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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仙手札

柳仙手札

发表时间:2023-11-24 15:49

《柳仙手札》by轻曲一笙,原创小说柳仙手札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常盂兰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常盂兰不是个唯物主义,主要是他身边出现了太多非唯物主义的事情了,导致他不得不相信。

柳仙手札小说
柳仙手札
更新时间:202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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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仙手札》精选

常盂兰是被奶奶捡回家的。

九一八的枪声一响,常盂兰就被扔进了老林子里,不为别的,主要是养不得了。打小就三灾八难的,大小病没断过,夜里不睡觉,白天走不动道儿。经常指着家里的牛圈哭,小孩子一个,爹娘也是疼得很,只是这孩子看上去怎么也养不大的样子。这年头活人难,虽说关外一向日子还好,但是什么好人家经得起这样闹?

长到三岁,常盂兰失足跌下水潭,险些淹死。被隔壁的龙二哥救回家里,整整烧了三天,常盂兰他爹常老三说:“去叫胡老太太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胡老太太本姓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这一代著名的出马仙。据说胡老太太的堂口是从祖奶奶手里接过来的。属于是家族渊源,并非到她这一代仙家突然上身。但是胡老太太一辈子无儿无女,早年嫁过一次人,夫家没过几年通通死绝了,人道胡老太太这是命里带煞。胡老太太暗想,终是逃不过五弊三缺,于是认命的接过祖奶奶留下的堂口,那一屋子的满堂仙家。四梁八柱通通齐活儿了,从此就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胡老太太养什么都养不活,但是她救活过很多的命。也帮过很多的人。出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白了都是天选之人,很多人在踏上出马的道路之前都饱受折磨,可能半生都不得安宁,最后不得已只好做了如此选择。大概出马是要泄露天机的,且本身也算是助仙家修为,因此而注定不能过世俗的好日子。

何况,这么个年月,也没有好日子。

很少有人乐意往她家里跑,除了老常家的小子常盂兰。常盂兰的名字是胡老太太给取的。因为常盂兰生在农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常老三和媳妇赵金凤信这个,觉得不详。孩子哇哇哭着出来的时候,后院的乌鸦也哇哇叫。常老三一看是个带把儿的,高兴。正高兴着,乌鸦扑啦啦飞到窗口,一伸脚扒拉掉了窗台的坛子,一罐子刚放好的猪油就没了。油是多稀罕的物件儿,岂是说没就没的?

常老三犯了嘀咕。

常家后院是满山的松树,常老三没念过书,家里几十亩地,半辈子也算勤勤恳恳,倘或不是赶上天灾人祸,也可以平安过活。他看着怀里这个小东西,说叫松子儿吧。赵金凤说,你要是不会取,就去镇上找个先生,取个正经名儿。人不离名,好名字,万一就出息了呢?

常老三心想,这话对。他又一向听媳妇的话。正高兴着呢,第二天小孩儿就发起烧来。

胡老太太这种人不会主动找上门来的。事出因果,无因既无果。奈何胡老太太身边唯一的活物——偶尔光顾她家的黑狗偏就带着她过了老常家的门。

村里人都说黑狗是有灵性的,五黑能辟邪。胡老太太半生孤绝,竟有活物能伴她,也是稀奇。总有人瞧见一人一狗,那狗见人从不叫,逢叫必有渊源。

胡老太太同出门的常老三打了个照面儿,俩人均是一愣。常老三当然是认识胡老太太的。常老太太一时口快:“你们家有病人?”

常老三的眼角瞥见窗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猪油罐子,突然福至心灵:“大娘,您给瞧瞧?”他自是不敢怠慢胡老太太的。

胡老太太站在门口不动。

屋子里的小娃娃突然就抽抽噎噎哭起来。那哭声很委屈似的,胡老太太身边的黑狗就跟着呜咽了一声。

胡老太太低头看了一眼摇着尾巴的狗:“怎么?你这畜牲倒是知道什么有助修行——”常老三听不懂,陪笑着不说话。

小孩儿眼睛都没睁开,烧得满脸通红,放到常老太太的怀里,就不哭了。常老太太问道:“昨晚月亮圆的时候生的?”

