈膝作出洗耳恭听状。
那老太太慢慢笑了两声,“我年纪大啦,就算是去家里的园子散个步都得仔细准备一番。你们的邀请信本来就到得晚,可不得提早准备吗?”女性张嘴正打算回答,老太太立即补充道,“话说回来,瑶津本来就离得远,再者山高路险,把我这老婆子放后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看来是之前给您造成了误会,是我们考虑不周。”女性顺从地埋下头道,“您知道的,瑶津在东北山地,来璃光怎么都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那边一大家子来多少人、什么时候来,出行住宿全都得考虑,不得不提前几日张罗呀。我知道,您为人随和爽快,向来愿意来我们家做客。不过您放心,我一定牢牢记住这次教训,下次再有宴请亲自给您打电话。”
老太太再裹了裹披肩,笑得比刚才还要灿烂,“大姑娘去加梅里亚呆了几年果然今非昔比了,当年你父亲真有远见啊。”
“为人父母替子女筹谋未来是应当的呀——说起来,这位姑娘是?”
“哦,是我外孙女,最近正好来我家住,我就把她一起带了过来。”老太太扭头看向她的外孙女,用戴宝石戒指的那只手指指面前的女性,“这是朱家大姑娘朱诗音。”
少女一声不吭,只是埋头简单地屈了屈膝。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大姑娘别怪罪。”老太太眯眼笑道。
朱诗音也面不改色地笑说:“孩子嘛,当然是和同龄的朋友更聊得来。姨外祖母先进里屋歇会儿吧,那里还有暖炉呢。”
“正好跟你说话我也乏了,就先进去吧。对了,你们要是有空就给我备一杯热葡萄酒,我只喝涅伯罗,最好是维尔提诺产的,这几年雷迪诺产的口感越来越涩,没有就罢了。”
“好,您先去里屋稍候片刻。来,送老夫人和姑娘过去。”
女仆带着祖孙两人走向另一条走廊,目送两人离开后,朱诗音脸上的笑容顿时被烦厌与疲倦覆盖。她轻叹着气,刚转过身,对上永琏的目光就又容光焕发。
“哎呀,永琏!”
“好久不见了,诗音姐。”
小时候来银鸥路28号时这位年长十余岁的大姐不常在家,但朱家五子中朱诗音性格最为宽和。走近之后,永琏才发现朱诗音虽笑容依然亲切,眼角却已经有细密的皱纹了。
“长高了,上次我回来时你才刚过我肩呢——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朱诗音有力地拍拍永琏的胳膊,“诶,你今年是不是就毕业了?想好考哪所凝能学院了吗?”
“我想去中央凝能学院。”
朱诗音颇为意外地看看他,再瞟了眼身后的朱祐辉,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你和祐辉不就又能在一起了吗?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跟着祐辉,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明明看不太懂却仍然帮他整理书房的藏书,天黑还想继续留在我们家,说想和祐辉睡一起呢——”
这些话听来直让人害臊,好在朱祐辉及时开口解围,“现在不太适合回忆往昔吧,诗音姐。”
“说得也是。”朱诗音赶紧打住话头,“刚才那位老夫人你也看见了吧。”
“是个不太好招待的。”永琏如是说。
“吉月家大都是这副模样,她还算是友善的了。”朱诗音瞥了眼紧闭的正门摇摇头,门外依稀传来说话声,“下一批客人快到了,悠月正在厨房后院做药膳呢,你们去找她吧。”
两人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躲清闲的好机会,前脚刚走便听见身后的正门打开,响起一个声调又尖又高的女声。
楼梯口在前厅背后,他们才走过转角便有粗沉的说话声。
“二侄子,你可得替我好好劝劝你父亲啊!”
自二楼下来的是一位壮硕的老大爷,约摸六七十岁,金领暗纹外套敞开着,夹克的扣子松开了两粒,深红色领巾也翻了出来。他说起话如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几根抹上啫喱膏的头发尖尖地竖起,脸颊像是被夏日的阳光晒伤般又红又紫。
“建志是个没用玩意,懂的东西不多,当年连凝能学院都没考上,但心肠是真不坏啊!你应该是知道的,想想小时候你来咱们瑶津,每天和他一起去河里捞鱼嘞!”他一边下楼一边急匆匆地对身后的男人讲道,“建志都三十多了,整天呆在家里实在不成样子。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的侄子,即便你父亲不答应,你也得给咱们拿个主意才行!”
