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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保镖

加州保镖

发表时间:2024-01-16 12:03

为您推荐优质好看的小说《加州保镖》,由作者野调倾情打造的小说正推荐中,围绕主角韩冬易迦讲述故事的加州保镖小说主要内容是:没有人知道韩冬只是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但现在平静的生活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加州保镖小说
加州保镖
更新时间:2024-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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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保镖》精选

雷雨之后,少有阴天。

然而不是每次都能遇到个雨过天晴的好天气,尤其是在送了冬的春日里,人们悲伤的时候知道如何用眼泪排解忧郁,可这下过雨的天,你看它还是灰蒙蒙的。

韩冬初来加州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天气,白会州从他对面走来,问一旁同行的人,“你看,这雨还有多久会停?”

他终于注意到他,走到他面前蹲下,那双布满春阴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同情你的一切遭遇、并由衷的为此感到难过,他也许还说了其他,可如今再想起来,仿佛野水漫过荒漠,一切都成了空花泡影,唯独记得那天头顶漫也似的乌云,还有那句“你看,这雨还有多久会停?”

在位于加州边境的西部平原上,牛群正埋头咀嚼着地上稀疏的草茎,此时一阵狂风呼啸着卷起黄沙,红色的蒺藜草地在风中簌簌抖动,酝酿几个时日的雨水终于憋不出的泼洒下来。

“来加州多久了?”白会州坐在一旁,天台上细雨又斜又急,风冷的催人。

“记不清了。”韩冬说道。

白会州从烟盒里抖出两根烟,递给韩冬一根,“让你回去,我很早之前就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什么时候?”韩冬借他的火点着了烟。

“至少——至少是在这次任务之前,所以让你提前退役,不完全是因为这次任务的失败,我也不希望你因此怀疑自己的能力。”

韩冬看他一眼,转头看着吐出的烟雾渐渐消散。

他从不失手,一次,仅一次,让安军会那位挂名的金毛长官,也就是他的保护对象惨死在敌人枪口之下,原因无他,白会州给他的情报有误。

“我有权利知道原因吗?”韩冬问他。

此前,白会州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是他念兹在兹的一件事,一个久滞于心口,又无从开解的缺憾,那里空空荡荡的,总有风吹进来。

“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他,好让他有命活下去。”

“所以你大费周章让我脱离组织,就是为了这个?”他笑了笑,“你知道走单帮根本没什么赚头,只有你们这种人天生知道钱都藏在哪里,我只要随便抽点零头,也足够挥霍好几辈子,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帮你?”

白会州猛咂了一口,烟头的火星很快燃了又灭,“我不清楚。”他说道,“我总觉得你会这么做。”

“知道吗?”他用胳膊肘抵了抵韩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站在哨塔上,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但你有没有发现,一卫那位找你谈话的次数也变多了,你不觉得吗?有好几次,那些更容易丢掉性命的工作他都会留给你去做。”白会州心里不是滋味,韩冬是他带来加州的,他总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留不住的,他在成全你。”白会州说道。

“那为什么你不干脆直接点?说你让我退役去保护一个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在成全你的私心。”

白会州掐灭烟头,愁云惨淡的面孔蒙上一层灰的雾,他苦笑,枯瘦的手指向后捋了捋花白的头发。

“那就是这样。”

许久,两人都不再说话。

韩冬有成全他的能力,但他一早就为自己选好了路,如果回到长生镇是奢望,那他就会在某次任务中光荣赴死,他已经看到了终点,而白会州却把第三条路摆在他的面前,用人情来强迫他就范,他的不情愿写在脸上,矛盾成了束缚的藤蔓,而妥协最终占据上风。

他问了此前从不会问的那个问题。

“任务结束之后呢?”

“那个孩子在海川,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就像海啸来袭时,总会先在海底引发大规模的海水运动,接着才是人们肉眼可见的铺天盖地的海潮,所以你知道,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白会州眯着眼,凭眺着天际灰白的山峰,“我还记得,当年带你离开渔村的时候,那是所有天气里最晴朗的一天,后来在加州,我再也没见过那样好的天气,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把过去永远留在那里,让回忆也沾沾美好的气息。”

“你那时候太小,一定都不记得了。”说完他从内衬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韩冬,“老头子偷偷塞到我包里的,我上了飞机才发现。”

那是两张面值十块和五块,另有三张一块钱和一把一毛的一沓纸币,曾辗转多人之手,在某种命定的巧合下,变成老者一生的积蓄,最后带着一股总是挥散不去的海腥味,随白会州漂流至大洋外另一个国度,从此再未经他人之手。

韩冬移开视线,“你留着吧,下次有机会再见面的时候——”他顿了顿,“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白会州点头,不再强求,“一个人可以不为任何事活着 ,这才是最难的。”他最后说道。

入夜,韩冬正在收拾行李,隔了几区以外的训兵营偶尔传来几声空荡荡的口号,在第一作战基地里,韩冬遣返回国的消息不胫而走,传播速度不亚于某位老资历长官与十八岁女兵种的婚外情泄漏,韩冬作为组织中数一数二的优秀特种作战员,本事大来头也大,仗着白会州的面走路从不正眼瞧人,撞人了到头来还是被撞的受苦受累,又是体罚又是关禁闭,于是他这一走,大家都觉得活该。

陆远东来敲门,带了几句临别的话,进了门反却一句讲不出。

韩冬的十四寸小手提箱就搁置在地上,里面除了一块手掌大的白纹花岗岩石,几片滴胶的彩叶草标本和一个绿铁皮水壶,外无他物。

陆远东一脸吃惊,“你就这几样啊?人逃难家底都比你多!”打开衣柜一看,只有几件常穿的衣裤孤零零挂在那里,“衣服呢?就这些?”

“到地方再说吧。”

陆远东突然有些艳羡的说道,“其实我也挺想回去的。”

韩冬知道他要真想回,也并非什么难如登天的事,“那为什么不回去?”

