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梨花枝头踏雪来》,梨花枝头踏雪来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凌晤十六所著的小说围绕京砚卿两位主角开展故事:京砚卿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并且有过很多份工作。
热门评价:阴晴不定自卑攻&淡泊摆烂伶人受
《梨花枝头踏雪来》精选:
年前爆竹吵得令人头疼,又到一年上元节。火树银花不夜天,今宵尽兴不归眠。
“天寒地冻没个好时节!还要来这破学堂上课······”柳花瞑支着脑袋,与她同窗的还有两个年岁稍小的女孩——朱歆和叶意安。
教书的先生胡子和头发都秃了半边天,摇头晃脑地念叨:“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小安,你说叶先生是什么脑袋,好端端的,非要办什么女子学堂。”柳花瞑一副难以忍受的神情,她在这嗡声的书声中,一刻也坐不住,“不如我带你们去看些好玩的?小昭,你也来!”
朱歆从书堆中探出脑袋,指手画脚地比划道。她是一个有哑疾的可怜孩子。
“千千,你可别祸害人家好学生。”叶意安蹙眉,凑到朱歆的桌前悄声道,“阿昭,你帮我和千千打掩护,回来给你带兔子花灯——”
话音还未落,就被柳花瞑一把揪过耳朵,“净干些损人利己的事!”她扭过头来,“阿昭,别听小叶子的,要死一起死。锦宫楼新来的那个说书人可有趣了,离明月堂又近,听说新上的几本,都是关于影宗师的——”
"柳花瞑!”叶意安挣扎着扭过头来,“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嗷!”
“无妨的。”朱歆站起身来,用手语比划着,“我随你们去,我也想听。”
三人一同走在金陵大街上。她们不知道,年华如流水一瞥。也许再过几年,那顽皮赖骨的小孩会蜕变成独览一面的城主,那沉静寡言的哑巴姑娘会和阴阳相隔的家人团聚。春风会拂过各个角落,历经几番周折方才登峰。拨开见月明,回首人生数十载,时间的齿轮会拉成一条轴线,她们的故事,正如那些前辈般,慢慢开始。
“相传三十五年前,这锦宫楼呐,可有一位名动满城的伶人——”说书人折扇拍案,一段江湖往事娓娓道来。
鄙人明州京氏,名梁,字砚卿,绛珠灵翁门下弟子也。
四年前的那场涝灾,使我不得不远离故土,北上到金陵,不料却被人贩子拐到锦楼宫,当个戏子换碗饭吃。
我有一个师妹,名唤凝之,是个肤白貌美的可人儿。奈何性子沉闷冷淡,在这吃人的锦楼宫内,估计活的也不自在。
师父告诉我,像师妹这样的性子,活着注定要承受别人双倍的痛苦,但我并不认为会如此,往往性格沉闷的人,不都是要干大事的嘛!但临走前,我还是答应师父,要好好的保护她,一辈子。
文昌十六年, 那年我,十七岁。
“师妹!”我奔进门,眼里带着些期许,“今日上元节,你有何打算?”
京凝之对着铜镜,将桂花油抹在头发丝上,用红绳细细碎碎地扎成两条小辫儿。
我低头看看这个小姑娘,笑了笑,“糖葫芦和桂花拉糕,总得选一样吧?”
“砚兄。”京凝之转过头来,她总是这么不苟言笑的。
“我已经很大了,不需要这些哄小孩子的甜食了。”
我顿了顿,看看眼前这个不爱笑的小师妹,无奈道,“这样啊····怎么会是哄小孩子的?你不要吃我还想吃。”
京凝之:“......”
我搓了搓手:“况且今日慕凉城所有东西可是打对折的,这么大的便宜也就你这个傻子不捡!”
京凝之毫不客气地回了我一个习惯性的白眼,“你晚上有戏。”
我选择性无视,悠哉悠哉地靠在了窗台上:“我去去就回,晚上的戏嘛...晚上在说呗!”说罢长腿一翻,跃身离去。
京凝之叹气,坐在铜镜前嘟囔:“您能记得,才怪呢。”
金陵大街上是异常的繁华。新年的余热还未褪去,恰巧又碰上了上元佳节的元宵灯火。京梁嘴里叼着新鲜出炉的炸小黄鱼,在乌衣巷口斜着脑袋,照例等着卖糖糕的老徐头来。他家的糖葫芦不仅酸甜可口,还有桂花拉糕和芋泥糖芋苗,都是他爱吃的。
“刘老头过节倒是大方一回。”京砚卿笑着掂了掂钱袋。“碎银子不少,买完甜食还可以再带几只蜜汁熟鸭。”
“咚——”远处貌似传来几声巨响。
京砚卿闻声望去,一团灰扑扑的圆球儿从拐角的楼梯间滚下来。
‘‘徐叔?’’京梁蹲下身来。
那黑球笨拙地挣扎了几下,探出一张布满皱褶的脸,正是那买糖糕的老徐头。他本就身形臃肿,这么四仰八叉一躺,一时半会竟起不来了。
“徐叔,你这是······又欠哪家的债了?”京砚卿望着他被打的鼻青眼肿的脸,蹲下身来,歪着头好笑地问道。
“快····快走小子!这次···是真完蛋了!他们要···要俺老头子的命来抵债···”
"老东西,命挺大呀,这么高的楼梯下来也没摔死?”几个身型强壮的男子从后面走出来,领头的是一个缺着牙,说话漏风的青年。京砚卿微眯了眼,便识了出来——是慕凉城里有名的地痞赖头蛇,石丰。
赖头蛇见旁然杵了一位青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鄙嗤道:“你的种?长得不赖嘛。”
后头一小子在他身边耳语道,“老大,听说近日里新开了一家醉红阁,适合把这小子送去。”
“······”
随着二人的嬉笑,京砚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种话他已经见惯不惯了。他攥了攥手里的油纸,准备跑路。
不可否认,京砚卿确实长的很好看。曾有远客慕名而来,他家小跟班麟云总是先咳嗽几下,扬着嗓子,熟溜地背着那一长串迎客词。
“我家老板清神俊朗,俊眼修眉,言笑晏晏,见之忘俗,是这慕凉城里头等一的人物!”