常老三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没注意有没有月亮啊——”

胡老太太说:“你也别去镇上了,”她伸手招来那条蹲在门口的黑狗,“你在这蹲三天吧——”而后又说给娃娃取了个大名,叫常盂兰,小名叫吉祥。

胡老太太又说,你写三遍吉祥的名字,送到东头三里坡,送名不送命。常老三照做了。三天之后常盂兰果然退了烧。

但从此常家就不安生。日常瞧见门口有死老鼠,又不见野猫。乌鸦更是成片的飞,老让人心里不安。

常老三开始怀疑胡老太太。赵金凤让他不要疑神疑鬼。

常老三道:“不疑神疑鬼,我能信她么?她本身不就神神鬼鬼的?她不会是给咱们家招来什么吧?”

赵金凤把手里的瓢一摔:“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忘了从前……”

“我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儿子半夜往后山跑,指着人家坟哭,是什么好事儿啊?”常老三截断了赵金凤的话。从前他是年轻不懂事,总是荒唐,在这村里也见过些怪事。

“谁儿子?不是你的种?!”

常老三闭了嘴。他年纪不小了,得了这么个儿子心里是高兴的,但是如果得了个儿子却要送了全家的命,他就要重新掂量了。

常盂兰刚会走道儿就总往老胡太太家使劲儿,爬也想爬过去的架势。有一回爬到门口遇见了那条黑狗,一屁股坐在泥土上跟黑狗玩儿起来。他爬一步,黑狗跟着他走一步。再爬一步,黑狗低下头来,示意他爬到自己背上。常盂兰不懂,依旧在地上爬。常老三从外头后来,一脚踢在黑狗身上,常盂兰哇的一声就嚎起来。

“嚎什么嚎!天天就知道嚎!”

赵金凤一边手蹭着围裙一边猛往外跑:“你跟他生什么气?他懂什么!”

“什么世道,屁大点儿小孩儿还敢往外爬?不怕死在外头么?赶明儿全家都得跟你死在外头!”

常盂兰被赵金凤夹在胳肢窝里,一边哭,一边伸出两只手去够黑狗,黑狗原地转了几圈转身走了。

常盂兰就此开始惹事。

无论做什么都能招来祸事。只要走出门,就一定会受伤。直到三岁那一年溺水。龙二哥一头扎进水潭里救常盂兰。上来的时候叨咕:“邪门儿了,那水潭旁边这么浅,小孩儿是怎么出溜进去的?”难不成是一步一步走到水深的地方去的?

常盂兰高烧不退,常老三说请胡老太太。胡老太太知道常老三忌讳她,于是道:“不然你去镇上找个正经大夫吧——”

常老三于是就坡下驴。

但是常盂兰一场高烧之后竟然瞎了。

不,其实他不是瞎了。他是白天瞎了,晚上开始神神叨叨看见各种奇怪的东西。但常盂兰太小了,根本闹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

打从常盂兰指着常老三背后的牛叫爷爷,常老三就疯了似的说常盂兰是怪胎。常老三的爹是被山上的狼咬死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常老三的爹进山打猎,一天一夜没回来。那么冷的天,窝在山里,凶多吉少。果然后来村里人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冻硬了。冻死的人嘴角都挂着笑。说来也奇怪,分明颈侧有狼牙撕咬,为什么没有被分食呢?

