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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花朝拾

夕花朝拾

发表时间:2024-02-16 16:01

作者香菜J所著的小说《夕花朝拾》正倾情推荐中,小说夕花朝拾围绕主人公杨锡开展故事,内容是: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从一开始就有,而相爱从来不在他们计划中的事,因为前世的因而在一起了。

夕花朝拾小说
夕花朝拾
更新时间:2024-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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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花朝拾》精选

开元十年春,杨锡死在了自家的青瓦房里,不大不小的院子埋葬了年仅二十一岁的青魂。

但直到死后的第二年,杨锡才真正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原来凡事都有征兆的,或者说,因果。

比方说黑无常来索魂那个晚上门外大黄的狂吠不止,比方说死前两日给他判命的道人,又比方说开元九年岁旦那晚他对门搬进了个县令大人杨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十九岁的杨玚。

新春佳节,那个俊俏的少年郎使仆从敲开了他的门,两串红灯笼挂在门边,它们在夜风中颤颤飘起,将门外人上下肆意的打量映照得清晰无比,很快,门外身着华服的少年唇边扬起一抹张扬的笑意:“你便是杨锡?瞧着也不怎么嘛。”

轻漫且直率,任性且动人。

杨玚二字从木从玉,人如其名,身姿如松,面若冠玉,即使在京都的贵家公子圈里,亦是贵气第一人。

他那时虽寡言少语,却并非愚钝之人,在门外主人兼仆从轻蔑的眼神中,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垂眸敛目。

“林业你瞧,真没意思,父亲还让我见着我表哥不要妒忌别人——说什么,安分做自个的县令——哎,也不看看他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一身粗布破服,连个功名都没有,也配称得上有天大的才干?”

硕大的纸盒被仆从林业随之丟至脚下,蓝色的绸缎散开,摔出里面指头大小的一只金狗,是他的生肖。

他不曾听进那讥讽之语,只是怔忡地看着那只金狗:它是母亲求了二十年都不曾求来的杨家物。

“表哥可还喜欢这盒子?”少年收起那副恶劣的笑意,关切道:“只是盒子太大,东西太小,一个大,一个小,表哥你看,这样终究是不配。”

杨家在京都是排得上号的大家,大爷如今官至吏部尚书,自千余个县中抽出个罗阳县给才中举人的幺子历练,自也是大盒子装白玉,配得上的。

但杨锡不同,少时他不能如杨玚一样伏在杨家大爷膝上糯糯叫父亲,长大了也不能受杨家的庇佑,他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家宅丑事不可扬,更何况母亲也并非杨家老太太亲生的孩子,远远嫁了事情便可掩埋在距京都千里之外的罗阳县,贵人哪里会知晓这诸多龌龊呢?

杨锡回神,温润的五官异常冷淡,他弯腰深深一揖,口中道:“不碍事,谢大人赏。”

这场讥嘲与冷淡的交锋令他夜里几多辗转反侧。他们住在对门,青瓦房隔街相对,但此后,直到他死去,他们也没有再单独见面说过哪怕一句话。

杨锡庆幸的是,他还曾站着注视过对方,而非往后再三跪伏。

他记得分明,那晚少年离开时,轻快的步子迈得韵味十足,扬起的绯色衣角无情地掠过他眼角余光,仿佛河里抓不住的一条游鱼,长达一年的时光里,只有他将目光控制不住地游离在那个光彩照人的少年身上。

看他拈花持酒的风流,看他打马游街的畅快大笑,看他对手下殷殷教导的不耐与恼怒,看他升堂时的恣意和怠懒,看他面对匪徒险些丧命的胆怯,看那个多变少年的喜与愁、好与坏。

罗阳县不大不小,县令大人刚到任,县里的长舌妇、酒肆笑谈兼小册子如潮水漫起。

杨锡白日去采买时,会听到妇人在他背后啧啧比较:“咱们那个新的县令大人竟比不上咱们县里的儿郎,衙门的修筑都能出错,倒还不如让杨锡来做。”

“可不是!李大人曾说杨锡功课做得比自个这个进士还好呢,做事又张弛有度,有官家之风,那位杨县令当真比不上,等着看吧,杨锡早晚去京都做大官。”

他在拐角处靠着矮旧的泥墙,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想见他一面,却又深知他们身份云泥之别,感情天堑难逾。

怔怔间,迎面是刚醒便急急而来的素嬷嬷,她疾步上前,劈手夺过竹篮子气急败坏道:“你怎么非得干这些事,你是读书人,读书便好,以你的学识,将来必中进士,当个县令也是屈才,浪费这些时间做什么!”