他总是给人一种多愁的面相。立在某处,一袭青衫,木簪挽发,像一棵清清正正的竹柏,气质出尘。
“燃灵风雷,剑来!”
人未到,声先至。一个身型高挑,与他年龄相仿的蓝衣少年站在他面前。
"你们,很嚣张啊。”
初出茅庐的修士总是多一些豪情壮志,江湖上的年轻人一腔热血,秉承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宗旨。
京梁上下扫了两眼。看这一袭,价值不菲。想来也是哪家贵派初来历练的弟子。
“天道助我,今日运势不错。”他心中一喜,没想到竟有无名少侠前来相助,正想上前道谢,不料胸口刺痛,那少年剑柄一挑,足把他震出有三米远。
“快点走,别在这里添乱!”
是很不耐烦的语气。
“有病吧,不过是只刚出世的小牛精····”
京砚卿低声咒骂了几句。
蓝衣少年收拾完这位不速之客,拍了拍手里的灰尘,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左手掐诀,右掌执剑,挽了一个剑花,冷冽的寒光直逼面前这三个无赖的痞子。
“丘壑,陨石坠!”少年念动咒语,怀里那柄剑夺鞘而出,刹时分身数把,星如雨下。
“不好!老大!他是纯血贵族,会用术法!”石丰旁边的小跟班惊恐地喊到。
“这还用你说?”石丰拧了拧那小子的耳朵:“狗东西,还不快跑!”
京砚卿这才注意到,这小子的腰间有一块精致的木牌,微眯着眼,好不容易看清了几个字。
“慕凉·····墨氏?”
慕凉境内,崇尚仙术,只有纯血贵族才配拥有学习术法的资格。慕凉城是整个慕凉境内的中心,但曾经,是梵宗门一族手任大权。
梵宗门,上古神族,因不知何事触怒仙上,被贬下界。
神界各族都有自己的魂身,比如赤裔族,魂身为凤翎青鸾,髌骨族,魂身为雪兽白泽,而梵宗一族,魂身为七彩神鹿,紫阳神麟。
神界以魂身分三六九等,梵宗门一族魂身平庸,地位并不高。但在修真界中,修仙者与凡人杂居,大部分修仙者甚至都没有魂身,只会一些低微的仙术,这对出身神界的梵宗门来说,好比鸡蛋碰石头。不费吹灰之力,便统一了修真界,捞了一个自在君王当。
可惜在梵宗门第八代时,出了个奇葩,统治者风流执跨,喜怒无常。惹得底下修士和百姓纷纷起义,几百年没打过仗的梵宗门,仙力松垮,一时抵不过重压,就这样,给霍霍没了。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讨伐梵宗门的起义军中,数墨氏风头最盛。墨氏一族本是梵宗仙家的拥护者,在大战之中,逆行干戈,不仅一剑砍下了暴君头颅,更是运用了墨氏最擅长的炼炉术,将其炼化成仙丹,从而获得了无上灵力,成为了慕凉境内的最新统治者。
但凡是野心勃勃的人,都想与墨氏联姻。因为他们体内有来自上古神界的灵血,通过双修之法,便也可使自身的灵力大进,从中分一杯羹。
面前这个纯血贵族的少年意气风发,如黑曜石般澄亮的双眼,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锐利如鹰,墨发高高束起,别致着一个金色的发冠。
“想跑,已经晚了。”小少侠抬了抬下巴,双手交叉在胸前。
寻常庸夫怎能比得上仙剑之速,几个莽夫被逼在墙角里,面前的丘壑也挑衅地看着这几个混球儿,似乎下一秒就可以把他们戳成刺猬渣。
“求贵人···少·侠···小公子·饶命····”石丰双膝一软,恐惧地颤栗着。
少年不再说话,剑眉冷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丘壑便心有灵犀地侧身飞去,“嗖嗖”几声将些人的衣衫砍得褴褛寸断。
“给你们几个一个教训,若下一次我再看到你们——”他歪着头,泠泠地笑了一声,“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砍下来串成葫芦,是不是更好玩?”
“好狠的剑术!”京砚卿心想。此人年纪轻轻便可操纵高端剑术,人剑合一,想来是天赋异禀。
蓝衣少年转过身来,看着蹲在小板凳上看热闹的京砚卿,皱起了眉头,盯了他半晌。空气停滞在此刻,气氛突然变得异常诡异。
京砚卿发现,他手里捏着半个破损的幻形香囊。这东西在修真界非常常见,私下想来,突然脊背发凉,也就是说——他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而此时,自己却看到了不该看的那一面。
莫非他要杀人灭口·····
他赶紧将油纸塞进怀里,准备跑路。
“季青临。”半晌,蓝衣少年将剑插回柄里,扭头唤了一声。
“属下在。”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暗卫从屋顶上跳下来,躬身将一个行囊包递给少年。他往里面摸索着,掏出一块金元宝攥在手心里,抬起眼来,略带着些试探的语气。
“你,可认得我?”
“鄙人眼拙,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方才·····”他低头,“分明看见这块牌子了。”
“我不认识,我····不识字!”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京梁跟前,摊开掌心,示意他取走。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
趁他转身之际,京砚卿看清了那块令牌上的字。
“墨····辰逸?”
“慎郡王殿下·····”京梁倒吸了一口冷气。
话说这位六殿下,在慕凉城的名声可不太好。他娘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抬出来的名门秀女,而是其父,舒王墨柏瀛在游玩金陵时,轻薄的一位琵琶女。墨辰逸出生三个月后才被抱回家,遭到了舒王正夫人的极力反对,墨柏瀛好说歹说,才同意让其母子蜗居在王府的偏院里。可离奇的是,这个孩子回府不到三天,正夫人就暴毙而亡,遗子五殿下墨辰瑾本是天纵奇才,却在庶子归府后身体日渐孱弱,最终迫于无奈改修辅助系乐师。可舒王竟没有流露出半分心痛,对于王夫人的丧事也是草草了事,一颗心全扑在了这个身份低贱的外室身上,再无续弦。
有人说这个琵琶女是个玉石琵琶精,善于迷惑人心。连带着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墨辰逸也受人非议。文人儒生们称他为蝇营狗苟,百姓们怒骂其为贼狗贱种,天降灾星,在当时的慕凉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按理说舒王应该站出来为他的宝贝小儿子澄清,整个舒王府唯唯诺诺地缩在背地。舒王似乎还有意“金屋藏娇”一藏就是十七年,没有人见过这位郡王小灾星的真实模样,有人说他早死了,有人说他奢靡淫乐,小小年纪就喜欢逛花柳烟巷,被赶出府来,更有甚者,称这是舒王养在家里的小邪物,生着一张俊俏脸,专门在月黑风高之时出来食人之髓······
人言可畏,汹涌如潮水的缪论连一个稚子都不肯放过。京砚卿之前对于这个小邪物也只是略有耳闻,不料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是让他碰上了这等传奇人物。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少惹一些麻烦为妙。于是俯身金元宝拾起送回,“少侠行走江湖,银两乃急需之物,如此贵重,还请少侠小心收好。”
收了他的钱,吃了他的最短,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
他看到墨辰逸先是滞了一下,很奇怪,那双眼眸里好像带着几分委屈。
“爱要不要!”
