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小说《轻尘与君绝》的主角是祁景珩玉轻尘,是作者杳杳的一本正在火热连载中的小说,轻尘与君绝小说主要讲述了:玉轻尘本来就好不容易才睡着,结果就被祁景珩回家的声音给吵醒,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拿还将外面的人带回家来!
《轻尘与君绝》精选:
夜半时分,崇王府邸院落里一阵喧嚣。隔了老远,栖月阁里都能听见祁景珩的醉笑声。
侍女风音皱着柳眉将窗格关的更严实些,转头却发现玉轻尘已经从软榻上醒了过来,正撑着身体半坐起来,乌墨一般的发披满肩膀。
风音赶紧上前去扶他,“吵着王君了。”
“外面什么动静?”玉轻尘精神不济,半垂着眼眸,轻声问她。
“殿下又醉酒了,方才回来,竟将勾栏院里的人也带进府中了。”
风音杏目染了愠意,“殿下他,这是要将王君置于何地……”
玉轻尘却只低声一笑,如画眉眼间不见一点波澜,唯有长睫微微一颤,“由得他去。”摇曳烛火下,他清落出尘的面容好似幻影。
这是他与崇王祁景珩成婚的第二年,也是祁景珩与他决裂的第二年,更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其实再往前想一想,他们二人也曾是情深意重,生死与共过的。也正是因为得他温柔相待过,才会觉得这两年的日子如此诛人心神。
不过也还好,大概也不必再熬很久了。
玉轻尘闭着眼睛,意识却愈发清醒。
翌日傍晚,祁景珩宿醉方醒。
无咎给他端了茶,低声道:“殿下,王君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祁景珩眼皮都不抬一下,“来做什么?”
“殿下忘了,今日琼华长公主生辰,邀了您与王君今晚宴饮。”
祁景珩捏了捏眉心,“更衣。”
梳洗完毕,祁景珩这才觉得神思清明起来。傍晚风急,院落里暮色霭霭,玉轻尘就垂眸静静站在石阶下,身着一袭粹净的雪容纱,衬得面容谪仙一般清逸又冷漠。
祁景珩瞥了他一眼,随即大步从他身边走过。玉轻尘也一言不发跟上去。
他二人再如何清冷相对,到了外面该做的戏还得好好做。于是一出府,便一齐上了一驾宽敞的马车。
二人相对而坐,一路无语。祁景珩一张脸冷得像冰,玉轻尘也不去招惹他,安静坐着。右肩开始隐隐酸痛,这处旧伤是在提醒马上一场阴雨将至。他在院子里站了太久,怕是又着了风寒,头脑有些微微发沉。
“昨夜的小倌不错,”祁景珩忽然开口,“我若将他安置于府中,王君可允准么?”
玉轻尘微微一怔,“殿下做主便是。”
祁景珩闻言嗤笑出声,弯腰凑到他面前,伸手便扣住了他白皙尖削的下巴,“我做的了主吗?一直以来不都是王君你运筹帷幄,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间么?你这翻雨覆云的好本事,谁学的来呢?”
他望着眼前这张脸,如此出尘绝艳,却不知掩住了多少阴谋秘密。
玉轻尘微微蹙了眉,闭起眼睛不去看祁景珩。下一刻便被他狠狠甩开,整个人差点撞到轿厢上去。
祁景珩沉着脸坐了回去,平缓了气息,便不再说一句话。
长公主府早已是外张灯结彩,二人在马车上便听见人声喧嚣,很是热闹。
祁景珩与玉轻尘下了车,在仆人的引领下一齐进了内院拜见长公主。
灯火辉煌里,琼华长公主端坐于贵妃榻上,金饰华服,一张姣好华贵的面容看不见一点岁月的痕迹。
祁景珩此时满面笑容,躬身作揖道,“姑姑,侄儿与轻尘一齐来贺您生辰。”
“快来,总惦念着你们。”长公主神色温软,伸手便招呼他二人上前。
“殿下前些日子在东海得了颗夜明珠,今日作贺礼恭祝长公主福寿绵长。”玉轻尘站得离她远些,笑意清浅。
“你这孩子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阿珩没好好待你?”
“殿下待我很好。”
祁景珩侧脸去看他,见他低垂着眼眸,看着温顺极了。
长公主便只一笑。
祁景珩握住玉轻尘的手,“我与轻尘的姻缘是姑姑一力促成,自当好好珍重爱惜。”他面上笑着,眼睛里却是深不见底的防备疏离。
长公主自然知晓他这话背后的意思,也不去戳穿,仍然温柔笑道,“那便好。”
正沉默,宫里来了宣旨太监,当今圣上赏了许多珍稀金银珠宝。
“皇兄看重姑姑,听闻宴席上赏了玉露佳酿,侄儿去讨一杯。”众人谢了恩,祁景珩便找了个由头离开。
玉轻尘跟在他身后,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长公主唤他,“阿离,本宫看你的日子过得不好啊。”声音冷漠,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柔婉。
“好与不好,都是定局。”他没回头,朝着祁景珩离开的方向去了。
祁景珩出了院门,玉轻尘便跟了上来。
“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再与她密谋一番么?”他侧过脸去瞧他,眼中戏谑。却见玉轻尘微微蹙了眉。
祁景珩与玉轻尘离席时,夜空之上乌云低沉涌动,仿佛立时三刻就要下雨。
祁景珩看着喝得七荤八素,被玉轻尘扶上马车之后却将后者一把推开独自坐稳,醉意也只剩两分而已。
“无咎。”
车子行驶了一段距离,祁景珩掀开遮帘唤道,“昨夜叫风绵的那个很好,去细柳苑。”
无咎面露难色,那马车里,毕竟还坐着他的正王君,“……殿下……”
“倒忘了你,你既不能得我欢心侍候我,那便该有自知之明。”祁景珩面带讥笑,“自然我去的那地儿,你跟着也不是道理。”
玉轻尘攥紧了袖袍中发抖的手指,“是。殿下,我便先回府了。”
“你我二人一齐出府,自应该一齐回府。你就下车,在原地等着本王。”祁景珩声音懒倦,眼睛却盯着玉轻尘,试图从他那张冷若冰雪的脸上找到一点自己期待的神色。
“是。”那人却仍是无波无澜。
看得祁景珩心中怒气陡生。玉轻尘一下车,他便烦躁地催着无咎快点离开。
夜色深沉,街上早没了行人。空空荡荡的唯有潮湿的空气与急促的风充斥四面八方。
玉轻尘稳了稳身体,觉得疲倦极了。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他胸中不知咽下了多少不堪言说,压抑了多少苦痛。
祁景珩每每与他说一句话,都是讥讽中伤。曾经的缱绻温柔,怎么就能荡然无存不见一点痕迹了呢。
也罢,也罢。终究是要结束的。
雨点密集的落下来,顷刻之间便成了大雨。
雨声急骤。无咎守在房外,对过面朝着街的窗户紧紧关着,却还是有潮湿的雨气侵入进来。
王君回府了吗?他心中总觉得不安稳。
殿下不许他独自先回,只留了一个小厮给他,名为照顾实为监视,还命令这小厮无论如何不许王君离开原地。现下大雨滂沱,王君可有地方避雨吗?