陆远东抱怨,“你又不是不知道,来这里的要么无家可归要么走投无路,别人回去那是久别重逢亲人团聚,我回去算什么,顶多算是故地重游旧人不识。”

韩冬觉得不无道理,两人总算是心照不宣一回,陆远东从兜里掏出一枚黄纸包的三角纸壳子递给韩冬,几笔鬼画符字露在外头,“给,从一个阴阳道士那儿顺的,听说能保平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随身带着,万一顶用呢。”

韩冬点头接过,纸壳子很小却很厚实,有点份量,“谢了。”

陆远东摆摆手,意思是说这些反倒折损了情谊,“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爱迷信吗?”

“不知道”,韩冬把衣服收进箱子,随即上了扣。

“我和红叶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误闯了沼泽地,我俩下陷得很快,全身上下差不多只剩嘴和眼睛可以活动,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竟然开始祈祷那个该死的上帝能出现在我面前,好求他赦免我的死罪。”

我转头看着红叶,她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我问她在念什么,她说,“求神。”她开始向我讲述起她们家乡的神仙,飞云走雾无所不能,总是能在人们陷入危难的时候及时出手相救。

“说起红叶,我真是有点想她了。”陆远东话音沉了下来,“你还记得当年的马围尔内岛吗?咱们和总部失联,在海里游了两天一夜,结果从一座孤岛游到另一座孤岛。”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抱着释怀的心情,“你说,那时候是真不怕死啊,现在怎么又怕了呢?”

房间里陷入长长的沉默,韩冬坐到他对面,似乎要将他看个对穿。

陆远知道瞒不过他,说道,“围剿行动就在明天,恪达村,我猜没人想回去第二次。”

在墨西哥边境,有这样一个村子,大麻种植产量占全球产量百分之二十七,村里每家每户几乎都是制毒高手,世界上纯度最高的克什米尔大麻毒制品就在这里产生,大麻的花叶香常年笼罩在这片土地的上方,这里就是恪达。

早在十年前,国际刑警就对这里进行了一系列军事干预,恪达坐落于三面群山环山麓地带,连绵无计的天然屏障隔绝开外世一切,另一方面,恪达又相当于是一方微缩的军事帝国,易守难攻,轰炸机会在距离恪达边界几公里的地方被击落,根本无法靠近分毫。

数年以来,爆发于山林沟壑间的游击战也从未间断,两方伤亡不计其数。

往事浮现,韩冬回忆起两年前在墨西哥边境,在那间充满仁爱与慈悲的破败酒馆所经历的一切。

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墨人用一口纯正的美式口音对他说道,“小伙子,人类活在世上唯一的使命就是热烈的爱所有人,包括亲人,朋友,陌生人,是不是这样?”

陆远东打断他的思绪,“你呢,命硬,想死死不了,不像我们,命薄的跟纸似的,子弹追着屁股跑,帕热蒙特瞧不上我们二卫,瞧不上我们的肤色,我们说的话,做的事,想法设法的把我们往敌人的枪口上送,当年进恪达的时候,二卫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马前卒,可是人一卫呢,就差搬个板凳在后方排排坐着边嗑瓜子边观战了,我真替那些死去的兄弟不值,我猜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不是非得留在这不可。”韩冬说道,他突然很想劝陆远动和他一起走。

“离开这,还有活路吗?”陆远东苦笑,“那些退役的,无故消失的,有没有一个——”

“你知道你有本事做到。”韩冬打断他,“论身手、智谋,这里没几个是你的对手,只要你想逃。”

“然后呢?逃一辈子?每天都活在心惊胆战里,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耳朵也不能闲着,说不定哪天回家,床底下,衣柜里就藏着要你命的人,对面天台上,狙击手势在必得的数着三二一,靶心正好指在你的脑门上…”

陆远动认命似得一笑,不再往下举了,房间里安静了那么几秒,哨岗上的探照灯在四周的建筑物上匆匆掠过第一圈,整个基地马上归于寂静,几队夜值军员荷枪实弹进入楼内,军靴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夜禁的时间到了,过了十点,他们不被允许在战友的寝舍里停留太长时间。

陆远东起身走到门口,“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韩冬一言不发,看着他关门离开,大约有那么一两次,类似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有一次他们即将面临死亡的审判,那时候他们跪在一起,意识不到这即是最后一面,恐惧让他们此刻的人生里充满了自己,容不下半点旁人;又一次是他突然预知了对方的未来,因一个未知的原因,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死去,他知道那是个梦,却还是因此感到迷茫,不是亲人或朋友死去时的恸容悲伤,而是深不见底的迷茫

次日,飞机落地已过夜半,从廊桥到大厅出口这一段路程,与韩冬打过照面的人不超过三十个,那些面容迥异的脸在他脑海里玩起大转盘游戏,又很快被订在面容识别画册上,这是以防万一的明智之举,就比如,到大厅以后他察觉到自己装在内兜的钱包不慎遗失,而有个人之前恰好撞到了他,撞到他的那张脸很快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分钟后,韩冬出现在了警务室。

两位值班警员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很抗拒,直到韩冬坐到其中一位男警员对面,对方仍然保持着警惕且敌对的状态,原因出在韩冬那身黑色夹克衫和那副挂在鼻梁上的墨镜。

那年的明星接机热似乎比往年要更疯狂,由此造成的接二连三的推搡、踩踏、纠纷,伤害事件让整个警务室都头痛不已,那些自认高高在上者在人群中引起混乱和轰动,对粉丝和其他人所遭遇的尴尬处境不为所动,事后只用短短几行声明敷衍了事,内心也许并不因此感到抱歉。

也是因为这身扎眼的装扮,让他们误解了韩冬的身份,当然不仅仅如此,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由外散发的光彩程度都足以让们驻足侧目,就算不是明星,也至少是个荧幕人物。

“有什么事吗?这里面不是随便可以进来的。”男民警口吻生硬地说道。

“我的钱包被偷了,那个人进了A14登机口,你们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上飞机查证。”