京梁被这一声吼怔了一下,面前的人又把金元宝塞回了他的手里。狠狠地拍了一下那侍卫的肩。
“还看什么呢!赶紧走!”
他盯着手里的天外横财,还没缓过神来,那个蓝衣的小子又折了回来。
“你·····”少年眉头一压,垂在身边的手微微捏紧。
“你叫什么,干什么事儿的,若有难处——”他深吸一口气,“可来舒王府找我。”
"我是梨园的人,贱名堪入耳,恐侮公子的眼。”京砚卿作揖道。
“你别递过来!”墨辰逸靠前一步,好像跟这块金元宝较上了劲儿。
“收下。”
“唉····”京砚卿叹气道,“墨公子————!”
他话还没说话,人就跑没影了。
他是不是有病啊?
他无奈将元宝用纸团包了起来、传说中的小怪物像是一个别扭的孩子,一个·····京砚卿想了半天,一个示好失败,焉了尾巴的受气包。
“如此良辰美景,却晦气得要死。”
京砚卿抱怨着,前脚刚跨进锦楼宫大门,便听到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声。心里暗道不妙,连忙加快了脚步。
京凝之立在大堂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怒目圆睁,一把断了弦的月琴摔在地上。她的面颊有一道血痕,鬓角些许凌乱,衣襟上也沾了泥尘。
面前站着一个肥头猪耳的壮汉。粗短的手指蜷缩成兰花状,看着怪恶心的。
这位就是梨清班的少班主,刘庄。
京砚卿不记得自己的生父母是谁,他对这人世间的初印象,是置身于一个竹框内,一个少妇正背着他上山。
是日鹅毛大雪,襁褓之中的他衣着单薄,不禁打起了冷颤。少妇的腰间别置着一个酒葫芦,她似乎是个嗜酒如命的人,时不时便停下来小酌一口。
听闻哭声,她回过头来,看着冷得抽噎的京梁,朗笑道:“臭小子····哈哈哈哈哈·····冷啊····来一口?”说罢便把酒壶塞到京梁的嘴里,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唉——怕什么?”她摇头道,“你小子命大着呢,死不了!
在没有碰到老班主之前,他不知道是怎么被这个糊涂的师父拉扯长大的。
师父姓吴,明州里人,后来嫁到了明州里有头面的人家京氏,便改称了京吴氏。京氏男儿大多从军,新婚未久,她的新郎官便在前线战死了。吴娘子擅制酒,人送外号“酒娘子”,成为寡妇的她只能靠酿酒谋生。
可是自从景文三年后,梵宗门被灭,连明州里这样的江南之地都天降奇雪,饥荒连年。街坊邻里也再没看到酒娘子的身影,有人说她孤身一人,早就死在了这场浩劫中。
事实上,酒娘子在雪灾中捡了他这个苦命人,到了荒山隐居起来。
至此,人们再也没听说过酒娘子,只知乱世凶年,明州里有位人称“绛珠灵翁”的仙人道长,善治瘟病,除魔降妖。
灵翁道长常年以斗笠覆面,救治百姓从不收取一分一毫,当然,如果你献上几坛自家的浊酒,她可毫不吝啬。于是,“绛珠灵翁是酒中仙。”的传闻在民间传开。
他四五岁的时候,酒娘子又在一座荒芜的渔村里,捡回来了一个女婴,也就是他后来的师妹,京凝之。
酒娘子曾愤然道,“这孩子本来还有个姐姐,那人家得了双生子,一看是女婴,便不想要,怕将来还生女儿,便计划将她活活烤死,好让魂魄不敢投胎,万错在我,赶得不够及时,她姐姐已经没有了人形,被绑上了石头,尸沉大海。”
稚子年幼,听了师父一番话只觉得十分骇人恐怖,愈发对这襁褓里的女婴心生怜惜。
“丧尽天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京砚卿愤愤喊道。
酒娘子不语,或许这无法与一个孩子解释,她搂了搂京砚卿的脑袋,“她不会这样了,她是你的阿妹,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他从未问过一个寻常的酿酒姑娘何时会了仙法,成了匡扶济世的真人道长。酒娘子嗜酒如命。吃醉后喜欢拿那条名叫“绛珠”的钢鞭耍上一套,还不忘拉着京砚卿一起,浑身懈快。她不耍酒疯时,便教京梁和凝之读书认字。京砚卿记得幼时酒娘子第一次教自己写名字的场景。
“京梁,京砚卿”酒娘子拿着毛笔沾了些墨,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着。她小时候不爱读书,现在教这两小崽子可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就这样,臭小子凑活着看吧,只盼以后别像你师父这样。”酒娘子试图让自己狗爬的字端正一点,最后以失败告终。
“西父西父,丝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京凝之刚学会说话不久,讲话有些漏风。
“说了多少遍,是师父!”酒娘子敲了敲小丫头的脑壳,叹气摇头,走到书阁旁抱出一卷诗书,回到椅子上坐好,快速地翻阅着。
“臭小子你看,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你师父当时可是废了好大劲的!”