无论如何,留个全尸也算好事。但常老三觉得他爹也算横死在山里的,从此对那莽苍的大山有了怯意。

他于是就不喜欢山里来的任何动物,可是有什么办法?山里什么都有。

常盂兰喊牛爷爷,隔天牛就死了。没几天就爆发了战争。人人自危,大家都关着门不出来。山里的夜那么黑,常盂兰竟然夜里梦游,常老三瞧见了,跟着小小的常盂兰进了山。他觉得这孩子有些路数,没敢喊他,亲眼看见小孩儿蹲在坟边哭。常老三屁滚尿流跑回家,拽起赵金凤连夜北上去投奔亲戚。赵金凤哭着喊着找孩子。常老三说让狼叼走了,那小孩儿可能一开始就不是咱们家人。

常盂兰睡在后山里。被黑狗拱醒的。

四下无人,常盂兰夜里是跟着自己能瞧见的东西来的。现在天亮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脸上热烘烘潮乎乎的。常盂兰是村里难得的皮肤光滑的娃娃,白白嫩嫩,大大眼睛,长长睫毛忽闪着,醒了小手一抓,发现是泥土,吓得眼泪刷的出来了。轻轻的哼:“娘——”

没人理他。往常盂兰小手底下拱一拱,常盂兰知道这是谁,刚刚要开口嚎,就憋了回去,张开两条胳膊抱住身边的活物,哼哼唧唧的流眼泪:“小黑,我娘呢?”

黑狗舔舔常盂兰的小脸儿。常盂兰又嘟囔:“我咋在这儿呢?”黑狗蹭蹭他。

黑狗驮着常盂兰的小身板走到村口,朝着村口远离其他人家的那一个孤独的院子叫。胡老太太刚刚倒了泔水,拎着桶站在院子口眯着眼睛瞧,瞧清了黑狗背上的小孩儿。

“老天爷,吉祥——”听上去也不晓得是喊常盂兰呢,还是在求神保佑吉祥。小小的人儿哭花了脸坐在通体黢黑的狗背上。那狗伸舌头舔了舔常盂兰伏在它嘴边的小白手。

常盂兰像是知道黑狗说什么,伸出两只小手,被胡老太太抱进怀里。小孩儿冻了整整一夜,额头滚烫。胡老太太心疼他。出马仙的德行重要,自私自利者容易遭到反噬,最后死无全尸。胡老太太的心从来软,何况这小孩儿跟她有些渊源。

常家人去屋空。

胡老太太背着常盂兰回到自己家里,一口米汤一口米汤的喂,她问常盂兰:“吉祥,你爹娘呢?”

常盂兰摇头。

胡老太太扯了块布,给常盂兰擦脸:“你爹娘不在了,以后你就跟着奶奶——”

低头舀了舀碗里的米糊,自顾自道:“但是奶奶什么都养不活……”

常盂兰伸出一只还肿着的小手:“吉祥能活。”

胡老太太的眼尾都捏成了一把扇子。她早知道这孩子命不单纯。谁知道到底早年被弃。

那一年秋天来得猛,冬天一到,满山大雪。

听说日本人平顶山在杀人。

常盂兰坐在炕头,乌油油的大眼睛看窗外飘雪。胡老太太整日在炕头糊纸盒。常盂兰异常安静。胡老太太一边糊纸盒,一边唱小曲儿。常盂兰转过头,忽然问:“奶奶,小黑呢?”

胡老太太才发现,那黑狗已经好久没来。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野了,兵荒马乱的也不怕外头人给抓走,听说千金寨挖沟,那畜牲长那么俊,别不是被抓走了。”

常盂兰口齿非常清晰,白日里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总是比旁人显得更懂事,好像能看见大人眼睛里的忧愁,他说:“不会的,小黑会回来找我的。”

胡老太太一哼哼:“缘分未尽,自然回来。”

胡老太太从此就把常盂兰带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常盂兰第一次看见有人被仙家上身,是八岁那一年。出马仙给人看事儿请仙,俗称捆窍。捆窍分为活窍和死窍,和半窍。胡老太太是个可以捆死窍的。捆什么窍,要看缘分。仙家上身之后借人的身体说话,被上的人一概不知。