两位民警当即交换了眼神,女民警问道,“能具体描述下钱包的样式吗?或者某个明显的特征?你知道,光凭你的一面之词我们很难叫停一架即将起飞的客机,如果这里面另有隐情,事后误机的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

“皮革材质,黑色,右下角有一颗金色三角烫印,钱包里有一张身份证,姓名韩冬,另外还有几张纸币,具体数目我记不太清楚。”

女民警还要问下去,韩冬继续说道,“你们还有四分钟时间。”

男民警拿起电话,对韩冬说道,“先生,如果你想找回你的东西,就请配合我们,而不是教我们该怎么做。”

紧接着他在电话里说明了情况,并提出了由机组人员协助检查的请求,对方表示谅解并同意配合,随即挂断了电话。

此时,飞机上一名年轻男子正打开钱夹,脸上并没有钱财轻易得手的喜悦,反倒显现出不安,不时向位于后方的机舱门望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倏尔,一位空姐的余光锁定了他,更准确的说,是他手上的钱包,年轻男子因这一眼神的交换终于安下心来,他等待着她的询问,然而下一秒空姐却离开了他的视线,男子差点追上去,他快要疯了。

适时,广播响起,飞机即将起飞,再一次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男子心脏狂跳,他双手扶着座椅,有一个念头不停的在催促,绝对不行,他要下飞机,他想到。

就在这时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男民警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用法官宣判罪犯有罪时的话音对他说道,“您好,麻烦请跟我们走一趟。”

男子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韩冬枯坐在凳子上,门外传来一阵熙攘声,一个脑袋先是伸进门探了探,随后就被人推了进来。

女警员关掉监控视频,向刚刚进门的男警员点点头,彼此很快交换了信息,暗示偷钱夹一举确有此事。

“看看,是不是这个?”

韩冬拿过钱夹便要离开,男警员喝止住他,“等等,麻烦您配合做完笔录再走。”

“我不追究。”

“您不追究这笔录还是照样得做,您看这大半夜的,你拉我拒的耽搁时间就没意思了,您帮着我们把这个程序完善了,也是给您自己节省时间,好早点离开,您说对不?”

“真没意思。”偷钱夹的男子抱臂窝在椅子里,尚在发育中的声线沉闷且嘶哑,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稚气。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单脚踩在椅子上,说道,“当事人都说不追究了,咱就这么算了得了呗,反正我在心里已经道过千八百次歉了,也不差再往纸上一写,两位警察叔叔阿姨,你们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就在两位警员对这番陈词不以为然,心中措辞要何以回怼时,韩冬旁若无人的离开了。

热风从大厅几扇门中同时吹拂进来,带着刚刚扬尘而去的汽车尾气味,以及飘浮在这座城市上空散发着清香的自由味道,猛然间扑鼻而来,韩冬站定在马路边,一瞬间如释重负。

一辆红色出租车刹停在脚下,司机用浓重的当地口音问道,“走不走?再不走后边可就没车了。”

韩冬正打算上车,一只手先他合上了车门,“别听他的,拉客的都这样说。”

果不其然,高架下方又一辆车打着远光灯爬了上来,司机翻了个白眼,窝着一团火拉别人去了,夜里没几趟航班,此时门口只稀稀拉拉三五人,估计生意不会好做。

按理说此刻正在做笔录的人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韩冬不禁好奇,审视着他的眼睛,“你想怎么样?”

“别对我这么大敌意嘛,我拿了你的东西,当着你面说句抱歉是不是很应该?”

“既然是拿的为什么要道歉。”韩冬越过他,朝出租车驶来的方向走去。

男子快他一步挡在前面,“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你看,一个拿,一个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对你的钱包下手,我一看你这个人的面相,眼目相宜,瞳黑如漆,眼白如玉,一看便知深明大义,不会和我计较这一点…”

满嘴油腔滑调,韩冬不耐烦的朝缓缓驶来的车子招了招手,车开到眼前,那司机却不紧不慢的熄火下了车,仿佛下达通知似的,说道,“我进里面解个手,很快,两位稍等。”

那人又穷追不舍的问韩冬,“你要去哪?不如同路!”

易迦本身是个快乐的人。

某一天,当接二连三的命运犹如狂风过境般、席卷了他沸腾的生活,快乐便在他的心里摇摇欲坠。

当他再次从医院醒来,发现身边无依无靠时,终于承认了自己成为孤儿这一事实。

午后光线透过顶灯上镶嵌得菱形水晶碎片投射在墙面上,形成的彩色斑点像极了雪山上旋转的五色经幡,因这一点色彩,让充斥着冷清和消毒水味的病房也明亮生动了许多。

易迦想翻个身,连接四肢关节的组织却全然失去了作用,连轻微的呼吸都觉得扯着神经的疼痛,全靠秦律师来得及时,摊煎饼一样手动帮他翻了个面。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找到我的!”易迦警惕的问道。

秦昭拎了把椅子靠床边坐下,“你以为你是怎么转到单独病房的?”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文件袋放到桌上,“遗嘱公证,抽空看看吧。”

易迦没好气,“你跟踪我?”身上的关节因这句话牵动,直疼的他呲牙咧嘴,“易峥的主意?”