他念叨完,刚好停在一楼,堵住了永琏和朱祐辉的去路。可他注意力全放在身后那个才下完楼的男人身上,暂且没空招呼两人。那人同样有着亚麻色头发,眼型与朱诗音尤其相似,目光却更为锐利,高高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像是用雕刻刀仔细塑形过似的。他所穿的正装更是郑重,配着酒红色领带,若不一早便知今天是一场家宴,必定会以为他是来参加一场重要会议的。
“大伯父您放心,您家的情况我清楚,父亲自然也清楚。”男人看着老大爷淡淡地笑说,“父亲暂且没回话,估计只是在认真考虑这事,您用不着如此着急。”
听罢,老大爷急忙钳住其胳膊,死死地盯着他,“照这么说,算是说定了?”
“我们家当然会竭尽所能帮忙了。”男人扶住老大爷肿胀的手,不慌不忙地回,“建志要想进入璃光这边的公司恐怕要费些时间。不过您放心,我会帮他留意别的工作机会。说来我们家收购过一座瑶津郊外的草药园,要不明天我就去问问那边差不差人?留在家乡也有留在家乡的好处,还能三天两头回家看您不是吗?”
老大爷松开了手,嘴角同时向下一垮,“那我就等着二侄子的好消息了。”
“没问题,有进展我立马通知您。”
老大爷转身欲走时发现侯在一旁的两人。即便看到朱祐辉,他也没表现出几分热情。
“噢,原来你在这儿啊,五侄子。”他平淡地说。
“大伯父,看您身体还是如此康健我就放心了。”朱祐辉彬彬有礼地笑说。
老大爷只是应付地点头,侧脸看向永琏,眉毛一高一低,“这个是——”
“祐辉的朋友。”
男人回得简短,透着一种无须过问的坚决。老大爷似是不满地又瞪了永琏几眼,忽地转过身,大声清着嗓子朝会客厅踏步而去。
“今日客人实在太多,还望见谅。”男人一板一眼地对永琏说道。
朱家次子朱知浩,不论外貌、口吻还是行为举止都是绝对的精英商人,永琏向来与他没有多少话题。从前来朱家若是碰上他,无非只是简短地寒暄两句,而此刻朱知浩正用他那明睿的眼睛悄无声息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嗯……没关系。”永琏生硬地回。
“你能在这个节点来参加祐辉的生日宴,想来是真心为你的朋友庆祝,我很欣慰。”朱知浩淡淡地笑着拍了拍永琏的肩,话语不明不白,笑容也不温不火,看不出究竟是表面的客套还是真诚的感慨,“我很想和你多聊几句,可惜楼上还有几位客人需要接待。”他短暂移开了视线,“好好照顾你的朋友,祐辉。”
“我会的。”朱祐辉道,“您继续去帮父亲的忙吧,二哥。”
朱知浩点头,又拍了拍永琏,“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说罢,他整整衣襟,转身走上二楼。
“他走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吧。”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间后朱祐辉道。
“刚才那老大爷不像是来参加晚宴,反倒像来谈生意的。”
“是啊,这就是他们不枉舟车劳顿从瑶津赶来的原因。”朱祐辉的语气道却相当乐观,他继续带着永琏继续往厨房后院走去,“不是给这个子女谋差事,就是替那个远房表侄通便利。不过,我还以为你是想讨论我二哥的做派。”
“你二哥有什么好说的,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做事一丝不苟、无懈可击的大人。”
“你倒不觉得他说话像我父亲似的拿腔拿调?”
“他不就该这么讲话么,好歹是你家的继承人。”
朱祐辉一时没有应话。
“我说错了?”永琏问。
“没有。”他即答,“这些年父亲一直希望二哥将来能继承家业。去厨房吧。”
两人走到平日常用的客厅,这里与厨房连通。烹饪台上白烟滚滚,三四个厨师忙得不可开交,打下手的仆人们在摆满食材的桌台间来回穿梭,接二连三地呈递着刚出锅的菜肴。两人避开仆人穿行的通道,打开厨房的后门。
后院不算太宽敞,几件木箱依着一道矮墙堆放,上面再盖了层粗毛毡子,置着几个空箩筐。木箱的最左侧便是砖灶,锅缝溢出的蒸汽缓缓升腾,还未漫过屋檐便散尽。一个裹着夹克外套的年轻女性便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她蓬松打卷的亚麻色长发被扎成松垮垮的马尾,膝盖上还摊放着一本杂志,右手边的矮凳上摆了盘瓜子,脚下砖地则撒着些瓜子壳。
“悠月姐。”
“别催啦。”她将瓜子壳丢甩到地上,光是说着头也不回,“几分钟之前老爹就打发人来问过一遍了,那老太太要是不嫌鸡肉硬,就赶快找人把这一锅都给她端过去吧,反正又不是给我吃。”
朱祐辉与永琏对视一眼,再说:“你看谁来了。”
朱悠月终于扭过头。她看到永琏时,脸上的烦闷瞬间便不见踪影。
“永琏呀!来来来,这里暖和!”她兴高采烈地冲永琏招手,将另一张矮凳上的瓜子挪开了。朱祐辉没过去,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们。
坐在灶台前,热烘烘的空气顿时将他包裹。
“格兰南方最近老是发生暴乱,悠月姐回来得还顺利吧?”