“梁,国之栋梁也,砚是磨墨用的工具,能盛得下无数污渍,你要做一个宽容大量的人,将来考取功名,别学师父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就很好了。”
“不——师父!我不要!”还没桌子高的京砚卿拼命地摇头,“师父快教我武功,上天入地,降妖除魔——哎呦!”京砚卿话还没说完,又挨了酒娘子一记脑壳。
“小宗撒!”酒娘子笑着用明州里土话骂道,"想成大英雄,先把功课背了,我先问你,三更灯火五更鸡——下一句是什么?”
“丰·····丰年留客足鸭豚。”
“什么东西?臭小子你脑子往猪圈里长的啊?你魂灵是不是飘出去了?”
再后来,酒娘子哄着京砚卿说自己外出一趟,换来的却是在天封塔上一跃而下,月坠花折。没有人找到她的尸骨,只找到地上遗留的一丝绢帕,上面用鲜血镌写着——
“生生世世惨休别,不提凄凄花坠折。冥冥云雨收将歇,相恨茫茫死绝别!”
酒娘子在寒雪中拾到了京砚卿,给他带来一场光明温暖的梦。又在寒雪中悄然离去,将他拽入了现实的噩梦。
同年,明州里洪水肆虐,又是一个灾年。遍地饿殍,惨不忍睹。为了活下去,十三岁的京梁带着京凝之一路行乞北上,来到了风华靡丽的金陵。他远渡慕凉城,一是师公曾在金陵授武谋职,或许可以找到师父自尽的真相,二是纸醉金迷乌衣巷,总会多一条吃饭的去处。
大街上车水马龙,没有谁会注意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京砚卿觉得当时可能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寒风刺耳地咆哮着,刮起的雨水如麻针密集无情地砸在他的脸上,眉毛僵得可以染上一层霜。他一遍又一遍把喉咙里涌出的腥甜吞咽下去,四肢百骸似乎有熊熊烈火在灼烧。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感觉好像倒在了屋内,有无数人聒噪地争吵。
“不是,您看这两个孩子多俊俏,多适合吃梨园这碗饭,我保准不是亏本买卖!”
京砚卿成了一个戏子——当然他是被贩子拐来的。这意味着他无法像酒娘子说的那样做一个仕途宏达的状元郎,只能一辈子和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靠取悦客人来谋生。他师承名门,本有个江湖侠梦。可四年戏班学徒生涯的折磨早已断碎了他的脊梁。他卖身为奴,甚至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没有,又何谈靠着一根鞭子行侠仗义?
锦楼宫的斜角处有座学堂,他经常能听到先生那老掉牙的读书声,“三更灯火五更鸡·······”
“正是男儿读书时——”他不禁笑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会背了又怎样呢,他这辈子注定跟江湖无缘了。
对面又传来刘庄肆言詈辱的斥责。
“你这野种!谁允许你可以私自出入锦楼宫!”
“哦···”京梁叉了叉手指,顺其而然地坐下,“感谢少班主这么关心我。”
“竖子放肆!”刘庄目光狰狞,怒嗔道,“谁给你胆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话音还未落,他便举起一把椅子,向京梁砸去。
京砚卿眉眼轻挑,拉起一旁的凝之,往后退了一小步,睁眼看着它轰然摔在地上。半晌的沉默后,他叹了一口气,双眉紧蹙,怒火中烧,“啪——!”一掌正大光明地攉在刘庄的脸上。
他这个人一般不发火,一发火,十缸子的水都救不回来。
“刘庄,我忍了你四年了。”京砚卿抬起眼眸,鄙夷地看着他。
“非要我巴掌实你脸上,才知道抬举吗?”
“贱人!”刘庄扶着作痛的脸,咬牙切齿,“你疯了?”
“是的。”他盯着地板,冷冷地应道。
他想起自己被拐来的第一天,就在雪地里扎了四个时辰的马步。刘袁甚至为了让他唱旦角,抑制他的生长,在他的饭食里偷偷下药。
而面前这个恶霸,躲在屋子里,供足了火盆。装模做样地翻了几页书,便嚷嚷着瞌睡犯了。
要是自己是个面相丑陋的人,或许早就死在寒风大雪里,哪想今后这般寄人篱下的折磨。
他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自己的脸过。
“京梁,别以为你红了,就可以肆意妄为了,你当真以为自己的众星捧月的角?”
这话他已经听惯不惯了,他想了想,露出了一个假惺的微笑,想着用最恶心的语气回应,“那等我这个小贱人爬上暖玉温床,再请少班爷吃送行饭?”
“你敢?!”
“刘庄。”京凝之插话道,“这把琴,是你弄坏的。”
刘庄瞥了一眼,嗤道:“那又怎么样。”
“一根弦三两银子,理应奉陪。”
“小蹄子。”刘庄啐道,“你别蹬鼻子上脸!”
“你再说一句?”京砚卿横臂拦在京凝之面前,上前一步。
“你不赔,看看刘袁说法吧。”
“他是我老子又如何?我看他是护着我还是护着你!”
“吵吵吵,又给我吵!没志气的东西!”门帘拉开,露出刘袁一张皱了吧唧的脸,啐了一口痰道,“你这刚出世的小牛精,不过是我手底下赖活的狗,毛还没长齐就想造反了?”
“少班主,劳烦您把月琴修好了送来,我是琴师,以琴为命,到时候亏损的还是梨清班的钱。”京凝之杏眸微抬,面无表情。
“什么?”听闻这话,刘袁瞪向自己的儿子,“狗娘养的小畜生,敢毁老子的生意?”上来就要揪他的耳朵。
"我···我!”刘庄气急,深知兄妹二人是梨清班的聚宝盆和摇钱树,若是动了他们,刘袁也要找他算账。他自是吃了哑巴亏,愤然摔门离去。
黄昏拂柳的傍晚,锦楼宫里人声鼎沸。京砚卿如今是成名的红角,想要亲睹一眼,就算是达官贵人也要花上不少银子。
外人自然觉得无限风光,只有京砚卿自己知道,这些肥水最终只会流到刘袁的囊袋里。
没钱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比如堂下打杂的小二总趁着给贵相们奉茶时插上一嘴——
“茶点来喽!各位公子姐儿们···小的粗鄙人一个,有眼不识泰山,叨扰各位小姐的清闲了,斗胆问一句,这个绝俏伶人,究竟是何等面容?”