秦昭不否认,“易先生是个商人没错,但他首先是你的父亲,就算你再不怎么不济,也是易家后人,易先生没道理弃你于不顾。”

“你们律师说话都这么难听吗?”易迦不愿再多说,闭眼送客,“出去,看着你我眼睛疼。”

秦昭扶了扶眼镜,泰然道,“好听的话我当然也可以说,但你要知道,现在是我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而且我大可以不这么做,现在有一堆比这更重要更紧迫的案子等着我去解决,可我却站在这里,用你父亲仅剩的一点情面帮你,你就该明白,你什么都不是,你的死活也与我无关,而我却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你说你不需要?易迦,做人不能太狂妄自大,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易迦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他甚至听到伤口在纱布下复又撕裂的声音,他咬紧牙关说道,“那就算我求你,别管我了。”

秦昭活了三十余年,见多了既可恨又固执的人,无数次的理解他们,原谅他们,甚至于有时候不惜牺牲原则为他们的罪恶辩护,可那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方面,他们的身体尚且年轻,灵魂却无计可施的腐败,衰老,甘愿由着它堕入地狱,当你伸出援手,他们却叫嚣着对你破口大骂。

你知道你将放任什么,但你又无能为力。

“明天课业组的负责人会打电话给你,询问你的缺勤情况,顺便提醒你,大二课程已经开始第三周了,你只露过一次面。”

易迦听到病房门闭阖的声音,周围寂静下来。

逃跑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再萌生,可是怎么逃?逃到哪?那桩关系易家的命案,整个海川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学校里固然无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此事,但那些藏在暗处猜测议论的眼神却让他如芒刺背,回家,他在那幢精美诡异的房子里住了二十年,却还不如高三那年在朋友家借住的一晚。他当然也有朋友,但那些亡命之徒总能找到他,他不能为了活命而自私的去冒险投奔。

此时门口传来谈话声,他正想竖起耳朵的时候门却开了,护士小姐端着一堆瓶瓶罐罐走了进来,见易迦已经醒了,忙放下药,“我去叫主治医生!”

“等一下!”易迦叫住她,脸上端出一副天可怜见的表情,温声细语地说道,“护士姐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有关系。”说完配合着咳了两声。

护士小姐脸上的欣喜立马转为为难,想说这不太符合规定,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可担不起责任,但看他实在可怜又于心不忍,于是小心问道,“什、什么事?”

易迦看着护士服兜里鼓囊囊凸起的那块,问道,“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用姐?我想打个电话。”

“哦——哦。”不算过分的要求,护士小姐思忖,反正他腿不能伸手不能举,想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于是掏出手机说道,“你要打给谁?我帮你按号码。”

易迦报上一串数字,护士小姐举着手机凑到他耳边,过了许久仍未接通,易迦正要请求拨打第二道,那头却意外的传来声音。

“喂?叔?”易迦亲昵地喊道。

出于礼貌,护士小姐把头别了过去。

“命大,还没死呢叔。”易迦抱怨道,“你说的那个人究竟靠不靠谱啊叔?他不来,我活的好好的,他一来,医院直接变我家。”

对了,那个人呢?这话是易迦问自己的,思索无果,问护士小姐道,“姐,昨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什么昨晚?你在这里已经昏迷四五天了。”护士小姐眼珠一转,回忆道,“你进医院那晚刚好是我在值班,从下救护车到进抢救室,都没看到有什么人和你一起啊,你伤的可重啦,我当时还替你揪着一把心呢。”

“他伤的应该比我还重才对啊,怎么会…”易迦嘟囔道,怀疑的桅杆在他心里慢慢升起。

易迦凑近话筒,委屈道,“叔,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面?你能不能带我离开海川?你再不来,我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易迦蹙起眉头,“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清楚?”

“好,我知道了。”他连着点了几个头,电话挂断了,

通话戛然而止,护士小姐顶着一头阴霾收起手机,她告诫自己,不该问的千万别问,于是怀揣着十万个好奇心,去通知了医生患者苏醒的消息,又在偷听到别人的秘密、而难以告人的痛苦和纠结中度过了不安的一天。

半月后,易迦各项身体机能已渐次恢复,除了走路仍像个机器人,脑袋欠缺一些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之外,倒也和正常人无二了。

由于关乎蓄意谋杀,警方对这次爆炸案格外关注,门外值守的警察也相当尽职尽责,就连吃饭或方便的时间都有人及时换班,若是为了易迦的人身安全考虑,那这种事无巨细,连上厕所都有人在门口蹲守的保护方式确实无可指摘,但出于对易迦个人的人身自由来说,一切都显得太多余了,因为他无时不刻都在设想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期间也有警察来询问过他一些关于爆炸当天的事情,易迦张口就来,把打断他美好度假旅行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那该死的凶手身上,对自己偷钱包一事是绝口不提,因此当警察问道当时在现场是否还留意到其他可疑人员时,易迦摇摇头,说他满脑子都是对南海岛屿风光的憧憬,没功夫顾及其他,附带又对凶手这种反社会的恐怖袭击表达了强烈的谴责,表示你们尽管问,他一定知无不言。

负责查案的是位老刑警,立在窗台边上默默抽了两根烟后,招呼跟班走了,为这事护士小姐还批评了易迦一番,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都学会背地里抽鞭炮了,特此还例举了吸烟的十大危害,以期改戒他的不良习惯。

这段时间两个人的关系有了质的上升,从医患到姐弟,离不开易迦满嘴抹了蜜的糖衣炮弹轰炸,一口一个“姐”把护士小姐哄的心花怒放,恨不得真把他的名字印自家户口本上,这样自己就名正言顺的多了一个漂亮弟弟。

这天,护士小姐将一封来自航空公司的EMS快件拿进来给易迦,“诺,这天儿晒死我了,等了快递员老半天才拿到。”

易迦拿在手里仿佛拿到了救命稻草,就等你了!

随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谢谢姐,等出院了,必请你吃顿好的!”

护士小姐颇为受用,敛着笑问道,“这是寄的什么?”

易迦撕开封条,从里面掏出一张身份证,那天在飞机上,还好他眼疾手快,把这东西从钱包里掏出来塞进了座位夹缝里,几天前又以自己在飞机上不慎遗失了为由,打电话托航空公司给自己寄回来,幸亏留了这么个后招,要不想找到他,还真就是柏油路上跑马车——没辙了。

“韩——冬——”护士小姐逐字念道,“你朋友?”

易迦让她凑近好好看看你看看,那晚到底见没见过这个人,护士小姐摇头,说,“要是张普普通通的脸,我见过又忘了也不是不可能,可你仔细瞧瞧这张照片,你要是见了,能轻易忘么?”

