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推小说《鱼尾不上岸》正火热连载中,作者:叶不五,讲述了余之乐之间的故事:余之乐是真的想要离开,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世界了,那些以为的开始根本不算是开始。
最新评论:什么都没有。
《鱼尾不上岸》精选:
往后的日子,我离开海边,离开故乡,离开妈祖,去了一个不会有台风又不常下雨的城市,那是触觉的逃离,狼狈的逃兵。我不停地拍片,执着于剔除各种现实联想,隔绝时空感的电影行业。在镜头的焦距内年复一年,毫发无伤地经历背叛、忏悔、愤怒或是体贴、柔情、喜悦。
坐在取景器旁边,视觉语言散落一地。蓝色和橙色争吵得厉害,黄色和柠檬绿抱在一起。当我拿起橙色,橘子在天空的嘴巴里掉落,橘子皮绘着深深纹路,刻画星座的激流,星星往黄日的方向旋转,月亮还在睡觉,还没想到它晚间的轮班将被橘子取代的事。大厨们往汤里撒上金盏菊柔弱的花瓣,装点秘密花园,而服务生则摘下阳光凝结的金色面具,用郁金香装橙汁,举杯朝晴天致敬。我要红色,暴进的红就耀武扬威将世界插满它的旗帜。海洋是红色的,遍布红珊瑚和红水母,展示着它们强势的扩张,充满红辣椒的辛辣味,夜晚露出覆盆子色的血管,飘着一股神秘的春天气息,樱桃色的日子优雅地翻开调皮的乌云,往大地上铺上一条条干枯的河床,空气发着烧,鬼火般颤动,再也不会下雨。
我能主宰的世界里虚幻背离活着的本相——台风,暴雨,蓝罗浮,都不会存在。
家乡这几年拆除了学生街,原址重建商业街。我对那条满是鸡柳、杂粮饼、麻辣烫的学生街没有什么值得珍藏的记忆,但有段时间,因为和蓝罗浮的回家路线有重叠的关系,我常拐到学生街绕路回家,在电线杆林立、电线似蛛网密布的陷阱中穿梭,我背叛了爱情伊甸园,成为拥有闪避技能的超人。六点一过,小吃摊同时亮起招牌灯,一排排闪闪发光的眼睛,历历在目。小贩高声叫卖着,女声高亮,男声浑厚,续存的一切都生机勃勃,远处涛声若隐若现,偶尔还会起雾,生命的烟火味和飘渺的澎拜感融合在一起,是我最留恋的家乡气息。家乡哪条路又翻新,哪条街又起了高楼,我的高中是不是还在高考成绩出来后第一时间挂上市第一的红横幅,那里的学生还像当年的我们那样穿蓝白相间的校服吗?哪个同学回去高就,哪个同学飘洋过海,这些事我都没有亲眼看到,但我都知道。
二〇二一上半年有强台风袭击我的家乡,蓝罗浮还是不是在那里我不知道。媒体播送着受灾现场画面,新闻里,我看到因为水灾罹难的一些人,刚孕育生命的新手妈妈,下班往家赶的普通职员,路过出差的外地人,二十岁,三十二岁,四十二岁……宣告一个又一个由二百零六块骨骼支起体积的肉身在世间消亡,只需要短短三十秒的通报。意外是如此冷酷无情,聚散又总是常情。
半个夏季我都在给在老家的朋友发信息,时而中断,时而接续收到平安的回复。可我还是不安心,直到所有的遇难者信息都出来了,鲜花和眼泪都摆上台面,我悬空的担心才像雨一样落下,无影无踪。我感到羞愧,死亡平等的悲剧色彩为忧心蓝罗浮这一个人变得不再平衡。想起来,当年那场强台风离现在已经十五年,雨季再来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时空轮回。雨曾经下落每一个角落,一度我以为只要离开了家乡的雨,曝光过的五官就可以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干燥空气里。可我还是终究没能忘记,这场水灾把我生命里最安静的名词变成动词冲上岸。回忆和沉香之类的东西一样,借助了沉淀的力量,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香味,我不得不去接受她一定要遗存在生命里的那份与众不同。
我在取景器里寻找,片子里要寻找一个能和她有些相似的演员,给我生活气息。我要生活气息,感到一种完美电影之外的绝望。我信任她,镜头就跟着她,她要出现在电影的结尾,从梦的深处被扔出来,挂在蓝海的边缘,大海是一张网,那尾人鱼终其一生无法脱身,云朵浸泡在夕阳的余晖里呈现大片艳异的,不容置疑的粉红,白日即将消失,靠近它临终的呓语。
我隐约看到了虚幻与现实之间的一片灰色区域。在制造谎言编造巧妙的骗局,以赚取观众自愿投入的诚挚情绪之外,在生活的边界杜撰生不是生,死不会死,别不再别的光影魔法之外,即使胶片周身布满雨线般的伤痕,还能长期留存为某段时光作证。
二〇二一年九月,我回到海边,回到会刮风的城市。像转动万花筒,远远地,我望见祈福旗幡,海螺长号,长长的红头绳,圆圆的发笈,从视线里冒了出来,混乱地拼凑,接着,梳成船帆一样的髻游来,是木然的一张脸。再过片刻,三声响炮,两排活人生长移动着“请”神轿,爆竹的火光缀着天穹的黑暗,那火光后面森森的顶盖,那森森的盖顶下,慈眉大耳,一座等人高的妈祖金身就地拔起,立在海滩上,我的眼前。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在东南沿海地区长大,一定清楚得很——这是要来台风了。
