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火热连载的小说《花样年华》的作者是雪豆,该书主要人物是姜隐陆末,花样年华小说讲述了:姜隐也没有想到会在最意外的时候遇见前任,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一点交集了。
《花样年华》精选:
给妈妈打电话,手机,微信,Facetime,永远是不通的。妈妈说上班跟上学一样,不让带手机,其实小陆心里明白。然而他还是一遍遍的点着,希望吵到她或者让她加班的人。陆家的人都有点坏,知道怎样烦你又不好拒绝。不过近几日小陆老看见他俩打跨国视频,爸爸闷声以对,而主客颠倒,妈妈口中流落出一大段夹洋文的家常。小陆想,老子是比小子强,还是我爸比较……嗯,成功(他不会说牛逼这个词)。
他是天生的明星。明星分两种,艳光四射,见之忘俗,眼波在人群中做灵魂收割器,那种美往往像蝶暂停在心上,蝶翅扑簌掉些鳞粉,大半生活与此不相干。而生活中的明星是俗而热烈的,往往被附上金光闪闪的实质——前呼后拥,左右逢源,“一句话能蹦出颗金子”。小陆显然是后种啦,说他天生,一点也不为过。隔壁班的孩子陆散尽零花钱没交下几个小孩,小孩都往他身边凑。
寂寞是一条暗河,当上覆无物,就品到那冷而漫长的感受。相反地,当蓄意拿热闹充实,心里的喧嚣就被耳边的喧嚣暂时打散。
今天幼儿园上半天班,小陆眼珠盯送老师出班门,心下一动道:“我们上‘黑森林’吧。”黑森林——他们给种了两颗秃树的后院果园赐的名。声音不大不小,却颇具一种诱惑力,天生的。坐在他一圈的孩子都回望他,他眼珠流来流去,滑到谁,谁就着迷似的信任他,跟他摸着走廊墙壁出门,帮他抬起保洁上的门闩,把一方烂土想象成沙场与庄园。有地产,就有封建从属关系,真无奈,小孩从小就被教导这些东西。不由分说,小陆被推举成国王,跟真王一样厉害,后宫三个妃,前朝两个将。其中一个将,个子快与他高,一头乌亮的碎短发,黑茸茸的一双眼睛,目光落到哪,哪块的颜色就开始浓郁起来。血管里可能流着俄罗斯的血,小陆自己留心从家长口中听见的。什么血不是红的,小陆想,难不成是俄罗斯三条旗的颜色?
这个孩子这学期才转园过来,跟着老师的半身裙走进来,老师讲话时,一言不发。那个时候刚放开,小孩还都戴着口罩。他那双眼睛在碎刘海和白色无纺布间沉静得像某种贵价石头,可以用来做女人朝思暮想的首饰。老师说,你也说两句呀,他说,大家可以叫我小姜。顿了一下,他鞠了个大躬,说谢谢大家。小陆站起来带头鼓掌,大家也都站起来,老师笑得很开心。小陆故意多鼓了一会,就为了多看一会他,直到老师喊停。他发现小姜也笑了,但快乐里有点惊慌。这个小姜有点好玩。小陆末等小姜走下台来,把身边的椅子拉开好大个空,目光期待地跟在他身上,最后如愿以偿地落在身旁。
但是小陆想错了。这个孩子居然不是被捉弄的材料,他是捉弄人的好手。譬如此刻,小姜四处寻到一根最结实最硬的木枝,把上面叶子剥掉,恭恭敬敬呈给他;小陆欣然接受。旋即他就后悔了——小姜眨着大眼睛,很文静地掏出了一根更粗更长的树枝:“谢谢你接受对决邀请,那我们开始决斗吧!”