易迦心里泛起嘀咕,有这么夸张吗?

“你拿着别人身份证做什么?会不会…犯法呀?”

易迦拿食指一弹,“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身份证,这是我的——免死金牌!”

入夜,护士小姐看过又走了,她直感叹,树影落在窗户上,就像一纸凭空裁剪的窗花,让她不禁想起过年在老家,奶奶亲手剪的也像这么好看,易迦想不到她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打趣她高考语文肯定是满分,应该去写诗写小说,护士小姐嘴角噙着笑,替他量过体温后心满意足的走了。

再晚些时,蝉鸣也在夏日微风里声微势弱。

易迦打开窗户,风里夹杂着梧桐树叶的香气,排水管道孤零零的挂在墙面上,从六楼沿着墙面笔直的通向地底,月光照亮万物,同时也照亮了自由的道路。

很小的时候,像这世间大多数的父亲一样,易峥心中也有一个为儿子量身打造的完美模型,易迦常因达不到父亲的期望而被反锁在房间里,他大喊大叫,撕课本,摔东西,用超乎常人的叛逆情绪来向易峥示威,而易峥听着屋里的东西一件件摔碎,发誓自己这次一定会教育好他,然而,一个转身他还是被公司的电话叫走,他的教育大业也因此屡屡中道崩殂。

易迦翻窗爬墙的功夫就是在那个时候练成的,他的卧室在三楼,等到易峥的车子走远,他会从从三楼阳台斜跳到空调外机上,再顺着飞檐跳进二楼的大露台,里面就是易峥的书房,当然,他不会把那些书撕的丢的到处都是,他从心里还是怕易峥的,只是把书桌上的一张全家福倒扣起来,这才颇有成就感的溜出去疯玩一整天。

如今不同了,天空海阔任鸟飞,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锁住他。

他双手绞住管道一路停顿一路滑,几乎毫不费力就来到地面上,站在大楼背面,隐约还能听到救护车发出的警报声,他沿着弯弯绕绕的柏油路面一路找到出口,小跑着钻进了马路斜对面的公共电话亭。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随后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像渴了十天半个月似的,沙哑而又沉闷,“谁啊?”女生不耐烦的问道。

“周子,是我。”

女生名叫周遥,是易迦淡如水的拜把子兄弟。

“我靠!你疯了?”

联想到这是对自己处境的关切,易迦心里一阵动容,“我现在很安——”

“凌晨四点钟啊我的哥,谁家良民半夜四点给女孩子打骚扰电话啊——”周遥一阵哀嚎,比她大舅子家三姑婆他大侄子的远房表舅爷去世表演的还要卖力。

易迦顿感世界凄凉如斯,但还是把已然生成的一堆脏话咽到了肚子里,“听着周遥,我现在需要两千块钱,一套衣服,准备好之后放进金盛商城负一楼的储物柜里,密码用你的生日。”

周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我靠!你别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她心中疑窦重重,“是因为…因为你爸的事吗?”

毋庸置疑,易迦宁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不愿再从第三个人口中听到有人重述这件事。

于是避重就轻,“你如果不想看到我横尸街头,现在已经穿鞋出门了。”

周遥脸上堆满嫌弃,“放心吧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易大少爷!”因为太过大声导致前院一排感应灯接连亮了起来,周遥的爸妈都是老传统,要知道自己女儿半夜三更和男人互通电话,非得明天就安排她嫁出去不可,周遥预感大事不妙,在易迦准备回击时果断挂了电话。

易迦回到大街上,独自穿梭在这个城市之间,在卫星地图上可以轻易找到一个人的定位,可他在自己心里的定位却弄的到处都是,大部分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漂浮在半空,像蒲公英一般风去哪他就去哪了。

金盛商城距医院大约两个街区的距离,楼宇外的矩形霓虹灯、将这些横七竖八的街道交映成孟加拉烟火般诡谲的色彩,灯光造就的景色、无疑是烧钱而又毫无用处。

一小时后,周遥鬼鬼祟祟的离开了商城,这一刻她身上所具有的音乐家般的艺术气质在易迦心里彻底烟消云散,他从暗处出来,搭乘电梯往一楼,她以前也有这么猥琐的时候吗?易迦不禁思忖道。

柜子里放了一套衣服,还有一沓现金,远不止他拜托的数字,易迦利落的换下病号服,储物柜的铝制细包边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变了形的黑色人影,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当他摸了摸后脑勺,发现那道影子仍呈静止状态,霎时感到一阵阴风刮过后背。

同一时刻,刀刃的银色反光也在那条铝边上逼近,易迦立即把脑袋偏向一边,回身时刀刃从下颌擦过,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刀尖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易迦对格斗技巧一窍不通,打起架来毫无章法可言,只凭着一股猛劲抱住那人的腰身抵向墙面,对方抛出小刀反手回握,刀尖瞬间插进易迦进的肩胛下窝,那人后背撞在墙壁上,两人几乎同时吃痛的喊出声来,紧接着又是一记猛踹,易迦就像只软骨动物一样被甩到柜子上又砸向地面。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易迦只觉得上次幸免的骨头现在都碎了个彻底,额头上渗出的鲜血模糊了视线,无法判断对方袭击的方向,此刻他的骄傲、快乐和体面被轻易的踩在脚下,他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易迦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突然很想骂脏话,最好是可以像个没出息的人那样,边哭边骂。

这些可笑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电梯时何时开始运作的,就在那人握着刀准备一举结束他的生命时,周遥和另一名男生提着灭火器冲出电梯,对准那人惊愕的脸便是一顿胡乱喷射,也许是两人身上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那人心有不甘的咬了咬后槽牙,只能选择暂时放弃,举着刀一步一步退往更深处的停车场内,继而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易迦!易迦!”周遥的呼唤变了声调,她跪倒在他旁边,几乎不敢伸手碰他,再没有比这更血淋淋的现实了,上一秒他们还在电话里轻快愉快的打趣对方,下一秒这个人就被血糊了满身倒地不起,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眼泪浸湿了她一缕乱蓬蓬的头发,她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旁的男生慌拨通了急救电话,他叫唐井淳,是周遥男朋友。

“别——”易迦眼神呆滞的望着天花板,轻声呢喃,“不去医院…”

“好,不去,你大爷的——”周遥一边抽噎一边说道,“你最好!最好别睡着,否则我立马送你去医院!叫医生打针的时候下手放重一点!”