胡老太太在火光里起舞,平时走路都打晃儿,这会儿却像林子里穿了羽衣的鸟。她嘴里唱的是满话,旁的人听不懂,听说不是唱给人听的。常盂兰小小一个人乖乖坐在旁边。大家都以为常盂兰什么也看不见。但其实夜里,他瞧得见。不只瞧得见,他还清清楚楚的瞧见有形之物顺着微冷的空气来了。没有上胡老太太的身,上了对面龙家小妹龙小雪的身。

龙二来找胡老太太是因为龙大突然回来了。龙大被抓到满铁做工人,突然有一天,龙大的工友半夜坐着牛车敲龙家的门。楼坎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龙大回来这件事很快被邻居知道了。但是龙家却每天关着窗户关着门。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迟。常盂兰在河边玩水,河水尚凉,他身子弱,不敢下去。眼瞅着河里游过去条蛇,身后就有人叫他:“吉祥——”

常盂兰眼睛不好的事满村都知道,喊他的人是龙小雪:“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常盂兰一张小脸冰冷的,微微扯了个笑:“来看看水暖了没——”常盂兰拿着手杖站起来,轻轻的点地。

“我送你回去吧?”龙小雪比常盂兰大两岁,身量比常盂兰要高,“我哥说这几天不太平,日本人总是到处乱窜。”

常盂兰顺着声音转回头看她,微微蹙起眉头:“你哥?”

“对,我大哥。”龙小雪谨慎地昂起小脸。

可惜常盂兰没有看到,单只后退了一步,轻声说:“你大哥可能快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次换成龙小雪皱眉头,“你是不是跟着胡家奶奶学的神神叨叨的?说起话来没边儿没沿儿的,你倒是说说,我哥为啥回来?他们那儿……可不是说回来就回来的——”语罢还要四处看看。

常盂兰想说“我就是知道”,具体怎么知道的,常盂兰自己不清楚。他的身体在初夏的微风中凉凉的,即使是夏天,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热,常盂兰很少出汗。

“你说呀!你说不出来了!你骗人!”龙小雪挎着筐就要走,不想理这个小瞎子了,“哼,常家不要你是有理的!”

常盂兰并没有回嘴,趁着龙小雪的脚步声没有走远,他忽然喊了一声:“龙小雪!”

龙小雪停下脚步,蛮横的道:“咋?你想到咋编了啊?”

常盂兰抿了抿唇,最后问:“我想问你,你在村里见没见过一条黑色的狗?”

龙小雪说:“黑狗,村里好几条啊,后街老赵家一条,爪子是白的,四蹄踏雪,上山打猎可厉害,前街老张家也有,有一双流星眉呢!”

龙小雪这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倒是也不记仇,转身就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指责常盂兰说谎,这会儿自己挎着筐走下斜坡,作势扶起常盂兰的胳膊。

常盂兰认真的听,忍不住摇头,龙小雪说:“憨憨,你摇啥头?”

常盂兰不无失望:“不是我要找的那一条——”

“你要找哪一条?你一个瞎子,知道哪条狗长啥样?”

常盂兰一边走,一边说:“我没瞎的时候见过的,纯黑的,没有一根杂毛,舌头都是黑的——眼睛很亮,像这样——”常盂兰故意瞪圆了眼睛,他很少有小孩子的笑容在脸上,又生来白皙,像个冰雪娃娃,虽是白日里看不见,但眼睛还是好好的。只有一样,夜里有时候瞳孔会骤然缩减,不过他夜里也少见人,就连胡老太太也不会盯着他看。

龙小雪看呆了一下,忽地大笑起来:“你这样哪像黑狗,分明是条白狗!”

常盂兰愣住了,随即收起瞪圆的眼睛,解释说:“反正眼睛很圆很亮,比一般的狗亮,你只要见到了,肯定就会发现,还有……左前抓好像有一道伤痕,——”

“你怎么记那么清楚?是你养的狗?”