小陆的臣与妾纷纷四围过来。他们同样对小陆眨着眼睛,里面其实都是天真。但小陆懂事懂得太早了,他感觉手里的树枝在变硬,长出锋来,长死在他发汗的手心里。他慢慢转向小姜,把最跋扈的枝尖架在他的眼睛和小姜的鼻头之间。小陆盯住谁时,那神情与他爸尤为相似:淡眉低沉下来,黑琥珀似的眼珠移上去,眯出微微的一线眼白——动物的眼神,动物的意思。
小姜又有点惊慌了。但是大家已经对小姜了然:虽然看不出来,他是一个爱刺激的孩子。
真实往往比戏剧更加沉默而迅速。两个小孩打架,按式打把,招出有名,怎么可能嘛。两个人没头没脑地比划了两下,离小姜最近的一个女孩突然哭了。小姜的宝剑还与对面的宝剑尖峰相抵,分寸不让,与小陆对视了一眼,松了劲,腾出一只手擦额头上的汗,颇有点得意道,你哭什么呀。他对面的小陆止住冲劲,但身体还是僵的,热气腾腾地钉在操场上。
小陆虽然还是小陆,还不至似他爸老陆精到发狠,平日里乖觉之至,难得把嬉皮笑脸都收起来。小姜低头才把笑放出来。把掌心摊开一看,一片湿红,树枝哗啷一声砸在地上。
小陆如梦惊醒。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俄罗斯混血小孩的血也是红的啊。
风在背后追着抓他,在身侧撞他肩膀,迎着他的脸吹进睫毛,眼睛里进水又流出来掉在地上。这不是泪水,至少不是他的,应该也不是那个女孩的。就像小姜说的:你哭什么呀?他们明明都没碰她呀。有资格哭的是谁呢?小陆咬咬牙跑得更快了。盛夏午后,树冠上面微微地起风,淡云飘来把太阳笼覆住了。小陆快到自家单元了,在楼的斜影里疯跑,额际热得发烧。他的汗淌下来,颊上一片冰凉,让人想起小姜幽灵一样润亮的目光。
电梯刚好停在一楼,他冲进去,刷电梯卡,使劲戳数字八的按钮。电梯门悠悠合起而上升,银亮的立方空间里,忽然来了一种无处遁形的痛苦。小陆还不知道那叫悔意,也不知道给小姜拿药是一个借口,他其实做了一个逃兵。LED屏上的数字一个把一个替下去,一个比一个大。他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电梯里有种似曾相识的香味。
他们家是一梯一户,电梯外接了一段窄廊,房门并不正对电梯,而是藏在一侧,风水上有说法。电梯门终于开了,小陆心里不清不楚的。他爸爸这段时间正休假,现在会在家吗?又怎么说?
午后万籁俱寂,窄廊里,一声声点响着打击乐的脆声。孩子的耳朵灵,他仔细一听,上面还飘着几重合鸣的人声,从他家门缝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家门开着。他紧张的心骤缩,把大人闲聊风水时的煞有介事全想起来了。小陆心跳如擂鼓,外面倏又放晴,他母亲搬到阳台的两盆花随风正灿烂着。
他摸着墙壁,墙壁崭新雪白,一步步随到门口,贴到门缝上。声音愈来愈清楚,不是窃语,而是歌。他听了一阵,家里从来没放过这种歌。他母亲不喜欢民谣摇滚,说实话,他父亲也不见得多喜欢。他母亲也不喜欢烟味,可是现在整个房子里漫淌着缱绻的香烟雾,并这首《California Dreamin’》,从门缝溢到走廊里。
小陆把一只眼睛放在门缝里,瞧见一双歪倒的黑尖高跟。
穿这双高跟鞋来情人家里的人应是个很天真的人,比小陆更像孩子。同时也可以看出另一个人很坏。他钦享着她的艳装诱惑,却吝于提醒她背德的危险。也许他们抱着这栋新楼住户少的侥幸,可四处是电子眼睛,她的腰形,她的唇鼻,都记录在案。除非一种可能:他们是老手,多年的情人,有绝不会为人知的手段和自信,还得有绝不会背叛对方的忠心。可是陆先生结婚还不到十年,有这样坚贞似金的感情,怎么还能有现在的小陆呢?