无咎想的入神,房内忽然传来祁景珩与那个叫风绵的小倌的嬉笑声。
这样大的雨,殿下沉醉在细柳苑这温柔乡里馨香软玉,王君却不知是否还在天地之间无所依蔽。
其实很早之前,祁景珩与玉轻尘不是这般的。
当时圣上还是不受宠的三皇子,与一母同胞的祁景珩屡屡受到二皇子勤王刁难迫害,为安身立命,在宫斗中不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玉轻尘陪在他身边,相伴多年,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几番命悬一线,终于与祁景珩一齐除勤王扶三皇子登临帝位。过程虽然险阻,他二人却是情深意长,交付给了彼此所有真心。
明明走过了那么艰险的路才盼得柳暗花明,也得了圣上赐婚,看着就要皆大欢喜,祁景珩却在成婚前夕忽然性情大变,对着玉轻尘极为冷漠刁难。
一直到今时今日,从没给过他一个笑脸。
原来,好好的一场姻缘竟成了别人的算计。
勤王倒台,琼华长公主却露了真面目,她是先帝亲妹,倍受恩宠,野心也愈加狂大,暗中与勤王勾结,意图掌控朝政。
勤王被废黜,她却全身而退,手握重权仍然不肯安定,祁景珩与当今圣上好不容易击败勤王,猛然知晓这背后的推手既然是自己的姑姑,自然震惊愤怒。
可琼华长公主权势滔天,擅动不得,如今只能暂且蛰伏。
然而真正令祁景珩震怒的事情,却是赐婚那一日,琼华长公主在宴席上告诉祁景珩,玉轻尘是她从小教养,亲手送到他身边的。
这么多年的扶持陪伴,自己交出了所有的温柔深情,原来竟是别人的算计。他只是玉轻尘与长公主的一枚棋子罢了。
至此,所有情意都消散,即便是在长公主笑意温柔的威胁下与玉轻尘成婚,也再不复从前。
无咎是他的亲信,这些事情自然也知道。可即便是如此,他也觉得王君不是阴毒之人,殿下心中,也是不曾放下王君的。
天空一声惊雷,无咎回了回神,却见祁景珩打开门走了出来。
“殿下?”
“回府。”祁景珩抚平起了褶皱的衣角。
“要折回去接王君么?”
祁景珩瞥了他一眼,“他想回去,自然会回去。不必理会。”
祁景珩阖目坐在马车中,外面雨声扰的他心绪烦乱。到府邸,无咎撑着伞送他回院落,路过通往栖月阁的那条小径,他鬼使神差般停了下来。
“殿下,要去看看王君回来没吗?”无咎问。
“不去。”他只远远望了一眼,见栖月阁廊檐上挂着的几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着。
这一夜祁景珩翻来覆去都没能睡安稳,到了天将亮时才昏沉过去。他又做梦,梦里也是雨声淅沥的深夜,玉轻尘与他同坐在窗前软榻上煮茶,烛火温柔,连雨声听着都十分安逸。
“阿珩。”玉轻尘递茶杯给他,他顺势便捉着他的手吻了吻。
玉轻尘眼眸弯弯,如同天上月一般皎然。
只不过一瞬,他眼中的温柔小意忽然消散,满面冷漠冰寒。
是了,那一日在宴席上,他与皇兄才堪堪明白琼华长公主的算计却不能挑明,只能面上应承心里却愤懑不安,唯有坐在他身侧的玉轻尘令他心绪清宁。
长公主亲自递上酒樽要敬他酒,玉轻尘却不动声色夺了他的酒杯,自己与长公主喝下。
长公主眼波流转,沉默片刻,执着金樽微笑道:“平叛勤王之乱,可不能疏忽了轻尘的功劳。他自小养在我身边,最懂得我的心意,后来奉我之命到阿珩身边,助力颇多。阿珩,可要好好待他。”
长公主说得这样云淡风轻,祁景珩却觉得犹如五雷轰顶。他与玉轻尘,明明是在多年前乌苏城的梨花林里偶然相逢,怎么就变成了长公主的有意安排?这么多年他在自己身边,二人心意相通,怎么是遂了长公主的心意?他是长公主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
所以——
所以这么多年里,他与皇兄几度生死一线,竟是玉轻尘从中作梗!他看似为了自己真心经营,实则是为勤王与长公主效力!
祁景珩猛然惊醒。一场旧梦让他满头大汗。
无咎听到声响,从外间进来。
“什么时辰了?”祁景珩哑着嗓子问。
“殿下,快午时了。”
这一场梦果然是长。祁景珩自嘲的想,翻了个身准备再眯一会儿。
“殿下……”无咎欲言又止。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王君已在外面站了快三个时辰了。”
祁景珩睁开眼睛。
自成婚起,他便让玉轻尘每日清晨到他院落里候着请安。
寒冬酷暑,不许一日落下。他有时候故意刁难,懒床许久才肯起身,也不过只看玉轻尘一眼才许他离开。
还能起得这样早,看来昨夜还是偷偷跑回来了。
祁景珩起身到了门前,无咎将门开了一条缝隙,他望出去,见那人撑伞站在雨中,已经换了一身衣袍,头发却是湿漉漉将干未干的。面色寒白,双眸垂着并未发觉祁景珩正在看自己。
风吹过来,他执伞的手忽然一软,伞便掉落到青石地板上。想弯身去捡,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幸而慌乱中撑住了旁边的玉兰树。仍是久久未能起身。
祁景珩看得心烦,他差点摔倒时自己几乎要推开门抢出去,却还是站定了下来,只将手攥紧。
“让他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是。”无咎回应道,看他背过身,一句话里情绪不明。
栖月阁里,风音吩咐了小丫头把床铺多添了一层被褥,塞了汤婆子,使得被衾中柔软又暖和。
她自己一直候在栖月阁前,伸长了脖子去看玉轻尘是否回来。不是不想陪着他,只是殿下的吩咐,王君但凡出了栖月阁,是决计不许人跟随侍候的。
明明殿下后半夜回来了,王君却是一夜未归。
风音自然是也一夜不曾合眼,那外面风雨交加,如何叫人放心。
今日清晨时分,王君才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衫回来,一踏进栖月阁的门,面色雪白,虚弱的都站不稳。即便如此,草草换了一身衣袍便又冒雨去给殿下请早安。
到现在正午时分,竟还不见回来。
风音想着这些事,一颗心焦灼难安。终于视线里出现了玉轻尘清瘦的身影。
“王君!”风音急忙上前去扶他。
“可还好吗?”