常盂兰心想要是他养的就好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呢,不过胡奶奶也许真的乐意养小黑的。想着想着,常盂兰说:“是胡奶奶早年养的狗,后来走丢了。”

“胡家奶奶?不是说她什么都养不活嘛?都说这么多年,她就养活了一个你,你可真是命硬得很呀!”

常盂兰不接言语了,他并不能解释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但隐约知道,或许他跟胡奶奶一样,是什么都养不活的。养花花死,养鸡鸡亡。可是他还是想念那条黑狗,毕竟那是在他儿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陪在他身边的生命。可是小黑一去不复返,好几年了,是不是已经死在外面了?

龙小雪歪着身子,摸了摸常盂兰的头,弄乱了常盂兰的刘海儿:“你还没告诉我,我哥为啥会回来?”

常盂兰忽然腼腆起来:“你都说了我是骗人的。”

龙小雪冷哼,果然嘛,小骗子,但是很快又原谅了常盂兰:“下次不要骗人了,骗人的小孩儿会被山里的恶狗叼走的——”

常盂兰心想,山里的恶狗也不会跑来近他的身的。

他对爹娘的抛弃已经毫无怨言,对周围人的异样目光也不做任何反应。只是楼坎村人非常相信万物有灵,他们相信胡老太太唯一能养活的常盂兰,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于是瞧见常盂兰的时候,既有着一点疑惑,又有那么一丁点儿怕。这点儿怕,让常盂兰小小年纪就没有朋友。大人们总是跟自己家的小孩说,跟常盂兰一起玩儿一定会有怪事发生。丧了命就一定是常盂兰要借命了,不然胡老太太怎么会养得活他呢?

那天晚上龙大真就回来了。

龙大是被马车拉回来的,工友敲门的时候十分着急,“咚咚咚——”,龙二开了门就看见躺在车上的龙大,工友只喝口水就说要赶回去,让管事儿的发现了不得了。龙大这情况紧急,家里想办法吧。那意思就是准备后事吧。

龙大整张脸都是铁青的,胯骨以下像面条,根本站不起来。

龙二本是披着衣裳的,瞧见他大哥,随手把衣裳脱了披在龙大身上,一矮身把他哥背回了屋里。那辆牛车孤单的站在门口。龙二已经忘了送龙大回来的工友了。

能从满铁捡一条命回来的中国人不多,在龙二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他怀疑龙大是被日本人给打折了腿,然而实际上龙大的腿没有伤口,除了先前挖矿的时候的旧伤痕。可旧伤痕归根结底是旧伤痕,一眼便认出了。

龙小雪早就爬了起来,平日里晚上是很少掌灯的,谁乐意付那些灯油钱?家里又没人念书考状元!纵然有人念,这个年头也得念些日语傍身,谁乐意学哪个?

龙小雪一张嘴就要哭:“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见龙大不说话,龙二以为龙大受了太多苦不想说话,于是跟妹妹道:“去给大哥煮点儿米汤喝——”

龙小雪擦着眼泪出去。龙二才坐下来:“哥,你还能活着回来可太好了——”

龙大缓缓的抬起眼睛,嘴唇颤了颤,好像还在做梦,嗫嚅道:“都死了——”

“谁?谁都死了?”

“数不清多少人,都死在矿坑里了,我是出去追了个畜牲,看门的正在尿尿,没瞧见我,才躲过的,小二,都死了,你没瞧见,那么多人,矿坑废了,全都堵在里头,一个都没出来……嘭的一声,全炸死了——”

龙大颠三倒四的讲。

龙二却似乎听懂了。他说的是那些工友,那些可能认识也可能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力气打招呼的人,通通死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

“那,怎么送你回来的人还说要回去?”