“顺利顺利,我回来得及时,过境时没耽搁。”朱悠月拍拍手,将粘在衣裙上的壳全部抖到地上
“你是刚发现暴乱的苗头就走的?”
“不如说,多亏惠比森郡发生了暴乱,那份工作我九月的时候就不想干了!”朱悠月的声音骤然增大不少,“你是不知道,那研究所乌烟瘴气的,天天都有糟心事。二三十个人里竟然有四五个党派,每派都想抢首席的位置和资金的大头。我就算是去储物间取份干燥剂,或者找隔壁小组借个研磨棒他们都要呛我好几句!”
“都是研究所了,不应该安心做研究吗?”
“就是说呀!所以我就想,既然这些家伙爱吵架就随他们吵去,我就不奉陪了——结果!”朱悠月激动地一拍手,“我到家那天晚上都还没铺好床,老爹就冲进来把我臭骂一顿!”
“也不算骂吧。”朱祐辉更正道,“只是多说了几句。”
朱悠月板起脸有模有样地学道:“‘你怎么跟院子里的鹅卵石似的油盐不进’,‘我看你的书袋底下是有个大窟窿,装进去多少就掉出来多少’,这还不算骂?”
“可是格兰的局势那么乱,就算是安全起见也该回璃光啊。”永琏说。
“老爹的意思就是我目光太短浅啦,不应该辞职应该请假,等风波平息了再回去。那所研究所的名字带王族,照他说这可是让履历更入眼的好招牌呢,哪怕他根本没问我究竟想不想做药炼师。”
她恹恹地捡起一根细细的干柴,将其折成两半扔回柴火堆里。
“我们那个老爹就是希望子女们能照他的规划活着,所以诗音姐成为了他构想之中的治疗师,二哥就当上了他一手培养的优秀继承人——我就没那么争气了……”本以为朱悠月要唉声叹气起来,她却话锋一转,瞪圆了眼睛,“但老爹呢?今天这场宴会本来就不该有的,祐辉和我一周前就跟他商量过不大操大办,他当时都答应了,结果居然把吉月氏和瑶津的那帮人全都请来了!”
“原来是临时改的主意啊。”
“是啊,前天二哥才告诉我们要设宴,那时请帖全都发出去了。要热闹又不是不行,可是你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永琏在,少说两句。”朱祐辉严声道。
“屋子里那群人还说不得了?”朱悠月连忙扭脸,冲他高高挑着眉毛,“于情于理你都是最该指责老爹的那个!吉月氏那家子除了舅舅,哪个不是两面三刀当着一套背着一套?至于瑶津那伙人,更是没脸没皮!”她响亮地冷哼一声,“自己主动要来,却不愿意出路费住宿费,吃席就吃席吧,上午九点就过来敲门,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做客的?还有朱明生那小子,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装瞎,明知道下午所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突然吵着要射箭。诗音姐都还开口没答应,他倒指使起佣人去仓库取了。仿佛银鸥路28号如今是他们这些瑶津来的做主似的,真是一群大混账教出的几个小混账!”