玉轻尘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附在她身上,薄薄的眼睑无力垂着,如玉的面孔一片青白。
“奴婢去喊大夫吧。”风音见他情形实在不好,满心焦急。
“……不要声张,扶我回房里去。”玉轻尘说话都是气音,清远的眉微微拢着,显然十分不适。
风音值得将他扶进去,还想近身伺候时,忽然见玉轻尘身体一颤,眉宇之间蹙得更紧。
“王君……”
“呃,你们——你们都出去,我乏的很……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玉轻尘几句话说完,整个人早已伏在床榻上,气息短促沉重。
风音自然不放心,却还是奈何不了,玉轻尘的性子,看着温和柔软,实则最是坚韧固执。
她一步三回头的退出卧房,将门关好。
玉轻尘终于压抑不住痛苦,纤长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料,心脏里的疼痛像是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这样冷厉的痛甚至不许他失去意识,只能生生受着逃避不得。
“阿珩……”他无力挣扎,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只喃喃唤着那人的名字,“好疼……”
胸口又是一阵急骤的剧痛,玉轻尘一偏头呕出一口暗红的血。除却墨色眉睫,血是他面孔上唯一的颜色。
他太疼了,恍惚间看见祁景珩就站在他面前,神色柔和缱绻,还是多年前爱他护他的样子。
“阿珩——”他探出一只手,试图去触碰祁景珩,胸腔里撕扯的剧痛却让他明白,眼前的人,不过是幻象。
明明已经痛过这么多次了,他却还是不能习惯。
这一场发作凶狠而又绵长,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到最后,他伏在满是血迹的被衾中,眼前一片黑雾,微弱的咳嗽中还在带出心肺之间堵着的血。
栖月阁的几个丫头都在门外候着,房里面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风音姐姐,要不要去传大夫啊?王君看着着实不好……”一个小丫头一脸的担忧。
风音原本是面向着门,闻言缓缓转过身来,冷静道:“王君不许声张,你们也别四处乱喊。他必是乏了,去熬一碗参汤来。”
“是。”
“等等——”
风音喊住刚要离开的丫头,清秀的面庞上有些迟疑,“啊,没事了,你去吧。”
夜晚,这场绵长的雨终于停下。崇王府灯火通明,唯有栖月阁只在门前点了两支灯笼在冷风中轻轻飘摇,看着比其他的院落昏沉许多。
风音一直候在卧房门口,终于听得玉轻尘低弱着声音喊她。她匆忙端着灯火进去。
“王君?”风音见他面孔雪一样白,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乏倦,鬓角的头发汗湿着贴在脸颊上。
“这些衣物脏了,你让人拿出去丢了吧。”他勉强抬眸瞥了一眼地上。风音这才发现他自己脱了外面的衣衫,连带着一条毯子也胡乱卷在一起仍在床下。
“是。”她一边低声唤人拿了衣物出去,一边让人端上来早就熬好的参汤。
“参汤温了好几遍了,王君喝些吧。”
玉轻尘冲她极清浅的一笑,苍白的指尖甚至没能拿起汤匙来,只能由着她喂下几口。
“马上仲秋了,过几日回家看看你家人吧。”玉轻尘陷在柔软的被衾间,感觉意识渐沉,迷蒙间看见风音柳眉微皱。
风音原以为他已经睡下,忽然听闻他微弱的声音,先是一惊,复又浅笑轻声道:“多谢王君。”
玉轻尘再坚持不住,任由疲乏将他拉进深沉的梦境里。
翌日清晨,祁景珩早早起了身。
无咎开了窗,他便走过去望向外面。意料之外,玉轻尘没有来,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怎么了,祁景珩心中难免疑惑。
忽然想起昨日玉轻尘无力摔下去的情景,他心中还是一紧。其实他是记得的,玉轻尘素来身体比不得旁人强健,早些年随他征伐沙场,历经苦寒,又多番受伤,身子折毁的不轻。从前他们心无间隙,自己总是千方百计寻着最好的药材给他补养。
只是这两年,他对玉轻尘再不过问,那人便也不招惹他。倒也从未听得他哪里不适。
难道是病了?
祁景珩站了许久,下人奉上的茶都晾凉了七分。
忽然听见一阵脚步,是无咎进来了。
“殿下,栖月阁的风音姑娘过来了,说要求见殿下。”
祁景珩示意之后,无咎才引着风音进来。
“何事?王君呢?”祁景珩背对着她冷冷问道。
“殿下恕罪,王君今日实在是来不了了。王君自昨夜起了高热,意识昏沉,至今不曾清醒。”
祁景珩转过身来,“怎么回事?”
“许是前夜里淋了雨。”
“知道了,你退下吧。”
风音抬起头来,“殿下——不去看看王君吗?”
祁景珩并不回答,脸色却愈发阴沉。
“奴婢唐突了,奴婢告退。”风音这才欠了腰身退出门外。
入夜疏星朗朗,祁景珩估摸着自己是白日里饮多了茶,无论如何也无半分睡意。
“殿下还没安歇呢?”无咎隔着屏风问。
祁景珩便从床榻上坐起来,“栖月阁那边请过大夫了吗?是怎么说的?”
无咎抿了抿唇,答道:“没有请过大夫。想是王君已经无碍了。”他微微抬头,屏障那边又没了声响。
“风音姐姐,王君换下的衣服我悄悄看过了,染了好些血,真的不请人来瞧瞧吗?”白日里收拾衣物的小丫头见风音从玉轻尘卧房里出来,这才迎上去心慌地问。
风音闻言也是一愣,思忖片刻才答她:“我去请示过殿下了,殿下那边没给准话,王君也不许咱们喊嚷,好在眼下王君情形安定了,你我也别多事。”
“是。”
栖月阁的灯火总是点的昏暗。祁景珩站在门口,有些恍神。
这座清雅的楼阁,是当初自己特意为玉轻尘所建。一砖一瓦,细软陈设,都是自己亲自过目挑了最好的。
为了玉轻尘小字阿离,他二人又是相逢于梨花迤逦之时,在院落里栽植了许多梨树,清贵雅致,最能相配玉轻尘落落风仪。
那时他爱重玉轻尘,心心念念都是他,那样出尘绝艳的人,如同天上月一般清逸温柔又动人心魄,因此把这楼阁命为“栖月”。
只是如今楼阁仍在,月亮却已跌落进泥淖。
晚风吹得梨树枝簌簌作响,祁景珩望向阁楼玉轻尘卧房的窗格。良久才有动作。
黑夜里他玄色的锦衣并不起眼,起落之间便换了地方。
风音坐在外面,撑着额头已经睡了过去,并未察觉到窗格里跃入了什么人。
祁景珩屏着气息走到玉轻尘床边,借着昏暗的烛火,看见他脸色苍白的陷在被衾之间,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祁景珩在他身边俯身下来,见他的柔软的青丝弯弯绕绕铺满了枕头,不由得用指尖勾勒起一缕,又轻轻碰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
“纵然长公主指认你的身份,可你我相识多年,你如何就能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驳?——阿离,我待你不好吗?你对我,除去算计,我不信难道没有一点真心?”