龙大仿佛又陷入呓语,完全没有再跟龙二接话。

龙小雪点着了火,龙二从东屋悄悄出来:“大哥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这一夜龙小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边为大哥回来高兴,一边为大哥的身体担忧。那哪里还是她大哥呢?从前她大哥是村里顶呱呱的爷们儿,一只手就能把她举过肩头,如今瘦得皮包骨,可怎么是好?又一想到,她大哥从此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就悄悄抹眼泪。抹着抹着突然想起来头半晌常盂兰跟她说:“你大哥要回来了——”

你大哥要回来了。

你大哥要回来了——

这声音在她脑袋里转来转去,让她睡不着。龙小雪忽然坐起来,一头睡乱的头发披散下来,后窗户纸上一个奇怪的影子,龙小雪贴过去看,好像是辆牛套的板车。对了,大哥是坐牛车回来的,可是刚刚送大哥回来那人不是把牛车赶走了么?

怎么还在院子里?

龙小雪又想起常盂兰,浑身突然觉得冷。裹紧了被子躺下。这一夜风声吹着窗棂。龙小雪想,常家的孩子果然神神叨叨的,他怎么知道大哥要回来?他开了千里眼?明明是个瞎子,怎么就能看见一千里之外的事呢?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鸡就开始叫。

龙小雪穿上衣裳起身,先去厨房里拎泔水桶。虽然是夏天,夜里龙小雪并不喜欢出门尿尿。她觉得外头黑乎乎的,吓人。

辅一推开门,屋子里正酣睡的龙二就听见龙小雪一声惊恐的尖叫。

院子里确实停着一辆木板车,木板车前头是一头纸扎的牛。

老规矩讲,人死后,男扎马,女扎牛。常常在灵棚里看见纸牛纸马,没长眼睛的纸人,一地灿灿的金元宝。大概活着的时候没享受到,死后都想去阴间享受到。又担心在阳间作恶太多,扎出些防身的东西来。

龙小雪不是没见过纸牛,但大清早这么一头牛戳在自己的院子里未免太提神。龙二鞋都顾不上穿就跳了出来,瞧了一眼牛车,他愣住了。

回屋一瞧龙大的两只眼睛睁着,直愣愣地望着棚顶。龙二喊了几声“大哥”,没人应他,于是转回头朝着小雪喊:“快去村口找胡老太太来!”

龙小雪扔了泔水桶撒丫子就跑起来。

常盂兰听见龙小雪说的话之后没有任何的吃惊,八岁的常盂兰十分冷静的跟胡老太太说:“奶奶,龙家出事了——”

胡老太太没有裹小脚。她是满人,虽说后来村里也兴这个,奈何她一个天生就跟人不太一样的人,也没人去在乎她那双脚。胡老太太牵起常盂兰,常盂兰拿着手杖,提着文王鼓和赶神鞭就跟上了胡老太太。

到龙二家的时候,龙二正撅着屁股在喊他哥,按龙大的人中。胡老太太走到院子里,伸手摸了摸院子里的纸牛,叨咕了一句:“你辛苦了啊,夜里路不好走——”

听见胡老太太的话,那纸扎的牛忽然散了架。常盂兰纹丝没动,龙小雪嗷嗷叫,常盂兰忽然牵住她:“不怕,牛累了——”

胡老太太进了门,龙二普通跪下了:“胡奶奶,您救救我大哥,您瞧瞧他——”

胡老太太看了一圈龙家的屋子,炕沿一个痰盂,胡老太太说要等到晚上才能请神,又跟龙二讲:“你去准备香案烛台,一盆炭火,要松木的,还要一扎黄纸。”龙二赶紧去操持。没人知道为什么胡老太太要到晚上才请神,但胡老太太进门之后,龙大睡着了。

一整天,大家都水米未进。龙小雪悄悄拿来半个窝头塞给常盂兰,常盂兰接过来,闻了闻,很享受似的:“加了雪里蕻——”

龙小雪道:“狗鼻子上身,啥都能闻着!”