这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亲人。

他指尖徒劳地挽留抓不住的竹篮,垂眸轻道:“外人不知,嬷嬷您还不知吗?”

他不可能当官的,莫说是进士,便是举人,甚至秀才,他亦不可能有机会得到,他是被压着见不得光的污点,杨家有千万个理由和手段藏着,他年年读书,至今却不曾参加过一场院试。

常常如此,他去市井买纸时会听到酒肆的那些闲谈,说杨玚杨大人又闹出什么笑话正指责旁人,或者对鬼神之说如何大感兴趣。

有时是街角小册子上记载的杨县令在京都风流韵事的绘本,亦或者描述其家世烜赫的只言片语,末了批上八字:纨绔子弟,贪生怕死。

每当此时,杨锡心中就涌起强烈的情绪,以至于他要用手死死按住心脏,才能遏制住那股躲在阴暗处偷窥少年的冲动,大黄会跑来蹭他的裤腿,仿若安慰。

大黄是一条狗,它是他少时向母亲索要的玩伴,大黄聪慧,护主,也识得杨玚。

又一年,开元十年新春与往常一无二致,门前的两串灯笼稍旧,没有等来扰它们颤动的人。

这年春天,杨锡通过了院试,成了有功名的读书人。

这晚,他途径一道,有一远游道人截住他,白袍广袖,臂挽拂尘,足下无垢,有仙人之风。

他手中用来占卜的符箓甲具移来做去,半响方道:“两日后,君当命终。”

“道长何出此言?”他眉峰微蹙。

那道人睁眼细瞧了两下,却不言语,只摇头几许抬脚便走,经过时,右手拂尘一甩,白丝轻轻袅袅抚过杨锡的青衣,却仿佛千钧之重,推得他歪斜倒地,纷纷扬扬的竹叶倾盖而下。

“痴儿,劝亦无用。”叹息声已在极远处。

再起身,四处又哪来什么白袍道人?

纵使不信鬼神,他亦是满腹疑虑,但生活却始终一往向前,没能给他一点儿静心思虑的时间。

也是这晚,素嬷嬷备了极为丰盛的饭食,她布满皱纹的老脸很久没有笑开了,依稀能看得出她年轻时使人倾心的美丽容颜,似花带水,柔且轫。

她说:“我给你找了个老师,再过一日,你便动身去你老师那,好好读书,我这一切都好。”

杨锡惊愕道:“嬷嬷,我不愿。”

他不愿离开素嬷嬷,不愿离开罗阳县,他亦不愿离开那个明艳的少年,从开元九年见那人的第一晚,他就注定无法脱身。

于是他没能离开罗阳县,白袍道人的谶言令他在两日后当真迎来了死期。

五更鼓声动,深夜犬吠止,而后便是素嬷嬷的哀哀哭声。

他没想清自己因何而死,他只是在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十九岁的杨玚弯腰递给他一只玉簪,少年人如玉的面庞荡起笑来,道:“听闻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想来那位哥哥便是你了,昔年我救你出水池答应给你一玉,如今才来兑现,希望你不要怪我。”

杨玚身着天青色绸缎,滚边绣金线,腰间佩环“叮呤”清脆作响,远处隐约有几声急切的犬吠,但他无暇顾及,他的目光不受控地顺着白皙的玉和手往上,对上那双诱人深入的桃花目,桃花目粼粼一弯,让他想起自己在南方见过的一汪泉水,清澈动人。

梦里他八岁,正是一意孤行去京都寻父却掉落池中的模样,他湿答答半跪着,喉头滚动半响,终于委屈又倔强道:“你长得这样大,都认不出我了,还得我这模样才讨得来这玉。”

“表哥快原谅我啦!你也知道我玩心颇重,倒是你,怎的不说清楚?便是赠我一金也可。”

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

当他惶惶然探手接过那玉簪时,一切似刀入镜,蓝天、琼台、盈盈笑语着的少年陡然碎成千片万影,万千晶亮的碎片闪烁着利器的光芒划过颊边。

终其一生,不过幻影。

黄土之下,地府有十八层,他以肉身淌过重重浆焰和死水,皮肉一层叠一层刮下又一遍再一遍长起——当真是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直待一年后,他跪在地府中央平静诘问:“为何?”