祁景珩心中叹息,这么多年的情意缱绻,到底不能完全抛下。
“……殿下……”
祁景珩大梦初醒一般收回自己的手,见玉轻尘只是紧蹙着眉宇在梦中轻呓。
自从玉轻尘病倒那一日,祁景珩暂且免了他每日问安。两不相见,日子过的倒清净。
风音见他每日不过是在暖阁里看书或者写写字,有时去院子里走走,亲自修剪一下旁生的梨枝。暮色迷蒙,风也凉了,风音放下手中的活计,取了件斗篷出来,见玉轻尘正往梨树下埋东西。
“王君埋什么呢?”
玉轻尘用小铁锹培了培土,被她搀扶着站起来,“是从前我与——是我闲来无事酿的两坛酒。”
风音看着他,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此时笑意清浅,堪比乌苏春水的温柔。
用过了晚膳,玉轻尘打发了人出去,他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窒闷感愈发严重。
背靠着床榻坐下来,他吃力的揉着胸腹,终于弯身将进的一点粥混着血色都吐了出来。
如雪的月色透过窗格投进来,像他梦见祁景珩来看他的那一夜。他病势昏沉,恍惚间看见祁景珩皱着眉头伏身在他面前,唤他“阿离”。在梦里,祁景珩仿佛还是从前担忧他的模样。
玉轻尘无声地笑了。
终究是一场旧梦罢了。
夜半时分,风吹的窗户一声轻响,玉轻尘睁开眼睛,见一个黑衣人正小心翼翼地关好窗户。
“公子。”他转过身来,见玉轻尘已经坐了起来,急忙上前。
“要你查的事如何。”
“公子猜的不错,的确另有他人,心怀不轨。”
玉轻尘的眼眸在月色下微微透着寒意,他思忖了片刻,如玉的面庞清冷似雪,“知道了。追影,你且继续盯着。”
“是。”追影低声应道,却没离开,“公子,可还好吗?”
玉轻尘神色柔和半分,“我很好。”
“阁主很惦念公子。”
玉轻尘的脸一半沉浸在黑暗中,一半朦胧在月光里,沉默片刻后,他才语气淡淡地开口,“去吧。”
宫中中秋夜宴这一日,祁景珩才再见了玉轻尘,他不言语,却也一眼看出后者清减了许多。
觥筹交错,鼓乐笙簧。
祁景珩看着笑意醉人,潇洒无羁,实则心中满是忧患。坐在高处的帝王,他的皇兄,此时此刻望着宴席上这一派鲜艳,又与他有何不同呢?
长公主手握重兵,势力盘根错节,朝中奸佞隐匿,暗潮汹涌,实在凶险。
他今夜不知为何心中尤为愁闷,杯中的酒未曾断过。头脑也开始发昏,玉轻尘坐在他身侧,一双清寒的眸子默默望着他许久。
“陛下,崇王殿下有些醉了,请容我将他带回府中去吧。”玉轻尘起身走到殿中央,又弯腰行礼向皇帝陈词。
得了应允,无咎帮他一齐将祁景珩带离筵席。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道路上,祁景珩闭着眼睛靠在里面的软枕上迷蒙。
他像是睡在云巅上,浮浮沉沉的。刚才路过御花园,花气袭人,又添了他几分醉意。
恍惚中记起多年前,玉轻尘难得闲来无事在花房中侍弄花朵,熏染了一身花气。
那时他与自己独处总是灵动可爱,不似现在默默无言。二人在烛火下并头夜话,他眼眸深沉温柔,凑到祁景珩胸前,低声问道:
“殿下,我香不香?”
祁景珩一张俊脸猛然涨红。玉轻尘却像是得逞一般望着他笑。
崇王殿下自然不能允许他这般作弄调笑,于是欺身而上,自是灯火缱绻中一番被翻红浪。
而如今呢?
他迷蒙之间看见玉轻尘坐在他身侧,却看不清他的脸色与眼眸。
马车一晃,他差点从软椅上摔下去,还是感觉到旁边的人扶住了他,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中清寒的冷香,祁景珩最熟悉不过。
到了王府,无咎想要扶过祁景珩去安歇,祁景珩却格外粘人的贴在玉轻尘的身上不许他离开。无咎为难的看向玉轻尘,那人替祁景珩拢了拢衣襟,轻声道:“我送他回房里吧。”
于是无咎看着自家方才还站不住的殿下,竟然靠着王君清瘦的身体,一步一晃像模像样地走回了卧房。
睡意朦胧中,脸上一阵温凉。祁景珩半撑着眼皮,看见玉轻尘拿着帕子给自己擦脸。他那般细致温柔,却没能发现祁景珩没有完全睡去。
玉轻尘坐在床下,目光一刻不曾离开祁景珩的脸。他瘦了啊。
他以为祁景珩已经睡熟,蹙着眉尖去摩挲他的脸。
真是抱歉,他想,我让你这般难过。
他起身想去给祁景珩盖好被子,然而祁景珩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殿下!”玉轻尘惊慌地想要站起来。
但祁景珩力气奇大,翻身便将他压在了身下。任凭玉轻尘如何喊他,祁景珩都没清醒,气息沉重带着酒气,在他脖颈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罢了,见人醉了酒,玉轻尘顺从内心不再挣扎,轻轻环抱住了祁景珩的脊背。
烛火摇曳温柔,闱幔遮住了一派缠绵旖|旎。
玉轻尘有些招架不住祁景珩的索求,微微喘不过气。他的手被祁景珩压制在一旁,想要抽出来,祁景珩却借着他的动作,顺势抬起他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这是久违的缱绻温柔了。从前在这些亲密的时候,祁景珩都是这样安抚他的。
他望着祁景珩迷蒙的醉眼,心中一酸。却忽然听见他口中喃喃道:“风绵……”
“风绵……”
玉轻尘浑身僵住,染了些许绯色的脸迅速苍白下来,良久,猩红的眼尾终于滑下一颗泪。胸口绞痛,喉咙里都是甜腻的血腥气。
终究是,错了。
祁景珩后来真的睡沉了。拥着怀里温凉消瘦的身体坠入了深沉梦境。
醒来时身侧早已空空。祁景珩摩挲着旁边的枕头,神思恍惚。
昨夜,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吻的是谁,抱的是谁,甚至,他心中疼惜牵念的,历尽阴谋算计,不过一人而已。
可是他还是怨恨,为何他不愿争辩一句,为何他看着自己醉眠花柳之处仍旧不闻不问。才会报复一般,看着他的脸,喊出旁人的名字来。
可祁景珩终究是醉了,迷蒙恍惚间,哪看得出玉轻尘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
过了中秋,天一日一日的冷下去。风音端了参汤进内室,玉轻尘正捧着书临窗而坐,桌案一角燃着香炉,烟雾袅袅间,氤氲着远山般清致的眉眼。
“王君用点参汤吧。”
玉轻尘放下书简,“这红参快用完了吧?”