也会有贵小姐闲着没事白他一眼,娇嗔道,“哎呦,这怎么比呐,京老板,可是金陵这一带有名的白面郎君。”
“哪只是金陵呀,依我看,慕凉境内有哪位伶人比得过京老板,上回有个圣书堂的学生,误打误撞地进了锦楼宫,瞧见京老板唱戏,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便跟痴了魔似的。”
“蠢货蠢货,我看是故意为之,京老板这副容貌,确实男子也动心,你看晚上这场子里,有多少公子慕名而来?”
此时,这位众星捧月的美人正蹲在阁楼内上妆。他一双眼生得明亮清秀,被行头勒得向上挑,像开屏的小金雀,眼波流转间艳美凌厉。
但这位俊美的男子有时骂骂嘞嘞地张嘴,不禁让人感慨美好的形象转瞬即逝。
“师妹!”京砚卿抱怨,“说了多少次,看看你脸上的伤,琴哪有自个儿重要,何必与那混账起争执?”
京凝之冷冷地答了一句。“假如有人在开场前烧了你的行头呢?”
“这是两码事。”京砚卿摇头,想了又想,拿出了一道杀手锏,“京凝之,你这张脸要是也毁了,我真的就找不到媒人了,你哥兜里没几个蹦,以后别指望我把你赎出去。”
“呵,那我就把你卖了,换来的钱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何必如此想不开去谈婚论嫁。”京凝之冷嗤了一声。
京砚卿蹙眉,看着自己大逆不道的小师妹,气的心肝冒火。他一直舍不得把师父说的话告诉她,为什么小的时候师哥长师哥短叫个不停,越长大越变样。
“噔楞——”台上传来器乐嘈杂的声音,有人传话来,催促他赶紧上台。京梁只好语截于此。帷幕缓缓拉开,他打着圆步出场。
一汪清眸如水,一抹俊眉如烟,恰似碧云春风湖面,撒落花点点,他水袖轻甩,吸气挺身,念着唱词——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平今春关情似去年?
戏腔婉转劲韵,台下的贵人屏息凝神,怔了半晌,爆发出如雷轰耳的掌声。
“好!好!”
“劳烦一下!”
一声清亮的怒喝让乐声孑然而断,一蓝衣少年破门而入。
京砚卿持扇的手僵住了。视线随着堂下望去。即使这小子披着斗衣,戴着半罩面具,他一眼就识出了是早晨硬要塞他一块金元宝的阔绰公子。
墨辰逸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来客,目急心切地比划道,“诸位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小贼?蒙着黑纱,刚从这儿来过。”
他见堂下无人反应,蜷了蜷衣角,有些怯生,“扰了诸位雅兴,抱歉,实在抱歉。”
大厅之下一片嘘然,伙计小二颤颤巍巍地站起,谄媚地笑道,“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里人,新来给差府办事的吗?咱们这都是做正经生意的。”
墨辰逸顿了一下,神色寡淡道:“城里人。”
“既然无事,那就不叨扰诸兄了。”
“等等!”
墨辰逸愣怔,猝不及防地回头,“还有何事?”
“你腰间挂的是什么牌子?”
“是墨家的人!”
“看着面生啊·····”
“难道是····那个·····”
众人皆是膛目结舌。或许是墨辰逸这几个字太过于惊世骇俗,犹如晴天霹雳砸在身上。
“你们认错人了。”他的眼底警惕地闪过一丝惊慌,提剑欲去。
“是他!克死王夫人的妖怪———怎会有脸出来!”
“舒王怎么把这野种放出来了?”
“我就说他是个邪物吧!瞧瞧这眼睛鼻子,跟他那贱生的娘一模一样!”
缓过神来的人咒天骂地,不分青红皂白就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少爷恶言致辞,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让他们看到这个小邪物,管他是非对错,是真是假,不用唾沫淹死他难以让人大快人心。
“········”
“一群刁民!”墨辰逸愤然道。茫然和屈辱之情把他牢牢钉在了原地。意图唤出丘壑,又讪讪然收回去,他想起阿爹说过,生民为本,他身为贵族,万万不可对百姓动武。
“这孽障要召唤神武!舒王真是白黑颠倒,娼妓之子怎配拥有这些东西!”民怒逐渐演变成了民愤,大家伙砸桌扔椅,都想着“替天行道”。
一道黑影闪出,季青临召出神武玉笛挡在墨辰逸身前。他生得高挑,额角处因过度激愤而青筋暴横,粗喘着气,“莫扰主子清白!”
“好啊!舒王连暗卫也配给了这贱种!”一宾客大放厥词,“大家一起上!今日老子就算死也要扒了这狗东西的衣服,关到狗笼里去上街游行——让金陵百姓都好好瞧瞧!”
“主子快走,这些人都疯了!”季青临吹响玉笛,笛音缭绕,神奇地使这些人都如大醉酩酊般瘫倒在了地上。他顺势拉开大门,一黑一蓝的身影如同一场闹剧一般,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京砚卿卸完妆后,夜已经深了。走在街上,人烟稀少。
他目前并不想回到梨清班去,几个时辰前刚跟京凝之拌过嘴,才不去当一个冤大头。晚上的戏被姓墨的小混蛋搅了,钱是一分没挣,他心疼得紧,想出去散散心,跨进了一家常来的酒馆。
“小二,二两钱,来几壶上好的桑洛酒!”
桑洛,慕凉城最烈的酒,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京梁挑眼望了望夜,皓月皎洁,十五,月圆,赏月好时节。
他垫了垫脚,一跃上了屋顶,青瓷砖瓦铺的整齐,坐在上面倒是十分舒坦。
想到今天一连发生的奇葩事,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个靛蓝锦袍,金色发冠,满脸傲气的小少爷。
虽然每次遇上他总要倒霉,但一想到他,就很想去逗他玩玩,就像一只充了气的河豚,戳了涨,涨了又扁,还若无其事地在河里游来游去,扬起他骄傲的小脑袋。
京砚卿不知道,这种瘾欲,是会上瘾的。
恰巧,不远处就有一个蓝色的背影不自觉地动了一下。看起来此背影者非常的生气,他不停地跺脚,把平铺的砖瓦如数踢到地上。
京砚卿瞳孔猛地一缩,往前靠了靠,他娘的,不会又是他吧!