为何他会死?偏在他打磨好金鼠,决心明日一早便转赠给杨玚后。

地府阴风阵阵,啼哭寞寞,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可怖的死亡是每个生人都不可逃避的尽头。

眼歪嘴裂的厉鬼战战兢兢对上首的黑袍阎王道:“这是百年来闯进地府十八层的第一人,大王需使其死得明白。”

阎王叹息一声,声音响彻旷然地府:“你那金鼠第二日将是匪徒置他于死地的器物,他命本该休矣,我曾使道人提点你离去,奈何不过明月照沟渠,徒劳罢了。”

上首之人继续冷漠道:“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今生你是他兄长,定罪门外桑树林中,是他贪生怕死,主张以金代玉。那只狗本该阻了杨玚入门,哪知你让狗儿认他为亲人,在他到来之际才让犬吠止而厉鬼入。”

以金代玉,即是说,是杨玚央人改命薄。

他挺直背脊缓缓起身,血水蔓及身后幽暗长阶,身姿依旧挺拔。

但那长睫颤颤,宛如胸中死去的、颤颤不已的心,此声亦颤颤然:“好一个明月照沟渠……但我不是沟渠……”

“我该是明月,他是沟渠。”

沟渠不解明月意,梦断地府弃。

那眼歪嘴裂的厉鬼喜道:“可是要我们前去索命?”

若是爬至十八层地狱,便可允诺带一命赴黄泉,不论好坏——地府从来不是个德义明著、公平可称的地方,人类为利,鬼神亦不可免。

“我要他与我一同饮孟婆汤,生生世世都要遇到我。”

“允了,来世富贵颠倒,造化由你。”

地府判词威威,以死做结,这是他求来的情。

他们本可金玉为伴,奈何最终以金代玉,失了良缘,今生的冤,来世的情。

开元九年岁旦,烟花的璀璨和庙会的盛大刚落,都说前世因今生果,那新年伊始,他于静谧夜色与柔和灯火中的心悸一遇,究竟是哪一世的冤?

不得而知。

于奈何桥边静心等待之际,有一面目丑陋的女鬼远远走来,空洞双眼落下血泪,可怖莫名,她嘶哑嗓音幽咽哀唱:“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乾光四十三年,介朝第一位皇帝乾光帝陈瑾钧于乾銮宫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又三,无妃无子。

朝代几经更替,几百年后,人们在研究这个篡位帝王时,一定会谈及另一个名字:方乾。无论从正史还是野史,人们都有理由推测:正是这个流放身死于北方的人,引得刑部尚书嫡子、后来的兵部尚书陈瑾钧抛却富贵,毅然推翻了腐朽动荡的黛朝,也让汉族在时隔二百五十三年后重新掌握了政权。

这个帝王身上的谜题太多,有个推测是他身边出现了穿越者,史书上有很多蛛丝马迹:他曾尝试过推广一夫一妻制度,即使这以失败告终,他也曾提出“反封建”的概念,即使他似乎根本不懂这个词。但他无疑是个圣明贤德的皇帝,在他的治下,介朝不过建立三年,便走向中兴,经济良好,政治清明。

于是今人以极高的热情去研究乾光帝隐秘的情感世界:皇帝也是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在爱情上对他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吧?

以网络写手们最为狂热,她们猜测皇帝爱上那个叫方乾的男人,她们对乾光帝死前那个平静的晚上浮想联翩:那个寂静的夜晚,当他胸怀蝙蝠玉坠平躺于明黄色龙床上时,是否会想起自己在十八岁时初遇方乾的那场浪漫黄梅雨,是否会想起那个正太型少年郎雨中清浅可爱的微笑。

她们以正史为基础,合理推测了一场附带穿越热词的帝王悲恋。

然而,那场黄梅雨远没有后人想得那么美好。

当十八岁的陈瑾钧由仆从打着油纸伞途径湖心小亭时,不消仆从说,他就已听到那阵清凌凌的少年嗓音在轻唱词曲了,那时他太年轻,喜好看风光霁月之人沾染尘埃,在那人卑微跪在他脚下求饶时,他只是笑笑,让仆从监督其跪至夜半。

他道:“主子的话,他岂敢有异意。”

后来有很多个夜晚,他的爱摧心剖肝使他夜不能寐,登基第二年他起身提御笔,自初遇开始回忆往昔,他极尽辞藻诗写那场黄梅雨,却对那场雨致使本就因早产而体虚的方乾落下的病根避而不谈。