“快了,奴婢会让人补上新的。王君的身体还是要好好将养进补的。”
“辛苦你了。”
风音轻轻摇头。
“殿下最近忙什么呢。”
“听说一直在几位宗亲和将军之间奔走。”
玉轻尘喝下最后一口参汤,将碗盏轻轻推开。
“江先生最近可有往来府中么?”
江之延,祁景珩的老师。祁景珩自小的文韬策论,都是江之延亲自教授。
风音收了碗盏,“是。眼下就在呢。只是殿下不在,江先生在书房里等着。”
“嗯。你去吧,我睡会儿。”
门一关上,玉轻尘沉静的眼眸中才寒意陡生。他将外袍一把扯下,只着一袭修身束袖的白衣,从挂画后抽出一柄长剑,翻身便从窗格翩然跃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江之延正在祁景珩书房中来回试探里面的摆设,试图找到一样东西。
“江先生,可找到想要之物了么?”
江之延一惊,猛然回头,不知何时玉轻尘已经站在他身后。左手持剑,满面寒冰。
“……轻尘啊,我等崇王殿下呢。”
“兵符找到了么?”玉轻尘不听他的说辞,冷冷问道。
“什么兵符?你在胡说什么?”
“殿下连日忙碌,身心俱疲,却不知身边奸细竟是多年恩师。江先生,我说的对吗?”
“你对殿下是何时有了叛离之心?勤王落败?荣妃自裁?或是一早便不曾忠顺?先帝在时,殿下与当今陛下为何不得君心?前些年时局紧迫暗流涌动时,殿下机密之事为何屡次被勤王探知?都是你的手笔吧。”
“江先生,勤王之母荣妃纵然与你少年相识,崇王殿下却也真心信服敬重你。多年的师徒恩义,当真不堪一击。”
江之延听着他这些话,神色从详宁逐渐变得冷厉,最后终于冷笑道:“玉轻尘,你果真聪慧——那你有没有算到,我在这书房中藏了一封谋反之信,即便没有兵符又如何?只要我走出这崇王府,即刻便会有朝中长公主的人来搜查,到时即使皇帝不与他离心,也坐实了谋逆之罪,景珩万死难赎啊。”
玉轻尘面色不改,“你出不去了。”
江之延讥笑道:“难不成你能杀了我?我不亲口承认,景珩不会轻信你,我若死在你手上,他不会放过你。再者,……”
话未毕,江之延觉得喉咙一丝凉意,他只看见玉轻尘手中的剑寒光一闪,炙热的血便从自己的喉咙喷涌而出。
玉轻尘的寒剑上甚至不见一点血迹,他望着双眼瞪圆的江之延,轻声开口:“我没想过要他信我。亦不会让他知晓你的背叛。你便清白干净的去吧。我已是如此了,担下你这一份也无妨。”
——我不愿他,再遭逢至亲至信的叛离。
“去吧,江先生。荣妃等着你。”
江之延捂着脖子倒下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清贵绝尘的面容,气息逐渐散尽。
祁景珩才到了书房门口,便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与无咎无声的对视一眼,按着佩剑推开了门。
“老师!”
祁景珩颤抖着声音喊。
江之延倒在一片血泊里已然没了气息,而玉轻尘一身白衣持剑站在他身边,满面寒霜。
风音心事重重地走进小厨房,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锦盒,里面还剩了一小块红参。
王君的身体,看着已经不大好了。
她默默的想,总是晕眩,心脏绞痛,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间慢慢减少。好几次背着人吐出血来也不声张。可是,他明明那样好,清和月光一般沉默又温柔。
她捧着那个盒子,缓缓坐下来,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靠着柜子发呆。并不知玉轻尘已经离开了栖月阁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老师……”
祁景珩目眦欲裂,跪倒在地去扶江之延,后者的身体还是温热柔软的,口鼻之间只剩最后一丝气息,混浊的眼睛直直的瞪着祁景珩,直到断气还未合上。
祁景珩如遭五雷轰顶,头脑一片空白。他半抱着江之延的尸身,好一阵才回还过神思。
玉轻尘自始自终站在那里,一双清寒的眼眸里不见一点情绪,只冷冷看着江之延。
“是谁?”祁景珩颤抖着声音抬头望向玉轻尘,“是谁做的!”
玉轻尘看向祁景珩的目光终于温软了一些,他缓缓举起长剑,用双手捧着,低声道:“是我。”
祁景珩浑身剧烈的颤抖,他何尝不知是玉轻尘做的,可还是下意识无视面前的真相,再去问一遍眼前这个人。
他却这样直白残忍。
“殿下……”无咎也是大惊大骇,回过神来想去搀扶祁景珩,后者却让他出去。他无奈,只能极不放心地退出去守着。
祁景珩自己站起身来,缓缓走向玉轻尘,眼睛里是愈来愈重的寒煞。
“为什么?”
祁景珩的声音像是揉进了粗糙的沙砾一般喑哑晦涩,他直直盯着玉轻尘问。
玉轻尘望着他这样绝望的目光,一颗心被撕裂一般剧痛。明明他已经将生死一切置之度外,愿以一己之力揽下所有罪过与丑陋真相,却还是为这样的祁景珩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我对你不好吗?”祁景珩问。
“我就差把心挖出来交给你了。你欺我瞒我,步步为营为长公主筹谋,算计着我的情深,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可我仍护着你,不许皇兄暗中处置你,因为我念着从前的情意——我以为,你心中是有些许顾念我的——”
祁景珩的声音愈发沙哑,他一字一句,无力地说着这样痛心的话。
“可你今日,为何要杀我恩师?”