小陆已经六岁了。这个岁数的孩子,正介于猜想与逻辑的夹缝间。小姜流了红色的血,是真的;他回家给小姜取药,也是真的。但这扇门后面的嗡郁唱腔、灰白烟雾、歪斜高跟,也是真的吗?他颤抖着尚未长开的手,为了极轻微地拨开门缝,跻身成人的昏暗的世界。
他家南北通透,午后正是一堂明媚的时候。小陆被烟气熏着了眼睛,用力眨眨,屋里还是不太亮堂。他小心地跋涉过门际,在那双高跟鞋前面罚站似的,不敢跨越,仿佛这是一道由善转恶的界限。只听见屋里面不远不近地道:“你从前不是抽烟抽得很凶么?……呼。这哪比得上你大学的时候……嗯!你扯我头发,你小心点…呃嗯…”“我小心什么?呵…咳。别向我脸上…”“就向你脸上吐烟!怎么样,你能拿我怎么样?”外国男女高亢响亮地喊着歌词,小陆呆看着那双高跟鞋,感觉有点听懂这首歌了:又悲伤又激情。歌里面掺着含混的低声,男人的低声,是说是笑是叫,他听不懂。有一阵极开心的笑声过后,笑的主人不说话了,忽然拔高了声音喘气,倒是有点像女人。同时伴随着一连串的大声咳嗽,是用力诱发出的。听到这咳嗽,小陆陡然从音乐的艺术境界惊醒:他父亲一咳嗽就破音。
不知为何,小陆的心竟然揣回去了。屋里除了他,只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他父亲。他终于壮起胆子,抬头四望。遮在他面前的是玄关的玻璃屏风,下面打成了实木鞋柜,他身高堪堪及。如若是一个成年人站在这里,毛玻璃里能晕出一个灰影,也就叫屋里的人发现了。他心中一转,自己站了这么久,如果在他身后的客厅里,早就叫人看到了,因此放心地回头看去。
与他想象中不同,东西并没有像遭劫了似的四分五散,他母亲走时候摆的一瓶假花还玉立婷婷地在酒柜上积灰。最先看见而夺目的,是拉起的一大面酒红的薄绸遮阳帘,南阳台极好的阳光泄在上面,让整面帘布发起玫色的亮,把小陆洁净明丽的家改了色调。阳台的窗户没关,楼上的风比地上的盛,不歇息地摇动着遮阳帘。整个客厅虽然无人,但却自有生命,墙壁上地板上波纹粼粼,像一间水漫了的粉红暗室。没有什么不对,但什么都不对。用力看的话,皮沙发里掉了一顶最寻常的女式夏日草帽,贵妃榻上有躺过的印子。也许是因为不舒服,也许拉了窗帘还是心有戚戚,他们最终没在沙发上做。没有人能想到这许多,小陆更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莫名耳边听见了买家具时妈妈对爸爸的埋怨:皮沙发,不实用的呀。坐着坐着就塌了。又贵,到时候你是换是不换的呀?