最终是唐井淳从附近小诊所里请来一位老中医,确认过伤势后将人拖到了诊所里。

易迦昏迷了七八个时辰,梦里总是有挥散不去的药材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右侧就是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药匣柜子,对面的墙上则贴着几张人体经脉,穴位,骨骼展示图,电视机里放着一部年代久远的港台古装剧,不是“嘿”就是“哈”的打斗音效在头顶上方震耳欲聋。

床尾火炉上的药罐子熬开了,水汽噗呲噗呲顶着盖,透过这层缭绕的水纱,易迦看到老头靠在一张木漆长椅上,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背心,手中的蒲扇一上一下有规律地扇动着。

难怪电视放这么大声,易迦视线扫了一圈没看到周遥两人。

“你那两位朋友走了,说等晚上再过来,对了。”老头指了指角落里的背包,“喏,留给你的东西。”

易迦忍着痛撑坐起来,抻了抻腿,又兜着床走了一圈,还行,能走。

“老大爷,您做这么远能看着电视上演的什么吗?”易迦扯着唱山歌的嗓子问道。

老头撇着眉毛摆摆手,示意易迦往旁边靠靠,挡着他看电视了,易迦吃了一嘴闭门羹,立马耷拉着耳朵嗷嗷上到一边。

他心里记着那件事,一点功夫都耽误不起,于是决定动身离开。

“老大爷,总共多少钱我现在就给您结了。”

“那个女娃已经给过了。”老头干枯蜷曲的食指又扬了扬,这是送客的意思了,“走吧。”老头沙哑着嗓音说道。

易迦颔首答谢,推门的时候因用力过猛震掉了一块发黄的墙皮,那两扇门板也发出快要散架的吱扭声,对门的土墙和易迦仅有一步之遥,天空相当晴朗,却没有一丝阳光照射到窄巷里,这里是海川郊外的一隅古镇,窄巷则坐落于古镇最外围,老头的诊所没有招牌,是这座城市隐秘角落里最透明的存在,就像购买最古老名贵的瓣莲兰花附赠的廉价塑料花盆,很容易就被遗弃在角落渐渐遗忘。

到达海川市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售票员机械的从一沓黄色长条本上裁下一条,撕成两截,左手盖章,右手啪嗒啪嗒点了几下鼠标,随后连通身份证一起丢到了易迦面前的柜台上。

“十分钟后发车,下一个。”

易迦站着不走,头几乎伸到柜台窗口的凹槽里,吊着嗓子温声问道,“你好,姐,请问站台怎么走呀?”

售票员舍了个眼神给他,他干净苍白的肤色和姣好的面容,此刻成了她眼中尊贵的标志,她顿时也充满人情味了,“看到那边的隔离栏了吗,沿着那个一直往里走就是了,你是到哪?”她瞥了眼屏幕,“哦长生镇呀,你出了门往左数七个站台,如果是一辆红色大巴,那多半就是了,找不到就上车问问司机,总不会错的。”

“好嘞姐,没想到您不仅年轻,心肠也这么好,还没结婚吧姐?”

售票员心中飘飘然,笑盈盈间眼角平添了几道失意的野心家才会有的皱纹,“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早就老啦。”但心里却受用的很,差点把“我孩子都快跟你一般大了”也倒出口。

后边有人等的不耐烦,开始骂骂咧咧,几双眼睛几乎要把售票员瞪个对穿,易迦殷勤道过谢便立马溜之大吉,剩下售票员和后来者谁也不服谁,妄图用你来我往的眼刀重伤对方。

易迦如愿的上了那辆红色大巴,车子却在一个小时后才发动,因为发车时间相当弹性化,一言蔽之就是什么时候满座什么时候发车。

大巴在市里的柏油马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随后便进入了尘土飞扬的土路,轮胎将办嵌在地里的石头磨的光滑,在积厚得沙土上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或宽或窄的车辙印。

道路两旁榆林阴翳,杂草丛生,偶尔视野变得开阔,前方冒出一座不大的集镇,随处可见的是掉漆的蓝白铁板房和搭建错落无序无序的晾衣架,街边上的水果或地方特产摊贩眼巴巴望着汽车走远,希冀又寄托在下一辆,再下一辆车上。

易迦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边,正值“三伏”天,车厢里积年累月的人味夹杂着新鲜的汗臭味,还有占据了大半个车厢的老人味实在让人不堪忍受,自然也无法醉心窗外的风景。

大巴途径七八个村镇,司机大哥说长生差不多就是终点站了,因此后几个站下车的人很自然的坐到了后排,易迦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从上车起,旁边的姑娘嘴巴就一直忙活个不停,这也是长途旅行的通病,借食物打发时间,不吃东西便觉得旅途漫长无所事事,易迦还发现她很喜欢嚼硬糖,咔哒咔哒声不停从耳畔传来,另一侧的女生则戴着耳机,鸭舌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前座的年轻男子咕哝道,“吃那么胖还吃,难怪了。”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旁边几个人听到,邻座的卷发女人佯装无意转头打量了女生一眼,嘴上虽没说,心里却是极度赞同的。

易迦穿了一件黑色帽衫,将帽檐拉得很低,空气实在燥热,他尝试了几次,依然无法安然入睡。

那个幻想中安宁、美丽的海滨小镇在地理上离他愈来愈近,在心理上便离他便愈远,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在此刻占领了情绪高地。

这时车停了,前面几位老人背上竹篓,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下了车,他们从破晓时分出发到市里,一切采办妥当又踩着黄昏回到镇上。