她抬手重重地将杂志丢毡子上,继而烦躁地折着细木柴,听得永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朱祐辉直了直身子,环起手臂,看着矮墙外针叶蓬着薄雪的松树安静地说:“父亲也是迫不得已。常往来的姻亲不是说翻脸就能翻脸的,更别提大家氏族。吉月氏一向和璃光的几位大政客关系亲密,不好回绝也不能得罪,何况今天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报纸是如何拐弯抹角指责父亲的,悠月姐回来这一个月也看到了吧。吉月氏通知将于今天造访在先,父亲和二哥才不得不补发请帖筹备席宴。至于瑶津的那些人,老家生意越难做,他们就越想以逸待劳,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来璃光从父亲这里谋好处。这几个月父亲光是应付议会的反对者就耗费了不少精力,瑶津的人偏要来凑热闹也只能随其心意,眼下唯有祈祷他们不要去吉月氏面前惹是生非。说到底,要怪也只能怪我,偏偏在这样敏感的时间点过生日,给了他们设宴的托词。”
他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发言。砖灶里燃烧的木柴咔咔作响,灶上的石锅汩汩地冒着气泡,朱祐辉身后的房门更关不住佣人们的招呼声。
“你、你这是什么话——谁能决定自己几时几刻出生?”朱悠月大惊失色,又瞟了瞟默不作声的永琏,“有些话你私下跟我说就行了,永琏还坐在这儿呢……”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他不分场合地讲些正儿八经又大煞风景的话了。”永琏盯着燃烧的灶火说道。
朱祐辉也笑起来,“悠月姐似乎对两家客人的行为做派尤其不解,我就只好提供点自己的揣测。”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朱悠月不太痛快地叹了道气,“三哥今天确定要来吗?”
“是,他说要来便一定会来。”
“但愿他能早点儿,要是太晚了父亲怕不是又要念叨——诶,说来永琏是不是没见过三哥?”
“见过一次,六年前的国庆假期。”朱祐辉说,“那天三哥很快就走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当时三哥和父亲为退学的事大吵了一架——”
朱悠月匆匆闭上嘴,永琏却愣愣的。
“我怎么没印象?”
“那天你和我在院子里抓锹甲虫。”
“你记得可真够清楚的啊。”
“我记忆一向很好,你难道才知道吗?”
永琏无来由地生出几分恼火,并非是一旁的朱悠月正努力憋笑的缘故。
屋檐外的天空和树影暗成浓厚的一片,敲门声结束了这段轻松的说笑。一名仆人走进后院,他朝三人鞠了一躬,带来朱议长要找朱祐辉的消息。
“你先去吧,我带永琏去会客厅。”朱悠月起身道。
朱祐辉点头,转身便快步离开了,朱悠月叫住传话的仆人,吩咐其看好灶上的汤。收拾完一切后,她带永琏离开了后院。厨房没之前那么繁忙了,佣人少了许多,厨师们都在准备甜点。
“永琏,你是不是有点生气?”朱悠月陡然一问。
“啊?我气什么?”
“当然是气我们家这么多糟心事,祐辉还强拉着你来呀。”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永琏看着走廊前方说,“虽然那些人和事确实有些出人意,但只要他邀请我肯定会来。”
朱悠月诧异地看着永琏,蓦地笑出了声,“你们的关系还这么好我就放心了,上次你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你们俩闹矛盾了呢。”
“我能和他闹什么矛盾……”
“这可说不准,毕竟祐辉性子冷,不好亲近嘛。要是有矛盾,肯定是他莫名其妙不搭理你了。”
先前是听过类似的说法,永琏却没想到就连朱祐辉的家人也是同样的主张,更别提还是朱悠月亲口所说。小时候朱悠月还在术师学院上学时,经常带着两人出门玩,三人明明要好,可永琏实在是想不起来朱祐辉什么时候性格淡漠到难以接近了。
没时间追问,两人已经快走到了会客厅。门内人声鼎沸,朱诗音正站在门口刚指引一名戴着华丽蕾丝帽的妇人进门。看到朱悠月,她慌忙走来将其按住。
“诶,你怎么还没去换衣服?”