“人鼻子怎么就闻不到了?你不知道么,瞎子鼻子耳朵都很灵的——”

龙小雪打量说话时的常盂兰,常盂兰的鼻子挺挺的,嘴巴不大,但红红的,眉眼弯弯的朝她笑,这点笑打动了她,一整天的难过被他笑到窗户外头去了,龙小雪嗤一声:“狗没有你会讲话!”

狗——

常盂兰咬了一下口窝头,他想他的狗。其实那也不是他的狗,但是他总觉得那是他的。

山里人都起得早,龙家早起这一折腾,左邻右舍早就听见了。可瞧见胡老太太进了龙家的院门,大家就转回自己家去,没人敢上前来了。其实有些人是乐意来看请神的,但又有人害怕这个。毕竟胡老太太不是个骗人的半吊子,随便念叨几句抖三抖就了事,见过胡老太太请神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正经的出马仙,请下来的却不一定是什么,而且,见者有份,万一被鬼啊神啊的上了身,总是对身体不好的。

于是大家通通躲起来。

越到了晚上,常盂兰的眼睛越亮,仔细看,瞳仁里头有银丝在游走,火光点亮了它们。胡老太太的声音深沉而沙哑,手里的鼓摇曳叮咚,皮面发出狰狞而空旷的清寂声。初夏时节,院子里的槐树刚刚浓绿,突然就被风吹落了叶子,像是秋天眨眼就来,满地的落叶和着风,卷开了龙家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木门咚的撞在墙上。常盂兰身边的龙小雪忽然就晕倒了。

龙二站在角落里大喊一声:“小雪!”

胡老太太的神歌却没有停止,龙小雪很快醒了过来,声音却不再是她的:“呵——”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眼睛里闪着不属于一个小姑娘的妩媚,胡老太太停了下来,喊了一声:“大仙儿,您怎么上了小姑娘的身?”

“龙小雪”道:“小姑娘的身子软软的,舒坦——”然后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到常盂兰的脸上,不禁一喜:“呦,这是个稀罕物——”说着就伸出一只手去,在常盂兰的脸上捏了一下。

常盂兰一动不动,毫无惧色。“龙小雪”冷笑了一声:“小娃娃,你胆子很大,还不成气候,不如把命留给祖奶奶?”

所有人都知道龙小雪已经不是龙小雪。胡老太太请来了个狐仙。这是胡老太太家里的坐堂仙,平时很少会来,脾气不好,阴阳怪气,举凡出手必要回报。仙家自然是要讲究行善积德,但秉性各不相同,而且仙家是可以有仇报仇的,并非个个儿以德报怨。狐仙其实比那黄皮子性情要稳定得多,很少翻脸不认人,且情深意重。可有一点,她不喜欢多管闲事。

常盂兰力气还很小,但他偏偏一伸手就挡住了“龙小雪“的手腕子:“祖奶奶开徒孙玩笑呢——”

“龙小雪”的脸色忽然变了,胡老太太着急,伸手去抓龙小雪的肩膀,被一把震开,重重摔在炕沿上。

龙大本就躺在炕上,胡老太太这一摔,正摔在龙大身边,龙大紧握的手就松开了,有那么一颗亮晶晶的东西滚到地上。但场面太混乱,没人注意。

常盂兰瞧见胡老太太摔倒了,着急的喊了一声:“奶奶——”

“喊什么喊?!身子骨还没长利索,狗胆子倒挺大,还敢挡你祖奶奶的路!”

门口的风忽然猛了,一道黑影从门口掠进来,电光火石,窜到了常盂兰的身前。逼得龙小雪不得不后退一步,定睛一瞧,是一条通体黑色的狗。

常盂兰夜里能瞧见东西这事只有胡老太太知道,她也无意告诉旁人,免得徒惹事端。常盂兰低头的瞬间,黑狗就朝“龙小雪”狂吠了起来。常盂兰很惊喜,他找这条狗好久了,终于回来了,他以为它死了。就算没死,也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前几年冬天那么冷,它是怎么度过那漫漫寒冬的?