易迦注意到车门口还有几个男人,他们伸长脖子往车厢里搜寻了一阵,紧接着挨个上了车,司机大哥从前拉人时常遇到这种半途上车的情况,他从不问对方到哪,彼此间已经形成一种默契,乘客一上车便自觉的买票,他也只管开,到了目的地他们自然会说“请把我放在前面的路口”或者“停在这里就好了”。

但这几个男人却有意忽略了司机大哥的注视,他们不打算买票,并且堂而皇之的霸占了刚空出的几个座位。

司机满脸堆笑,以十分讨好的口吻提醒道,“劳烦几位先买个票,这是规矩。”

“多少?”坐在第一排的胡渣男翘起二郎腿,以一种流氓似的气质擤了擤鼻涕,随手抹在了鞋后跟上。

司机大哥更低眉顺眼了,“一位二十块钱,您四位的话总共是八十。”

“我是问——你的命值多少钱?”男人声调拖的又高又长,生怕后座的人听不见,流氓气质之中又有一种神经质般的废颓,加上不修边幅的满脸胡茬和洗得发旧的棉布夹克衫,整个人就像刚出狱的劳改犯,眉间憋着一股隐形的怒火要发泄。

司机大哥还是笑,执意装傻充愣,“您看您这话说的,我一月工资也就一千块钱,您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钱啊。”

一旁瘦成麻杆的小弟发话了,“去!少说屁话!开你的车去!”

“真开不——”话说一半,一把刀便明晃晃的架在了脖子上,司机大哥倒吸一口凉气,惊的连忙往后瑟缩,“我开,我开,我马上开!”

此时车厢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个个僵持着脖子“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脑袋里冒出同一个想法,“这是遇上打劫的了”,有人偷摸出手机想报警,却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绝望之余开始盘算身上还带着多少钱。

只有易迦恨不能立马隐身,只有他知道,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

“射击!”

号令贴着后脑勺响起,韩冬打了个哆嗦,手里的银色柯尔特手枪第三次抖落在地上。

天气热的出奇,百米开外,一只白猫在笼子里不安的踱来踱去,更远处的森林在热浪中仿佛一条飘渺的绿绸,飞鸟衔着啁啾声穿梭其中,突然因这一声响彻的号令四散飞去。

“预备兵员1274号!射击——”

教官双腿叉开,背手立在韩冬身后,军绿色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修剪齐整的唇髭和棕红色络腮胡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汗水沿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丛林流淌下来,有些在半路就已经蒸发。

今天是个难得的周末,不过他猜这会公共食堂已经不剩什么了,和另外几名教官去市酒吧的约定看来得泡汤,关于“预备兵员第二十三周资质测试报告”明天早上八点就得准时提交,这么说他今晚还得熬夜,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又把那支净重只有750克重的手枪掉在了地上。

这个孩子绝对是往届学员里资质最差劲的一个,甚至比那些面黑肌瘦骷髅头的非洲人还要没用,他不明白,基地收留这种该死的废物到底是为了什么。

“跪下。”他在身后咬牙切齿的命令道。

韩冬只觉得那声音有如有一把十万伏特的电击棒抵在他的脊椎上,叫他动弹不得,其实不是,当他整个人像只虫子一般被踩在地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带铆齿的硬底皮靴。

发烫的土地紧贴着皮肤,他的额头蹭到了一堆碎石粒,鲜血汩汩的流淌出来渗进地里,即使是杂草和野花,也足够烧伤他的脸。

“混蛋,你要是识趣,就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死掉,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这些话伴随着一阵阵耳鸣刺激着韩冬的神经,这是他来到基地的第五个月,像这种叽里咕噜的话语他还不能完全听懂,全凭主观猜测,但像“混蛋”“去死”这类的词语,在这里甚至比“你好再见”还要常见,他在心里默默学舌,用这些话一遍遍反击教官,皮靴越是用力,他的反击便越是起劲。

就这样,他又挨了一脚,因为那张痛苦外加不服气的脸再次惹怒了教官,或者说激起了他虐待的快感。

“喊出来!我让你喊出来!”教官大声喊叫着,皮靴带着灰土在他的身上肆虐。

终于,韩冬再也无法承受,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斗柜上的石瓮里烧着好几种香料,这种味道使他神情恍惚。

很多年前在孟买执行的任务的时候,他也闻到过类似的味道,不过是在贫民窟还是寺庙,他记不得了。

不过,司机按下遥控器的一幕却不断在脑海里屏闪。

窗外传来一阵拨浪鼓声,韩冬来到阳台,一股咸湿的海腥味扑面而来,货郎推着自行车正穿过哄乱的街道。这里是鱼贩商的天下,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水产物,生意火热,叫价声此起彼伏。

两侧成排的铁板房全是胡乱搭建,紧挨着头顶的电线,显得拥挤不堪。

远处青墨色的大海一直绵延向天际,和他记忆里绵软的沙滩,竹编的鱼篓,激浪拍打着海岬,以及无数个黄昏日落,背着鱼篓回到渔村的场景神奇的重叠在一起。

韩冬立即阻断了这些记忆,他回到室内,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纸条,上面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

好久不见,大兵先生。

韩冬下了楼,木质楼梯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沿着集镇一直走到省道入口,才在附近服务区的便利店内找到一部公用电话。

听说要打国际电话,店员这才听到新鲜事似的,仗着胆子多看了他两眼。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个人在哪?”韩冬问道。

店员看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于是佯装擦着货架上的灰尘,心思却全在通话内容上,然而他的好奇心还未得到满足,韩冬便草草挂断了电话。

“请问,长生镇怎么走?”他回过头来问店员道。

两人视线撞了个满怀,店员尴尬的连忙低头擦起了货架,随后又认命似得看着韩冬说道,“每天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从市里开到长生镇的长途客车都会经过这里,有时也会在这里加油,你可以到路边等等,到时搭顺风车。”

“谢谢。”