“我这身衣服不是挺好的吗?”说着朱悠月拍拍外套袖口蹭上的灰,“大不了直接把外面这件脱了。”
“你就这么进去吉月的客人指不定怎么取笑你呢。”
“爱怎么取笑就怎么取笑,我就算戴着冠冕拿着权杖驾着马车进去她们都看不顺眼。”
永琏别过脸去以防被朱诗音注意到自己在偷笑,朱家的长女疲惫地摇摇头,“这些都是次要的,父亲向来好面子,更别说是今晚这场合,难不成散席后你还想被父亲教训二三十分钟?到时候我可不会再来帮你说话了。”
“我——这——”
“赶紧回房间换衣服吧。”
朱悠月不服气地甩着手朝楼梯间走去。
“唉,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但凡有祐辉一半懂事呢。”朱诗音自言自语着将永琏带进会客厅。
酒红色的厚缎窗帘已经垂下,华贵的枝形吊灯被完全点亮,厅中每人都身着光鲜精致的正装,却无一不是陌生的面孔。为给客人留出了自由取餐的宽敞空间,铺有烫金花纹桌布的餐桌全部摆放在靠窗一侧,另一侧的自助餐台上放满了多样精心烹饪的食点,与室内所有考究的陈设共同融入通明的金光中。
“你就坐那个位置,和我们坐一起。”朱诗音指向大厅中侧一张紧邻陶瓷花瓶的空桌,“先去吧,没关系,父亲和祐辉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老实说永琏并不想进去。厅内的客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或说或笑,粗略一瞧算得上其乐融融,但稍加观察便会发现事实并不简单——居中的空桌是一道分水岭。左侧的客人围在酒柜附近,他们说话声音不大,服装样式要简约些但面料更显质感。那几位端坐的妇人面色和气,举杯时却锐利地扫视起聚在右侧壁炉前的人群。那里时不时就传来笑声与呼喊,色彩鲜艳的礼服凑在一起自然而然会更加扎眼。
永琏脱下外套,递给仆人,随后慢慢走向那张空桌。他走得很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他只穿了身普通的衬衫和毛背心,但或许是太过寻常无奇,所以才没人盯着他不放。
很快,他在自助餐台前看到了先前与朱知浩说话的老大爷。后者身旁站着位矮胖的老太太,棕黄色的头发,耷拉着嘴,活像一只狮子狗。永琏无意听他俩的对话,可老太太的抱怨声实在太大。
“照这么说,他们是不乐意帮忙咯?”她粗声粗气地问。
“二侄子说了啊,改天去郊外的草药园给建志找份工作。”老大爷厌烦地回。
老太太干瘪地笑了两声,听上去像是在咳痰,“他的意思是咱们建志只适合看门护院?把谁当狗使唤呢!”
“人家说了,进公司的要求高——”
“那当然啦,如今你这三弟是璃光的大老板了!谁不知道他们马上就和加梅里亚那个什么天纬能源开发公司做生意,你这三弟的客户都是响当当的名流啊,不是卖凝晶石的大商人,就是市议会的大人,哪里有时间管我们的死活!”
“小声点,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老太太骂骂咧咧走向壁炉前的沙发,该处坐着几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老太太走过去才说两句话不到,那些妇女便立即疾言厉色起来,似是在一同声讨什么。永琏心里生出一阵嫌恶,他收回目光,一转身差点撞上了人。
“非常抱歉!”永琏实在太紧张了,还未完全站稳便匆匆欠身道,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面前是位穿深紫色长裙的女人,妆容精致,一脸漠然。她抚着胸口,显然也被永琏吓了一跳。
“不碍事。”她冰冷地打量着永琏的模样,“你看着面生,是哪家的孩子?”
永琏猜测她是吉月氏的客人,不免犹豫了两秒才回:“我是朱祐辉的朋友,璃光本地人。”
妇人这才咧嘴笑道:“原来是祐辉的朋友啊,我还以为你也是瑶津来的呢。毕竟朱先生的亲戚家家户户都人丁兴旺,我可记不清他们的名字面貌。你应该见过他们了吧?”
“只是见过了……”
“似乎没请富勒夫人来。”妇人张望起大厅右侧的人群,“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几位如她那般风趣的人物,反正瑶津的人基本都到了,怎么不顺便叫上她呢,不过是多一张椅子的事。当年富勒夫人喝醉酒了,离开时在大门口撒泼打滚哭哭啼啼,别提多好笑了。”
“还、还有这回事啊……”永琏勉强地陪笑道。
妇人转过头又看了看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到场了吗?”
直接公开父亲的身份显然是不理智的,可是永琏正被妇人死死盯住,一时想不出开脱的由头,“我——”
“夕村夫人。”
恍然间,朱祐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一手搭着永琏的右肩,面向妇人谦谦笑着,“还没来得及向您介绍我的朋友,实在疏忽。”
妇人的笑容更加热烈了些,倒显得有几分虚假,“哪里呀,都说了直接叫我姨妈就好,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讲礼貌。”朱祐辉只是继续笑,没打断她,“差点忘了,你还没见过我女儿吧。来,莉雨——莉雨!”
在她的招呼下,一个麦色头发的少女走来,永琏认出是朱诗音接待过的那位姨外祖母的孙女。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朱隆诚姨夫的小儿子。”妇人对她的女儿讲道。后者乖巧地点头,随后看向朱祐辉先是一愣,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妇女再问朱祐辉,“你应该是1970年出生的?”