常盂兰想抱抱他的狗,但被上了身的龙小雪突然冲过来,胡老太太很明显无力拦住自家堂口来的狐仙。常盂兰担心“龙小雪”伤到他的狗,一步冲到黑狗前面去,把黑狗挡在身后,满地卷进来的叶子忽然凭空而起,屋里的人都睁不开眼睛,常盂兰小小一个身影站在狐仙面前,满脸严肃,瞳仁深处的银丝忽然扩散了,琉璃眼珠,异彩照人,“龙小雪”后退一步轻笑:“发起火来还挺吓人,就你这么个吓人的玩意儿,老太太还敢留着这么久,要不这么着,你把这条狗给我,我看它也不错,让我出手救人,总得拿点儿什么——”

常盂兰一摇头:“不行。”转身抱住黑狗的脖子,顺了顺狗毛,小声说,“你可回来了,你都不想我——”

那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常盂兰的下巴,状似亲昵。

胡老太太半边身子摔得生疼,揉着肩膀起了身,坐在炕沿上:“您就别贪着小孩子一口气儿了。”

“怎么说话呢?要这么说,我可走了——”

龙二几尺高的汉子,吓得缩在墙角,却颤抖的道:“别,您高低救救我哥,我就这么一个哥,你要什么,我们龙家当牛做马报答您——”

“龙小雪”哼一声:“谁稀罕你当牛做马?赶不上一头纸牛有用!”

她转身去看常盂兰:“小子,不然把你那狗给我——祖奶奶就帮你们——”

常盂兰紧紧搂住黑狗的脖子,声音里已经全无奶气:“不帮就不帮,要狗没有,要命,炕上有一条——”

“龙小雪”没想到这孩子豆丁儿一点儿大,竟如此乖张,他不怕胡老太太名声不好么?他明明很在乎胡老太太的。他不怕自己死么?他才多大一点儿?虽然她也没瞧出来常盂兰什么路数,但有一点她确定,这小孩绝非常人,他的命似乎又硬又长。那狗也不错,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小孩子说话怪冲的——你奶奶辛辛苦苦把我叫来,你就在这里得罪我?”

“我奶奶叫来你的,你却要来害人,岂不是连我奶奶一起害了?”

胡老太太轻轻道:“大仙儿就别跟孩子置气了,你要什么,直跟我说——”

“龙小雪”走到炕沿边,看了看炕上的人,摸了摸龙大的脸,印堂发青,双唇微张,双手僵硬而无力。“龙小雪”说:“你当真要救他?”

龙二扑出来跪下来:“求求您救救他——”

“答应人的事怎么能不办呢?”胡老太太的头发白了很多。她是从不轻易许诺的人,既然答应了人,自然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龙小雪”说:“他阳寿本来就要尽了的,矿山里的冤魂太多,他能逃出来恐怕是个意外。”

龙二道:“我哥说,他是为了追——”

黑狗叫了两声。

常盂兰摸摸黑狗的头,缓缓地蹲下身:“是为了追你吗?你救了他?”

黑狗叫了一声。

“龙小雪”搓了搓手指头,嫌弃炕沿脏似的站远了一点:“它也算积德,但矿里冤魂那么多,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么多人都死了,他那半个魂早跟着一起去了,送他回来的根本不是人。不过这人也算是个好人,不然怎么这么多人惦记救他呢!”

“胡老太太,你可想清楚了,续命可不是什么好事,没有谁的命是白续的,你阳寿几何呀,这么大岁数了,敢给人家续命?”

龙二听懂了,不再讲话。

常盂兰抿着唇。

救不救龙大,常盂兰心里没有波澜。似乎因为他还小,也似乎因为他本就是这样薄情人。

可胡老太太还是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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