还真是。
墨辰逸自然也察觉到身后有个不速之客,抽剑欲刺,吓得京梁身形晃了晃,差点掉了下去。
这见面礼也特别了吧。
像极了一个作祟的失足怨妇。
京砚卿侧着头,捏住了剑面,沉声道,“殿下莫怕,是我,老熟人了。”
墨辰逸凝了凝神,显然也认出了眼前这位熟客。他垂下剑,整了整衣衫,摆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是你啊,白天那个废物。”
京砚卿不由得怀疑,墨六公子如此招人厌,极大的原因是嘴太欠。
“你也认得我?”墨辰逸斜眼看他,“所以你白日里在骗我?”
“不敢不敢···”京梁搓了搓鼻尖,“傍晚闹剧时我也在场嘛,偶然闻之,偶然闻之。”
“草民叨扰了殿下雅兴,实属罪过。殿下若无事,草民就先行一步。”京砚卿无意再搭理他。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墨辰逸一个转身来到京梁跟前,当胸一掌,京砚卿一怔,向后翻身,退了好几步。
“殿下!”京砚卿急道。这奶奶的狗东西,全然要把他当成一出气筒使。却发现这人身形如电,不知何时捏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会武功?”墨辰逸兴致盎然,“不大可能,白日给你的元宝不要,不如等会全盘送你当断腿费。”
京砚卿正欲再说些什么,墨辰逸一记扫堂腿就送过来了,他猛然弯下腰去,好险,差一点又要被被踹成残废了。
“这么好的腰力,别只会躲啊。”墨辰逸笑道,“不过你看,这是什么?”他剑柄一钩,将京梁腰间系着的两小白瓷瓶的桑洛酒悉数揣了过来。
京砚卿慌了:“还给我!”此等人间极品若白给了他,简直是暴曝天珍。
墨辰逸随手一掷,扔到了另一栋屋脊上,“你好好陪我玩,赢了我就还给你。”
"殿下莫要再为难我了。”京梁无奈之下抽出酒娘子留给他的绛珠,响鞭阵阵,墨辰逸这会倒做了一个正人君子,没有催动灵力,与京砚卿赤手空拳,两人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多年未练,京砚卿先前还觉得有些许生疏,几招过后,便开始浑身发热。剑这种近身的兵器,最怕的就是远距离攻击的软兵器。墨辰逸力气极大,抵住了几鞭子的抽笞,剑柄都在发颤。他盯紧空隙的机会,长剑一挑,直刺京梁的眉心。京砚卿照例向后仰去,大臂却带着手腕往前送,席走了墨辰逸的剑。却觉得脚下一沉,墨辰逸一跃而起,拽住了腾在半空中的他,二人携着一鞭一剑,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痛快!”墨辰逸酣畅淋漓,“你竟比那些灵武士都来的强,师从何人?”
京砚卿正专心会神地拧着酒盖子,听到这句,不禁想起自个以前流荒金陵,无人信他乃灵文仙君的弟子,连绛珠都差点被人抢了当马鞭子使。随心地答道,“我只是个孤儿,天生地养,哪里来的什么师父。”
墨辰逸见他敷衍,蹙眉,一把夺过酒瓶,“撒谎都不带脑子?快说!不然全给你砸个稀巴烂!”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京砚卿无奈,行了一个江湖侠士的抱拳礼,“曾经吧,确实与江湖有些源原,师承灵翁仙君座下,京梁京砚卿。”
“你,师承酒娘子?”墨辰逸诧异,“我看你使这鞭子的招式,就知道你非同凡人,灵翁仙君···传言中天封塔下月坠花折的酒娘子·····你竟会是她的弟子!”
“怎么···”京砚卿斜眼看他,“酒娘子的弟子就不能在戏楼混饭吃了。”
“你…”墨辰逸欲言又止,“吾父受冕初到金陵时,与仙君之夫,京洛尘先生交谈甚欢。二人结为好友,先生将一剑赠予吾父,后又传给了我。”墨辰逸抬起手中的丘壑,“我两也算有缘。”
“师公曾与舒王府有牵扯?”京砚卿怔了一下,“若你想在我口中套出一句师兄,还是别了吧。”他饮了一口酒,“我十三岁那年,初上金陵,就被人伢子拐到了戏楼里,仙家名师的弟子沦落至此,应该也是头一份的荣誉。”
听闻此言,墨辰逸敛眸,半晌开口道,“那你觉得呢?”他突发善心,麻溜地将酒盖拧开递给京梁,“你觉得我呢?他们都说我是天生的邪物,你也听到了。”
京砚卿不要脸地接过桑洛,小酌一口,上下思量道,“你长得倒是不错,他们嫉妒你。”
“?”
这般厚颜无耻又无厘头的话也只有京某人能说得出来了。
京梁作势将另一瓶桑洛豪爽地递给他,“看样子我两都活得一塌糊涂,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敬殿下一杯。”
墨辰逸借过酒杯,若有似无地讥笑道:“无妨,你也长得好看。”
“........”
听闻这话,京砚卿嘴角抽搐。他京梁过了四年猪狗不如的生活,可以做到把面子揣在裤腰带上,可墨辰逸呢?这位可怕的郡王殿下——京砚卿并不了解他。但凭他初见面时就摆着一副跟孔雀开屏式的臭脸,大致也可以断定墨辰逸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京砚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白瓷酒瓶———好家伙!一滴也不剩。桑洛可是出名的烈酒,不知这六殿下的酒量何如,看上去是脸不红心不跳,说不定魂已经逍遥地飞上天去了。
心下想着,墨辰逸突然起身,剑指圆月大喊,“我要把这些刁民都斩了!”
“······”
京梁整个脸都黑了,抬头看向墨辰逸,黑曜石般的双瞳中弥漫着雾气,一副迷茫的神情。不禁暗骂道,“废物玩意儿,说断片就断片啊!”
醉汉突然回头,上下打量着京梁。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被墨辰逸盯得后背发凉。
“你,回去,跟我成亲!”
“……?”
“完—蛋—了。”这三个字陡然印在京梁的脸上。这可所谓是人畜不分了。
“喂。”他试图晃晃手,“你…还看得见我吗?”