韩冬从货架上拿了瓶水,丢下一张面值十块的纸币在柜台上,没等补零钱便离开了。店员隔着玻璃窗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穿过长长的柱廊,走到加油泵旁边停下时,才停下手里的动作,过去把钱放进了收银柜。

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收银员注意到那个人一直在那,他把双手插进屁股兜里直挺挺站着,脑袋随着来往的车辆小幅度扭动。

在收银找零的空隙,收银员总要装作不经意的看他一眼,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快八点钟了,他们等待的客车仍不见影,收银员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去厕所的时候,卫生员大妈正在里面换下工作服准备下班,收银员心中郁闷,向大妈抱怨道,“每天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该来了,鬼晓得今天怎么回事。”

大妈问道,“发生啥大事情了?能让你也拉长个脸。”

“嗨呀,就是去长生镇那趟客车,七等八等也不来,害得我都跟人家说了。”

“长生镇?”大妈手里系着口子,扭过头来说道,“新闻你是一点不看呀丫头?光看电视上那些男人女人卿卿我我的,脑子迟早看坏了。”

收银员一听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问道,“什么新闻?”

“就是前天的事,那趟车刚出市里没多久就失踪了,只有几个淐水镇当地的老人下了车,后来其他几个镇上的派出所同时接到了报警,乘客家属说等了一夜都不见人回来,几个派出所同时出动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着,你说奇不奇怪,连车带人一块没影了,我估摸着啊,是被人打劫了。”

收银员一听心想,完了,坏事了,顾不得水淹堤坝,忙赶着报信去了。

天色暗了下来,那人站在石柱投下来的一片阴影里,风呼呼的刮着,此时过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远光灯,在光线不停交织的道路上疾驰而去,映的那人的脸也忽明忽暗。

收银员心中忐忑,不知该先说抱歉的话,还是先道出事情原委,他看上去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她笃定道。

韩冬听到脚步,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走近了,把大妈的话扒皮去籽重述一遍,字里行间尽量充满歉疚,同时又在心里打量他,暗自假设他要是说出指责的话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韩冬略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询问她淐水镇怎么走。

“啊?”

她用陡然间睁大的眼睛盯着韩冬,他只好又重复一遍。

“啊!这个好办,我哥最近要去市政办事,让他稍你一程,他熟悉路。”心里盘算着今晚回家该怎么说服他哥,毕竟照那个懒人虫的性子,不到火烧屁股的时候是绝不会动身的,“我看,就明天吧!”

“今晚可以吗?”

“今晚?”她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我还没有下班,回家的话…应该已经很晚了。”想到是自己害人白等好几个小时,又委婉的补充道,“开夜车也不太安全,我哥去年才拿到的驾照,手上没把握的。”

“好,那就明天。”

韩冬留下她的联系方式,两人就此道别。

月上中天,树梢上的蝉鸣声奄奄一息,韩冬沿着来路往回走,偶尔踩到几片枯叶,脚底传来阵阵沙沙声。

但引起他注意的是另一个声音,附近的公路上空阒无物,连个鬼影都看不到,他循声来到一处大转弯前,那阵仿佛扳手转动螺丝的吱扭声越来愈近,他加快脚步,想一探究竟。

越过右侧突出的石岬,只看到一辆白色轿车孤零零挂在崖壁上,整个车头都暴露在半空,随时准备落入下面的万丈深渊中。

韩冬只好靠近那辆车子,驾驶位上坐着一名男子,手中紧紧捏着方向盘,半张着嘴,眼睛望着前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后座分别坐着一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旁边还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奶瓶随着车体的晃动在女人脚下来回滚动着,她甚至不敢低头看上一眼。

“帮帮忙!”男人听到脚步,用绝望的眼神斜睨这韩冬走来的方向,“帮帮忙!”男人嘶哑着声音喊道,生怕惊动了车子。

韩冬低下头,发现是一块松动的石头卡住了底盘,才不致使车子立即滑下去,但撑不了多久了,石块正在和粘连的泥土分离,同时摩擦着底部支撑的土块,细土渣扬在风中消散了。

韩冬向四周搜寻一圈,没看到一块有用的石头。

“打开车门锁。”他对驾驶员说道。

对方大脑一片空白,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车门锁是什么东西,触电般的手指像要伸进油锅那样颤抖着,随着咔哒一声,韩冬来到后座。

他打开车门,动作很轻,女人嘴唇惨白,用两只流泪的眼睛看着他,小孩安静的攀着女人,对已经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随后在女人一脸惊愕的注视下,他坐了上去,车体小幅度的摇晃了两下,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放平座椅,爬到后座来,动作尽量放慢。”

男人深深提了一口气,松开安全带,座椅向后弹开,他先是缓身起立,半张脸侧了过来,一道泪痕还挂在上面。

车里空气仿佛凝固,几人注意力全放在男人蹑手蹑脚的爬行动作上,时间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男人大半个身子已经完全靠了过来。

“让小孩先下车。”

但那孩子攀附着迟迟女人不肯动作,女人给了小孩一个鼓励的眼神,那眼神里还带着恳求,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小孩手背上。

于是小孩妥协了,像怕被蒙着眼睛的孩子捉住那样,弓着身子来到车门前,跳了下去,接过了女人递过来的婴儿。

“你也下去。”

女人照做,骤然间减重的后座让车身失去了平衡感,车头已经有了向前栽下去的趋势。

韩冬喊道,“我数一二三,你那头我这头,一起跳!”

男人大张着双臂死死扒着椅背,在大脑快速思考着该用什么姿势跳下去的时候,只听韩冬喊道,“跳!”

他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或者踹了一脚,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结结实实的地面上了。

过了好一会,峭崖下才传来车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惊魂未定,“不是说等三二一一起跳的吗!啊?”男人声泪俱下,瘫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明明说好一起跳的——”他哭的更大声了,哭声响彻整个山谷。

真正的孩子也跟着父母一起哭了起来。

韩冬起身,拍了拍粘在手上的泥土和杂草,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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