台风又要来了,我用了十五年的时光画了一个原地打转、困惑不解的圈。而我依然信任电影,具有慈悲性,喜和怒,乐与哀混合破碎倾斜的故事一起进入审美范畴。信任那些生活中抓不住的光影和美丽,由零碎、不甘、混乱的不规则图案偶然拼合而成极致漂亮的圈无不隐含着深刻的缺憾。
一位披雨衣的外景主播大剌剌地越过妈祖,站到海边护栏前做现场报道,摄像大哥把镜头扫过海面,怒浪滔天,咄咄逼人,再扫过四周树木,镜头晃得摇摆不定。主播的脸像手风琴的风箱,挤出一百条皱纹,声嘶力竭地提醒民众后续外出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今年第十四号超强台风“灿都”已进入二十四小时警戒线。
我好像已经说过了,台风来之前,大海异常狰狞,惊人的蛮横,水浪没过的所有地域都是厚厚的、荒凉的,盈盈延伸的水汽有不由分说的冷酷、叛逆、寂寞。大海浩浩荡荡淹没所有人的心事,过去岁月中的人、事、物只能在我的回忆里继续生长,外婆长成神灵的样子,青石板路亮得白发苍苍,操场上那群新生安安静静唱的那首童谣都已经老了。
那个惊心动魄的早上还年轻着:鱼尾浸在蓝水中,指向地心零点刻度,整个世界颤动着重启,突如其来神圣的时刻,秘密被打开,我只能目不转睛地俯瞰,并沉默地伸出手臂,跟着钟摆摇晃特定的韵律。一个已显现的,不容抵抗的解码——末日审判处我以无期徒刑,一些微小的瞬间和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雨季铐在一起,一刻都不曾分离。
我想起来拍毕业照那天和她对话的场景。我走到她的座位前,她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用如水一般的眼睛看着我,问:
“余之乐,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什么?”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她那双眼睛似乎不是用来看东西的,而是用来探入比水更深,更柔软的梦境。梦里有风、有雨、有诗,还有她。从前梦里李贺告诉我,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现在能慢慢体会了。我开始懂得一种失去不一定是失去,得到也不是得到的人生滋味。我开始明白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要得到,得到的东西也不一定会喜欢的心情状态。这些年当我不和人谈恋爱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孤家寡人,我觉得还好。当我和人谈恋爱的时候,我倒常常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回到家乡不到三小时,乌云空空地翻了过去,风在遥遥处咆哮着,雨滴偷偷溜了出来,偷偷吻在我身上。我这些年的记忆里存在无数场台风带来的雨,一场一场把我吻透,每当再听见雨声时身心已经布满怎么都抹不掉的黑窟窿。我仿佛看到时间本身——黑乎乎的洞里流逝着无意义的波澜壮阔;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在里头,雨充塞空间,潮湿氤氲、晕眩迷狂,我披雨衣骑自行车破浪横行往学校奔,雨太大了,每次冲出雨帘,她就像幽灵似的出现。我正看着她,她的样子似乎没变过。下雨天我总是专注地往黑洞里看,我看得很用心,比看《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用心,里头的我也在看着窟窿里头的我看着另一个我看着另一个窟窿里头的我看着那无限缩小的我,正看着她想着——二〇〇六。
看到这里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故事讲到首尾呼应的地步就快结束了。
之后再见到蓝罗浮,是在微/信/朋友圈里。高中同学发了一张合照,蓝罗浮在里头,穿着白色婚纱,明亮的白在照片里散发着雨珠一般的光彩。从照片里得知她的婚礼办在云南丽江,还知道她去了蓝月谷,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玉龙雪山,我曾经在蓝月谷呆了一个晚上,目光总被玉龙雪山吸引。我将照片放大,又放大,蓝罗浮身边有位男士,扶着她的肩膀,那是一张熟悉的男孩脸,多年前我也曾见过的。见过他之后雨无始无终,见过他之后班主任摆摆手走进蓝天里,背影像一个美丽的谶语。
“未来人生还有很多场挑战,不要去想路有多难走,先走起来。把注意力放在第一步,走一步稳一步。”
“孩子们再见,记得,要好好走路。”
老师,这些话我都有好好记得。
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