“我不会亏待你的。”墨辰逸死皮赖脸地靠前走了一步上来,还光明正大地拽住了京砚卿的衣领,“你是嫌我长得丑吗?刚才那里有个路人,他说我长得还不错。”
“……”
他松开手,又无厘头地抱剑坐了下来,不满地嘟嚷道,“我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说我是邪物·····这群刁民又不知道我娘是什么人·····口说无凭····谁给他们的胆子····”
京砚卿站在他身后,想起以前撸过一只流浪的猫儿,便尝试着想要如法炮制。
“喂——”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踮起脚来,象征性地拍了拍墨辰逸的肩。
之后无论墨辰逸说什么胡话,京梁都委曲求全地附和道。
“我真的不是邪物····”
“你怎么会是呢!殿下身份尊贵,是慕凉城捧在心尖上的宝贝。”
“我娘绝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
“你娘肯定是九重天上下凡的仙女,才把你生的这么好看。”
“我没有想过要抢五哥的风头····”
“唉对对对···殿下如此英俊潇洒,慕凉城的姑娘们跌入花丛中又忘了人间····”
京砚卿跟他就这样牛头不对马嘴地应和着,渐渐开始有些冒汗。他京某人费尽心思,将生平耳濡目染的恶心话都讲遍了,这家伙怎么还不醒!光天化···啊不,月色没人之下,实在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身前人弓着头,呼吸渐渐平稳了。京砚卿以为他睡着了,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一抬头就跟一双呆滞的眼对了个正着。
“我的娘嘞!”京砚卿猛然地低下头。这个醉汉,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滑软的东西从他的颈间滑落。墨辰逸从衣兜里抽抽掏掏,抖出一条丝质的锦巾,从后颈,到发梢,到鼻梁,方方正正地盖了个正着。
京砚卿:“·····”
他的温度也随着这锦巾一样,从后颈烧到了双颊。
“我就说少了什么东西,现在像样了,跟我回去吧。”
“没错,我确实身份尊贵。”墨辰逸伸手欲拉住京梁的衣袖,被京砚卿作势躲了过去。醉汉踉跄了几步,险些磕在壁上,“你跟了我,吃香喝辣不会少!”
“······”完球了,看来状况不妙,这已经是到了人畜不分的情景。京砚卿暗想道。
“别闹了,殿下。”京砚卿叹气,抬手想将帕子扯下来。
“别动!”墨辰逸不满,再次伸手捏住了京砚卿的腕骨,“你这个新娘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盖头是要到府上才可以掀的,不然会折了福气···”
他突然倒了下去,季青临从身后冒了出来,接住了这不省心的主子。
“抱歉,冒犯公子了。”他向京梁微微颌首。
“无妨。”京砚卿拧着被墨辰逸捏出红痕的手腕,习武之人的力道不容小觑,他瞥了一眼季青临。
“侍卫大哥,我知道您一直都在,这场戏很滑稽,一直偷看就不太礼貌了。”
“·····”
季青临幽幽然看了他一眼,拖着那惹是生非的主子,我行我素地消失了。
早春的金陵柳絮如雪。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京砚卿摊在床上,百般无聊地缠绕着墨辰逸的帛锦。距离上次发生的奇葩事已经是几天前了,这位郡王殿下像是忘了似的,敢做不敢当,一只缩头乌龟。
“干嘛呢?”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京凝之把早膳摆在竹桌前。京砚卿一看,是鸭血粉丝汤和灌汤小笼包,金陵贯有的特色,虽然他也喜爱,但自从来到金陵后天天吃,也有些腻歪了,不禁嘟囔道。
“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有粢饭糕和灰汁团,还有稀饭和红膏炝蟹!”
“啧,你昨日还说想吃滇洲的鲜花饼呢,一点也不专一。”京凝之一如既往地跟他唱反调。
京某人对于吃食其实并不挑剔。早年跟着素食主义者的酒娘子,吃的是清汤寡水,后来流落到金陵,一路上是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对于他来说,有鱼有肉便是好菜,凡是沾点油水的都想来尝尝鲜。
“你这几日怎么回事,一直对着一方丝帕发呆?”京凝之抬头,像是明白了什么,杏眸圆睁,“你要被赎身了?”“
"竟然有哪家小娘子瞎了眼,看上了你?”她称奇道绝。
“就别操心我了,姑奶奶。”京砚卿嫌弃地白她一眼,翻身下榻,“你才没人要,每天摆着一张死脸,跟菜场翻白肚的鲫鱼似的。”
京凝之冷笑,戳了戳碗里的小笼包,“赶紧吃,不吃我端走了!”
京砚卿笑道,还想再捉弄她一番。将帛锦四四方方地叠好,揣进兜里,“情人的东西,得贴身收好。”
“真受不了你······”
京凝之不胜其怒,“啪”得一声甩下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京砚卿悔之晚矣,“真是浪费。”他孤苦伶仃地咬开一只小笼包,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敲打着木窗,回头望去,是一只传音蝶。这是修仙之人才用的东西。这只传音蝶的外形造的是相当粗糙,两端翅膀一大一小,歪歪扭扭地扑腾着。想必幻制他的主人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京砚卿打开窗户,传音蝶猛地冲进他的掌心,融化成一束金光,弥漫四周的灵力汇聚成几行字:
今日戌时舒王府司南角一叙,过期不候,后果自负!
墨小六
"墨小六···”
京砚卿咧嘴,追债的人找上门了。果然是慎郡王的手笔,想起他的暴脾气,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去会会这位小殿下。
舒王府离锦楼宫不远,京砚卿转了几条小巷便到了。桑榆暮景,霞光万道,此时金陵的寻常人家, 都已生火炊饭,置备晚膳了。舒王府太大,京砚卿左转转右转,跟看门的侍卫大眼瞪小眼。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猥琐的偷鸡贼。
“哪里有什么司南角?想必是又在耍我。”
京砚卿倚在门口的一棵大榕树上,无聊地翘起二郎腿。
“公子怎么在这,我家主子正急着找你呢。”季青临不知何时从树杈间探出一个脑袋,吓得京砚卿一哆嗦,险些掉了下去。
“属下带公子去见殿下。”季青临拖拽着京梁的衣角,正欲下树。
“唉!等等——”京砚卿松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面前这个身形消瘦,沉默寡言的男子犹豫了几番,开口道:“我本来就在这,是公子占了我歇息的地方。”
京砚卿一滞,扶额道:“你晚上就睡这?”