“是1969年。”朱祐辉平静地回。
妇人有些欣喜,“哎呀,这不就只比莉雨大两岁吗!”她转向自己的女儿,“你这孩子快叫人呀。”
行礼之后少女便双眼不眨地望着朱祐辉,母亲突然提醒脸颊顿时浮上两抹微红,她轻声细语道:“祐辉哥哥好。”
仿佛喉咙突然被一块硬物卡住了似的,永琏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提前离开——反正他们的对话没再涉及自己。他扭过头用尽全力瞪着自助餐桌上的吃食,却没法不去听身旁的对话。
“你好。”他听见朱祐辉这么回。
妇人紧接着说,“祐辉是读的中央凝能学院吧?”
“是,劳您记挂。”
“果然争气呀,去年还是什么时候听说你留级我还有些担心,想来一定是发生了不可规避的意外才让你一时乱了心智吧。对了,你念的什么专业?”
“古代历史。”
“历史呀,好好好。莉雨,你今年不就是要毕业了吗,一会儿要是有时间请教请教祐辉,他们家的图书室里有许多藏书呢,况且你不是对历史很有兴趣吗?”
“妈妈你别再说了……”少女小声劝道。
“噢,祐辉出生时是带着吉兆的,当时脖子上戴了个白玉环,我跟你提到过吗,莉雨?那玉环好像还挺精致,刚好能戴在脖子上呢。是不是很稀奇?”
“真不巧,夕村夫人,项环我没带在身上,恐怕没法拿给您看了。”
“嗯……也不妨事,但这种有寓意的东西还是时时带在身上比较好。”
“我们快回去吧,妈妈,外祖母还在等我们……”
在少女的催促下那妇人总算是离开了。永琏扭过脸,发现朱祐辉正仔细地盯着自己。
“还好吗?”
“怎么不好了,又没人会生吞活剥了我。”
“夕村夫人说话向来绵里藏针,我以为她是来刁难你的。”
“你来得确实及时,否则我真就傻里傻气地跟她作自我介绍了。”永琏瞥了朱祐辉一眼,“话说你倒是很受欢迎啊。”
“此话怎讲?”
“你没看见她刚才的反应吗?”
朱祐辉颇感意外,“你没看出来刚才那些都是恭维奉承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夫人,是你那个表妹,她看你的眼神倒是挺真挚的。”
朱祐辉稍稍愣了愣,转而笑道:“你不也经常盯着我吗?”
“谁盯着你看了——我可没像她那样!”
大厅仿佛骤然闷热。永琏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目光“观察”或“端详”朱祐辉的。如果在旁人看来,自己与那少女是如出一辙的沉醉痴迷呢?
好在朱祐辉主动岔开了话题,“去见下我父亲吧,他想同你道谢。”
朱隆诚正在永琏本该去的那张餐桌旁,和朱祐辉走过去时他刚与一位戴金丝单片眼镜的中年人聊完。
这位年逾六十的精英商人与永琏差不多高,头发已经灰白,但仍打理得一尘不染。他有张方方正正的脸,眼型细长,身着一身极其精巧的黑色正装,不笑时面相颇具威势,见到永琏却露出惊喜的笑容。
“你来了,永琏君。”朱家的一家之长说着向永琏伸出右手。永琏原本以为是要行握礼,却没想到朱隆诚夸张地揽了揽他。
“嗯……朱先生您好。”
曾经造访朱家时朱隆诚都待其相当宽和,可不知为什么永琏觉得他今日的笑容略有不同。
“今晚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感谢你。”朱隆诚微笑着打量永琏,“我总担心你父亲星间司铎太顾虑最近两月发生的诸事……”
“虽然不太明白您指的是什么,但我爸在家时不怎么当着我的面谈公事。”
“看来你父母是欣然同意你来到银鸥路28号了。”
“我爸的确答应得爽快。”
“或许出门时你父母特意叮嘱了不少,但你不必太过拘礼。你和祐辉认识许久,随意些也没关系。”
“谢谢您,不过我爸没有特意嘱咐什么话。”
“那我也能安心了。”朱隆诚的表情和缓了不少,不像刚才那般笑得过于客气,“星间司铎性情宽厚又恪守准则,我理解他在传统话题上的坚持。如果永琏君看到了某些报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也是迫不得已,不论是否在公众前明确表态——”
“父亲。”身旁的朱祐辉打断了朱隆诚的话,他的语调很平静,“我是邀请永琏来吃饭的。”
朱隆诚回过神来,“自然,自然,他是你的客人。刚才那些话还请永琏君别放心上。”
“没有,我——”
这时会客厅中响起了嘈杂的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