玉轻尘不忍看他这样绝望的目光,微微垂眸,极力压下心中所有苦涩,轻声道:“长公主之命。”
“到了今时今日|你还再为了他人算计我!”祁景珩忽然崩溃一般怒吼,“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玉轻尘望着他血丝布满的眼睛,挺起胸膛,浅笑着去激怒他,“殿下忍心么——”
祁景珩气怒至极,不待他说完,提起他手中的剑,冲着他单薄的胸口便狠狠刺下去,他已在这一刻失了理智。
一瞬间,血色便从玉轻尘胸口处大片晕染开。
刺穿胸膛的痛太冷厉了。
玉轻尘却也只微微蹙了眉,他低头去看那把剑,一端是自己鲜血淋漓的身体,一端是祁景珩紧握住剑柄的手。
这是他期望的结果,可还是湿了眼睫。
原来,这样痛。
祁景珩终于被眼前惨烈的红色拉回了昏聩的意识,面前的玉轻尘气息微弱,鲜血浸透了雪白的衣衫。一双眼眸却固执地望着自己,满是无计可施的温柔。
祁景珩急促地呼吸,手握着刺穿那人胸口的长剑,僵化在原地。
“……殿下……”玉轻尘微一开口,便开始低弱地咳嗽,他抬起手想去捂住口鼻,猛然间却呛出一大口血,溅了祁景珩满身。
于是再忍不住,不断呛咳出更多的血来。他终于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跌倒下去。
祁景珩下意识地松开握剑的手,看着他捂着胸口跪倒在自己身边,纤长的手指握住锋利的剑刃,生生将自己与剑抽离开来。
“殿下,很痛的。”烛火下,玉轻尘低嗔,望着祁景珩的一双眼眸却含着温柔笑意。
祁景珩挺拔的剑眉几乎要拧成一个结,想去看看他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了他,一双手无措片刻才小心翼翼环抱着他,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向来英雄神武的崇王殿下居然满面担忧愧疚,眼睫都湿润了。
玉轻尘抬起手托住他的脸,言笑晏晏,“我骗殿下呢,并不很疼的。殿下真傻。”
祁景珩覆上他的手,顺势捉过来吻了一下“我一生都情愿受你的骗。”
彼时情势严峻,祁景珩与他皇兄被围困曌山,为求生路,逼不得已之下,玉轻尘扮作三皇子下山引走恶徒,祁景珩护送正主到安全之地。后来祁景珩转圜过来去寻玉轻尘,后者还是受了伤,被奸人一剑刺穿了右肩。
如玉的肌肤上鲜艳的伤口惊目,祁景珩心疼难当,恨不能一剑斩杀伤他之人。
“阿离,我会一生爱你护你。”他说。
……而如今……
他自己用一柄长剑刺穿了玉轻尘的胸膛。
无咎闻声闯进来时,祁景珩血红着眼睛,愣愣站在那里,玉轻尘跪倒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如雪,唇边不绝的血色却鲜艳如枫。
“殿下……”
祁景珩呆呆地偏过头看向他。
“府外有人鬼鬼祟祟盯着,只怕府内也混进了人,”无咎稳住心神,低声说,“怕是长公主的眼线,只待事发。”
祁景珩死死攥着手心,许久才冷静下来,他眼中毫无波澜地看着身侧意识迷离的玉轻尘,“去传大夫来,府中进了刺客,江先生不幸身亡,王君——重伤。”
他不能让长公主的人带走玉轻尘,即使他死也要死在自己身边。也要借着“府中刺客”这件事,一并将府中细作捉拿就法。
无咎领命而去。
玉轻尘又吐出一口暗红来,无声无息地倒在了祁景珩脚下。
一时间万籁俱寂,祁景珩慌乱的跪下去扶他,颤抖着去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却在他鼻息间探不到一丝气息。
“玉轻尘……别死……”
不能死,我要你活着,受尽搓磨。
——
“跟我回家,好不好?”
墙角缩成一小团的孩子抬起头,他的脸脏兮兮的,头发也胡乱的散着,一双眼睛却格外清透漂亮。
他面前的女子满身珠翠,华光难掩,微微弯下腰向他伸出白皙细腻的玉手。
“害怕?”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轻声问道,“方才野狗冲出来抢食,别的小叫花子哭天喊地四处逃窜时,你不是不哭不叫的吗?”
小孩子紧紧攥住手心里的东西,用极小的声音道:“哭喊没用的。”不能换来裹腹的食物,不能换来御寒的衣服,还会惊动凶恶的野狗。
“对。哭喊是没有用,”女子蹲下身来,柔软的指尖握着丝帕轻轻擦拭他的小脸,“但是来我身边,你会锦衣玉食,我还会教给你许多有用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
外面的风雪太冰冷彻骨,被人欺负的时候又总是很疼。小孩子怕疼又怕冷,一点温柔就被哄回了别人家,得了恩惠也受了蒙骗。受了人家十几年金尊玉贵的教养之恩,从此也被枷锁束缚一生,随她也罢。
可是后来遇见的那个人,他的殿下,最是英勇又温柔。梨花林中甫一对望,哪想到再没能走出彼此目光。
眼前是纷纷扬扬的梨花,玉轻尘伸手去接,却觉得手心冰凉。再然后,如身处冰窟一般寒冷,原来哪有什么梨花,漫天飞雪罢了。
这雪比幼时还要冷。
冷得他胸口利刃刺入一般的痛,连带着四肢百骸都痛不堪言。
“王君……”
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勉力睁了睁眼,眼前一片模糊。
无咎从栖月阁奔去了祁景珩的院落,见他阴沉着脸负手站在窗格前。
“殿下,救回来了——”
三天的生死一线,才抢回一点薄弱的气息。
祁景珩漆黑的眼底终于漾起一点波澜,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喑哑,“安稳之后,栖月阁只留两个人服侍,其余人等全部离开。玉轻尘禁步其中,无我之命,永世不得出。”
“是。”
四下无人,祁景珩才靠着墙壁瘫坐下来,手心里都是血红的伤口。
救回来了,这便很好。
他这样想,还是觉得一颗心不安地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意识重得半分清明,正是暗夜沉沉。玉轻尘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在梦境中挣扎许久才窥得半点光亮。
“王君……王君可是醒了吗?王君——”
耳畔的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他蹙眉听了许久,才听出风音焦急的声音。
模糊视线里,风音扑倒在他床前,一双红肿的杏眼里蓄满了泪。
玉轻尘侧过脸来,看见这丫头早已是哭的梨花带雨。
“……”
“王君要说什么?”