这窗帘,在以前的家里就有,但是从来不拉起来。白天大人出去工作,他上幼儿园,让厅里透透光正好。他还小,晚上睡得早,他父母也就跟着早睡,从来没有什么夜晚活动。再说了,中国人奉行窗明几净那一套:好人家,谁总拉着窗帘?所以这还是小陆第一次看到这两束酒红软布展开的样子。
里面喘了一会,这时歌恰巧变了一首,前奏的钢琴像一串碎贝母,流利的音符铺了一地。小陆开始听出,从厨房传出来的磕嗒磕嗒不是打击乐,不是他音乐课上听的鼓、铃、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歌者迟迟不唱,或许这就是一首无人声的冷爵士——使厨房里的细节渐渐水落石出。布料在自己身上的窸窣,在对方身上的窸窣,唇与齿相纠缠,骨与肉相摩挲,金风玉露,水滴石穿。小陆不认识的那个人忽然惊呼,仿佛因为他父亲把这人支起来,放在自己腿上。那人低低地喊:“轻点……痛。”小陆听到这个痛字,突然红了脸。他一下子明白了……他先想起被他划伤流血的小姜,想起他母亲——他什么都明白了。
气血猛然从他心里直发到他脸上,连耳朵都是滚烫的。以孩童特有的轻捷,仿佛一直视若无物,他迅速地从那双高跟鞋上跳过去。他用手在鞋柜上撑起自己,把眼睛紧紧贴在玻璃的玉色花纹中,较透明的那一棱。
黑色块中杂有移晃的雾白,黑的是黑金沙大理石柜面,白的是身体。身体上的黑色,是半褪的衫裙,堆在腰上,随人的起伏一褶褶踊动。人的腰际还有一点亮红,像一颗朱砂痣,是陆先生掐烟的那只手扶在情人腰上。他们叠坐在一把软包餐椅上,小陆父亲仰倒在椅背里,时不时很惬意地吸一口烟,胯部力顶,借他下坠的力量来舒泄。情人跨坐在小陆父亲身上,身形修长,胸腹平缓,欲投怀送抱而不能,在虚空中半仰着头,难耐而脱力。他的一双长腿向前勾住椅腿,夹着腿根在小陆父亲的胯骨上磨,贴着小腿肚在深棕实木上磨,绷着脚尖在黑金瓷砖上磨。这扇玉玻璃磨着他的肉色,他就像在小陆眼珠上缓慢地磨。
阳台忽来一阵急风,将遮阳帘刷地刮开一条阳光的缝。情人遂朝小陆这边的客厅偏头,小陆看得入神,想怎么头发这么短?过了一秒才猛地想起俯身。情人悠然道,陆末,你家门怎么开着,风都吹到我身上来了。陆先生没回话,小陆却是心里一凛,立刻动弹不得,余光瞥到情人的高跟鞋,感觉身体都被那细跟给钉住了。没一会,听见情人昂着头的细喘,陆先生才发话:“那你帮我带个门吧。”情人在喘息里笑,笑陆先生还惦记跟他当大学室友呢。
情人说:“好啊。”遂直起身子,抬腿,布料扑簌簌从腰上顺下来。小陆听见跣足走在瓷砖上的声音,再也不敢待了,鼓足最后的勇气跃过那高跟鞋,钻出门缝,一头扎进窄廊。他连电梯的存在都紧张得忘却了,直奔楼梯间,一口气也没敢歇地跑下八层楼。
小陆跑到一楼,已是大汗淋漓,T恤汗湿得往下滴水,但还是感觉没来到最底层,没来到他以前熟知的那个世界去。他不敢停,一路奔出门洞,一抬头撞到个人。他身体里刹不住的害怕和惊异,把那个人撞得不轻,直摔在路上。
小姜拧着眉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刚想吵两句,发现是小陆,气喘吁吁,两眼放空,半晌不说一句话。
小姜心里的火几乎一下全消了,主动去牵小陆的手:“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啊!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呀!”
“你来找我?你……你别来找我……”
怎么跟撞鬼了似的,小姜想。小姜不怕这些,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们都被爸爸妈妈接回家了。我来你家底下等你,可是你一直都不下来。”
他这才清明一点,把给小姜取药这件事从心底很远的地方捡回来。
小姜感觉他身子明显一松。“对不起……没给你拿药,对不起。”
“没事。”小姜拍了拍他的背,又把他的脸捧起来,美丽的眼睛亮晶晶地在他双目间游移着。小姜把头发撩起来,给他看自己结了痂的眉。
“都已经好了。我妈一直教育我得坚强。”小姜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那条薄痂被牵动,微微裂出一道红印,“我没告诉老师是你弄的,我够意思吧?”
小陆突然趴在他肩头,大哭不止,泪水从他脖颈流进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