季青临颌首:“是。”
京砚卿哑口无言,拍了拍季青临的肩。原来这舒王府比锦楼宫还苛待下属。奇葩的主子养出奇葩的属下,实在令人敬佩。
季青临拉拉扯扯,终于将京砚卿逮到了书信上隐蔽的“司南角”。所谓的司南角,其实就是舒王府西南部的一条窄道,有几个浣洗嬷嬷蹲在地上捣鼓衣物。
“你怎么才来!”墨辰逸搓手顿脚。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的圆领袍,黄色明亮,显得少年意气风发,像日暮里最耀眼的落霞。
好好的阳关道不走,偏要蜗居在这隐蔽的角落,还要责怪我····京砚卿暗想道。
“快随我进去。”墨辰逸拉扯着京梁的手,他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无人后,如重释负地叹了一口气,施了一个结界术。
明明是王府的主子,为何如此鬼鬼祟祟,京砚卿不解。
墨辰逸掩门,自以为瞒天过海,但察觉到身后有人拍他的肩,不禁心怔了一下。
“温言。”一声清凉的女声响起,“怎么随便往府里带人呢?”
京砚卿玩弄地用胳膊肘戳了戳墨辰逸,“你的字取得不错。”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可跟这位嚣张跋扈的六公子大相径庭。
墨辰逸剜他一眼,不想与他浪费口舌。没想到他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他向堂上的女人微微颌首,耳尖心虚得有些泛红。
明堂上的女子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来,她的面庞让人看不出年纪。黛眉如秋水,是一位清丽扬婉的美人。
她便是墨辰逸的生母,传闻中那个水性杨花,红颜祸水的琵琶女——颜如玉。这是教坊嬷嬷给她起的名。如玉如玉,简单明了,是头牌的美人。
京砚卿游目四周,墙上的字画车载斗量,火炉旁偎蜷着一只雪白的狸猫,屋内氤氲着浓郁的沉香味。怪不得墨辰逸会对外界的谣言如此恼怒。这位颜夫人看起来并不像是风月人物,倒像是府门千金里蕴养出来的闺秀小姐。
颜如玉见京梁盯着那白狸猫出神,不禁笑道,“这是踏山雪,刚怀了崽不久,性子古怪。你莫要靠近,免得它抓伤了人。”
“哦····”京砚卿回过神来,向颜如玉做上一揖,“草民京砚卿,见过夫人。”
“砚卿。”颜如玉念喃道,“好名字,孩子,你是哪里人?”
“锦楼宫的伶——”京砚卿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墨温言便冲了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可怜的砚卿被迫戛然而止,一双眼迷茫地瞪着他。
“阿娘——”墨辰逸对颜夫人相视一笑,“别听他乱说,他是明州里绛珠灵翁座下的弟子!”
“啊!你是灵翁仙长的弟子?”颜如玉诧然道,“当真?”
“······”
京砚卿瞅了一眼墨辰逸胁迫的眼神,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还在教坊时,生过一场大病。”颜如玉回忆道,“教坊嬷嬷请了好些大夫来,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当时灵翁仙长途经此处,说我是身子羸弱,被梦寐兽所扰,施法烧了几道黄符,我才以得救。”
“你是恩人的弟子。”颜夫人笑眼盈盈,“还是温言的朋友。辰儿,你应该也知道的,你能与温言相识,是我们舒王府的福幸,自然要好好相待。”
颜如玉来回踱了几步,她今日挽了一只玉兰花模样的步摇,洁白的流苏一晃一晃,伊人眉似远山,面若芙蓉,她就仿若那一朵高洁的白玉兰。
“哦,对了。”她转过身来,“下个月是辰儿的生辰,到时你也来王府上热闹,温言长那么大,身边除了青临,一直没什么朋友·····”
“阿娘!其实——”墨辰逸瞪目结舌。
“哎呀,这什么这!”颜如玉芥蒂道,“你就是性子差,才这么孤孤单单的,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难道还要对人家吆三喝四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可是我阿爹那里·····”墨辰逸小声嚷嚷。
“这算什么事?”颜如玉蹙眉,“要是下个月他被你气得的不来生辰宴,舒王府你也不用宿了,晚上跟青临一块儿睡树上去吧。”
墨辰逸:“······”
颜如玉不再理会他的冤头儿子,仔细打量起京砚卿,刚才没细看,这一端详,可不得了,“真是好看,你爹娘可是什么神仙似的人物!”她是越看越喜欢。
京砚卿感到害怕,他上次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班娘帮落燕娘子说亲的时候,这场景为何如此似曾相识?他望了眼天色,想扯个理由脱身。
“夫人,今日殿下唤我来是有一些要紧事,您看能不能····”
颜如玉心领神会,盈笑道,“我懂,你们慢慢聊,我让下人给你们端点吃的。”
待人一走,墨辰逸松了一口气,环臂看他,“你敢来,我踢了你的狗腿。”
京砚卿啧道,“这么得意,踢了我的腿,你的腿迟早也得折。”他看向墨辰逸。
“找我来什么事,耽误我的戏,你赔啊。”
墨辰逸攥了攥手,似乎有些难以开口,“你那天给我喝的····什么东西?”
“酒。”
“什么酒?”
“桑落,街上都有卖的。”
他蹙眉道,“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
“······”
京砚卿气笑道,“殿下找我就为了这事吗?”
“我···”
他的脸瞬时红了,想绷到嘴边的话不知怎得脱不出口,丝毫没有反驳的底气。
“温言——!”颜如玉唤了他一声。
“晚膳已经在做了,砚卿要留下来吃饭吗?”
“多谢夫人。”京砚卿摆手道,“这天色也不早了,下次再叙,我得回去了。”
颜如玉望了眼天“确实,我差点就给忘了,王爷回来了就难办了。”她道,“温言,快送你的小友回去吧。”
“哦。”墨辰逸不情不愿地对着京砚卿施了一个传送咒,瞥眼看他,“真是做年挨到了闰月,倒霉透了。”
京梁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锦楼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