玉轻尘动了动嘴唇,喉咙间满是腥涩,“……哭什么……”
风音贴近他面前才能听见他的话,闻言却又哭的更伤心,“奴婢是开心……王君终于醒了……”
生死之间挣扎了月余,期间几乎连最清淡的米粥也喂不下去,每日却吐出那么多的血,到今日伤口也未能愈合,风音想起来,总觉得心惊。
“……傻……”玉轻尘轻轻笑了下,脸色还是雪一样苍白。
“江之衍死了,你可高兴吗?”
风音闻言一愣,“王君……这是何意?”
“他死了,便不会有人用你家人的性命威胁你了……”玉轻尘平静地望着她。
“王君!……原来,原来你都知道……”风音狠狠咬了下唇,往后退了两步俯身跪在地上,“王君恕罪,江之衍恶毒,以奴婢家人性命要挟,逼奴婢在王君素日的参汤里下毒……”
“可王君真心待奴婢好,奴婢不能弃家人于不顾,只得心中日日煎熬,江之衍一死,奴婢也不怕了,想着若是王君救不回来了,奴婢便也随您去了,到地底下向您请罪……”
玉轻尘从被子下探出冰凉的指尖,却耗尽力气一般没有再动作,只是喘了几下,“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我不怪你。”
“王君……”风音红着眼睛,满脸泪水抬起头来。
“我的生死,原不是他的这一点毒便能左右的……”
“可是……可是奴婢精通医理,您确实是中了毒的……”
玉轻尘叹息般一笑,“总之不是他的手笔。”
“栖月阁从此就是一座活死人墓,你回家去吧,无需再提心吊胆,去和家人过安生日子……”
“奴婢不走!还请王君留下奴婢吧,让奴婢侍候在侧,也算赎罪了……殿下不知怎么的,将栖月阁所有侍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只剩奴婢和小丫头青儿,王君便不要赶奴婢走了……”
玉轻尘朦胧的视线里一片烛火昏暗,他已无力再去说些什么,无知无觉又昏睡了过去。
“殿下——”
祁景珩也是难得安眠,每每闭上眼睛,便看见自己手持长剑刺向了玉轻尘单薄的胸口。后者躲都不躲,任由那剑刺进胸膛,一双眼睛无望又温柔地看着自己。
祁景珩猛地坐起来,心跳之快几乎让他呼吸困难。
他呆呆地坐在床头直到天色熹微,门被扣响。
“什么事?”
“殿下,陛下急召。”
重华殿从前是祁景珩在宫中的居所,他皇兄祁景洹登基后一直命人将这里仔细看顾打扫,每每有要事相商,兄弟二人都是在此处。
眼下殿中一片寂静,窗户严丝合缝的关着,一缕风都吹不进来。
祁景珩靠着帷帐站着,良久才看向皇帝。
“从前是我错信了旁人,才几度将皇兄置于生死危难之中,如今既然能弥补一二,我自然是不会推脱的。”
祁景洹闻言,眼睛里才亮了些,“阿珩,”他站起来走到祁景珩面前,“你是朕唯一的亲人,许多事朕不愿为难你……只是,如今形势严峻,镇南王的襄助,至关重要……”
“皇兄不必多言,我明白。”
祁景洹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呢?”
祁景珩落寞一笑,“罪人罢了,如今禁步在阁楼里,不会再如何。”
回府的路上又起了风,长街上枯叶纷飞,已是深秋了。
祁景珩心不在焉地骑在马上,沉默许久才转头问无咎,“玉轻尘醒了么?”
这是这一个多月来祁景珩第一次问玉轻尘的事,无咎微惊,“昨夜里方才醒的,只是还虚弱的厉害,还下不了床的。”
祁景珩默默握紧了缰绳,又走了一段路才又吩咐道,:“挑些最好的药材送过去,过些日子,他有用处。”
“殿下?”
祁景珩望着灰暗的天空一笑,“府中要办喜事了。”
天一日一日的凉了,栖月阁冷冷清清许久无人踏足,枯叶都层层叠叠铺落了满地。
青儿在小厨房里看着药炉,风音则守在寝房外面做些针线。
从前祁景珩虽也不爱重玉轻尘,但衣食供应从来都是王君该有的规制。只是自从两月前祁景珩下令封锁栖月阁,府中的下人便也见风使舵不肯再尽心了。
风音正想着玉轻尘已经断断续续睡了五六个时辰,门内就传来了窸窣的响声。
她急忙扔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推门进去,见玉轻尘伏在床边,墨色的长发覆满了清瘦的脊背。
“王君……”风音仓惶地去扶他,方才碰到玉轻尘,后者身体一颤吐出一口暗红的血,风音这才看清,那地板上早已是血迹斑斑。
她忍着眼泪将他扶回到床榻上靠好,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玉轻尘嘴角和下巴的血迹,“王君,是伤口疼得厉害吗?”
玉轻尘清远的眉毛拢成一团,他没有力气回答,闭着眼睛轻轻喘息。
其实不只是迟迟未曾愈合的伤口,他是毒发了。祁景珩当日穿胸一剑,虽然重创了他的身体,却也误打误撞放出了他心脉里的部分毒,如今虽然又是毒发,却也没有之前那般痛不欲生。
只是他的身体虚弱透了,又兼失血过多,两个月的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
风音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半盏药,他才积攒了些说话的力气。
“不必担心,我觉得好些了。”玉轻尘安慰她。
“是,奴婢知道,王君只管好好吃药养伤,一定会好的。”
又过了些日子,玉轻尘终于能下床了。
外面的冷风放肆强劲,吹断了好些梨树枝。
玉轻尘裹了件白狐领的大氅,趁着风音下厨青儿清理房间的时候自己扶着墙壁回廊,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那些梨枝干枯晦暗,零落在石板上泥土中,曾经开满了迤逦的花,如今却这般凋零在冷风里死去。
他扶着一棵树蹲下去,捡了两枝握在苍白修长的手里细细看,忽然觉得伤口疼的厉害。
大概是天色晦暗,又或许是他如今太过虚弱,并未察觉到院落的高墙之上,站在阴影里的人。
玉轻尘默默了许久,握着那两段枯枝想站起来,身体一晃却挣扎都没有就摔了下去,一袭白衣卧在阴暗的院子里,十分显眼。
祁景珩远远看着,英挺的眉拧成一个结,却也只是负手站着,没有丝毫动作。
地上的人伸出手扶住树干,尝试再次起身,依旧没有成功。
祁景珩看得心烦,无声无息跃到围墙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玉轻尘终于跪坐起来,眉心一跳,咳了一掌心的血。
祁景珩晚膳只用了几口,满桌的精致菜肴于他味同嚼蜡。他眼前还是玉轻尘伸出的那只手,腕子苍白细弱的几乎要断。
“药材都送了吗?”他问无咎。
“已经着人送了。”无咎回答。
“皇兄赏的灵芝与雪莲,一并送去。”祁景珩声音低沉,坚毅的面孔难辨情绪。
无咎点头,迟疑道,“我瞧着殿下,其实还是在意王君的。”
祁景珩冷冷望向他,“他还有用处,吊着他一条命罢了。”
暗夜沉沉,玉轻尘睡得并不踏实,身体极度疲乏,意识却无法完全沉淀。
半睡半醒间,他察觉到有人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积攒了好久的气力,终于半睁开眼睛。
“你来了。”
追影压低声音,“公子的脉象怎会如此虚浮,可是又病了?”
他趁夜色进来,玉轻尘却半分没有察觉,实在是与从前不像。自己近身低声喊他,玉轻尘也没有回应,借着一点昏沉的光,仍能看见他脸色惨淡。追影这才帮他诊脉,他虽不精通医理,却也诊得出玉轻尘的脉象十分不好。
“天冷受了些凉。”玉轻尘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让你盯得那几个人,可还安分么?”
“刘、赵两位将军没有不妥,应该未曾有过反动之心,骁骑营的苏副将与吏部的于侍郎私底下与长公主确有来往,极为私密。”
“有异心之人,于黎民安定终究不利。该如何做,你清楚,寻个好时机。”
“是。”追影看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便有些力气不济,“这是阁主让属下带给公子的。阁主惦记着公子每到寒冷时节容易病着,照例让人配了最好的药。”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锦盒。
玉轻尘眼色暗了暗,“放这吧。”
“……属下觉得,栖月阁似与从前不大相同了……”追影迟疑。方才他进来,栖月阁空无一人,往日陈设也撤去了大半,整座楼阁空空荡荡,一片冷清。
“没什么,不许与他多言。”
这几日府中十分喧闹,即便是在栖月阁也能听见人声往来。
风音抱了张狐皮毯子,走到廊下轻轻盖在玉轻尘身上。
今日难得太阳晴暖,玉轻尘原本是在晒太阳,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风音拢了拢他的衣服,又去小厨房帮青儿熬药。
于是祁景珩来时,院子里空无一人,只看见朱红的廊檐下,玉轻尘半靠在软榻上无知无觉地睡着。面孔还是不见血色的苍白,显得眼睫愈发漆黑,也是瘦了许多的模样。
祁景珩无意识地弯了弯手指,缓步走上前去。踩在落叶上动静不小,那人却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祁景珩故意咳了两声,玉轻尘还是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玉轻尘——”祁景珩晦涩地开口。
可是那人还是无知无觉的样子,风吹得他漆黑的发丝微微飘起来,祁景珩盯着他沉寂的面孔,仿佛千帆历尽不见水波澜,他忽然心中一颤,腿软着在他面前俯下身来,“玉轻尘!”
“玉轻尘!”祁景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即使隔着毯子,依旧是纤细单薄,“你怎么了?……”
——难道——难道!
——不可能!
“醒过来!”祁景珩咬着牙根晃他,终于见他吃痛一般浑身颤栗一下,眉头皱了皱,良久才半睁开眼睛,目光神色一片迷茫。
“……”
祁景珩看他慢慢睁开的眼睛中尽是不见定处的茫然,如同薄雾森林中迷失的一点微光,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玉轻尘迷蒙了一会儿,毫无焦距的眼睛终于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人。他却没有动作,仍旧是靠在软椅里,整个人陷进毯子里,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脸。就这般不言不语望着祁景珩。
祁景珩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故意重重咳了一声。玉轻尘低垂的眼眸这才有了些灵动,“……殿下?”
他像是想要坐直身体,但终究没能如愿,只有脸上的神色有了变化。
祁景珩却没说话,玉轻尘愣了愣,忽然轻轻一笑,低下头去。
“数月未见,你难道没有什么要与本王说吗?”
祁景珩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玉轻尘复又抬起头来,望向他,迟疑问道,“殿下来了?”
祁景珩却只对他冷笑,“总说废话做什么?”
“本王来是要告知你,下月初一,府中要办喜事。”
玉轻尘微微犹疑,“殿下?”
“本王要纳侧君了,”祁景珩玩味地看着他,“这个人你也识得,镇南王的幺儿,云冀。”
玉轻尘仰头望着他,轻轻喘息着,没能说话。
云冀,他自然是知晓的。
从前在镇南王所管辖的乌苏城,此人便频频向祁景珩示好,温言软语也好,珍宝古籍也罢,通通毫不吝啬。
只是那时,祁景珩是不曾动过一点心的。
“从前本王愚钝,辜负了他的情意。”祁景珩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不过还好,总算本王对你,也未曾交出全部真心,于两情缱绻上尚有期望,如今云冀不介意出身高贵却屈居侧君之位,本王便只待他入府,修一世美满姻缘。”
玉轻尘清冷的面容有些迷茫,也不知听进了几句,“殿下的全部真心……”
“逢场作戏罢了,本王是深宫里长大的,从不会相信任何人。你以为,说了几句情话便是情深至极了么?”
“侧君入府总要有正君在,本王不愿委屈他,因而要告诉你,届时识数些,别让人看了笑话。”
玉轻尘终于能够定下声音来,“既如此,殿下何不将这正君之位赠予他,逐我出府。”
祁景珩讥笑道,“不急,还怕没有那一日吗?等长公主大厦倾颓,你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玉轻尘低下头,没再说话。
祁景珩又冷笑道“从前送了你一支白玉簪子,很是名贵,不如你转赠云冀,算是入府之礼?”
“那簪子你已经给了我便是我的了!”玉轻尘语气里带了些急迫,眼眸里似是起了一片朦胧的水雾。
片刻后,他蹙了蹙眉,才让自己沉下声音,“那簪子被我不小心丢了。”
祁景珩也不纠缠,袖袍一甩带起一阵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玉轻尘的视线模糊,直到不见了他的背影,才重重呛咳一声,将胸膛那口哽住的气息抚顺。
这一夜沉寂无比。
风音见他睡熟以后便也出去歇下了。
门一关好,玉轻尘慢慢睁开眼睛。他赤着雪白的双足下床,踩着冰凉的地板,悄无声息来到铜镜前坐下,从抽屉最里面取出来一支锦盒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