他第一次以诗词回忆他们的初遇时是四十二岁,思念方乾也足有十五年了,他以含糊不清的笔触来写这段情,写他们彼此是世间难得的知己好友,写他们相处时极盛的日光,正如他在诗写美好黄梅雨时能短暂忘却两人初遇的丑陋一样,在一次次臆想中,陈瑾钧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陈瑾钧就是这样一个人,隐忍,含蓄,自私。

寒冬腊月,他独自拥锦被绣衾阖目平躺,乾銮宫正殿的地龙烧得旺盛,一段段有关少年的记忆仿佛着了火的白鸽,亮着火光自眼前迅速飞过,那场黄梅雨、往后五年对他的作践、南闱科举案、死于北方卜魁塔的少年……

他抓住了一只最奇特的黑珠灰鸽,灰鸽背上书“景崇七年”四字,那个荒唐的南闱科举案正是此时发生的。

俊美的脸庞早已不再,似是对死亡早有预感,一滴不寻常的清泪从左眼角滑落,是的,这个建立介朝并使之走向中兴的帝王死前的确想起了方乾,他从南闱科举案想起,泪水不可自遏地晕湿一小片软枕。

那时二十三岁的陈瑾钧尚无滔天巨势,高中状元不久司职翰林修撰,甚至还有些别扭的少年气,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府里一个低贱的、恨着自己的仆人,可当方乾由于株连被判流放卜魁塔时,他蓦地意识到,他竟如此爱他,以至愿拼尽全力去救他。

景崇七年,牵连数千人的南闱科举案以一折吏部主事奏本拉开序幕,奏本大致言:举人方章樾与主考大人联过宗,是远亲,因不避嫌可视为科场舞弊。景崇帝大怒,正副主考一并革职,严审方章樾后,刑部揣度圣意拟案上报称,处死两位主考,作废方的举人身份。

然而皇帝远不满足于此,景崇帝回旨,正副主考斩首,统领的十八名考官判处绞刑,家产没收妻儿罚为奴,彻查徽州方家亲属关系后,十名在朝为官的方家人杖责四十,罚没家产,与兄弟妻儿一同流放卜魁塔。

方乾,是十名方家官员之一幺弟的私生子。

“为何!”流放旨意下达那日,他跪在父亲陈颐墨前质问,“方章樾确实未与主考联宗,为何父亲不劝阻圣上?”

“荒唐!”

一个多月来,陈颐墨难以置信儿子会为一个流人奔波费神,黛朝并不好男风,这段感情本就令他气恼不已,如今见其仍执迷不悟,胸中怒火更盛,他使下人搬来家法。

陈家森威的宗祠内,软丝鞭发出的“噼啪”声一刻不停,渐渐传来一阵沙哑求助的声音。

“他淋过雨身子虚弱,担不住的,父亲,他……会死的。”他受着鞭挞,泪也落了下来,这是他为方乾流的第一滴泪,这样的泪渡过许多没有方乾的时日,直至延续到暮年。

究竟该如何救你?没有面见圣上的机会,也没有看望你的机会。

“是否联宗哪里重要,是圣上要他们死的啊!你替他向圣上说情,岂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去送命?”争执过后,陈颐墨隔窗如此道,他被锁于屋内,怔怔看天光从半开的纸窗投向白玉地面。

一年前同样的阳光下,他让方乾一件一件褪去遮羞的衣裳,他以折扇漫不经心地赏玩那白玉般的肌肤,然后看那重重抵弄下怕得颤抖苍白的唇。

他为一个卖米糕的小贩而诘难着方乾,起初他被气得几乎神经质,直待冷静过后,才终于撷取了一朵花最美好的部分。

掇其香以嗅,撷其颖以玩。

事后,方乾侧身而躺,阳光和微风送来那因为承受过度而喑哑的嗓音:

“您知道奴才的性子,奴才不求荣华富贵,一门心思只想赎了身去外头养活自个,在这里,奴才大逆不道,目无纲法,当真……做不来贴身伺候您的事……”

方乾不止一次说过所谓“这里”,就好像他本不该是这个地方的人。

陈瑾钧只觉他想摆脱在陈府的身份,他冷笑:“你做不来伺候我的事,倒是做得来伺候贩夫走卒?”

那人沉默,他沉下脸,“回话!”

方乾疲惫的声音丝丝入耳,“陈大人,奴才已无话可说。”

陈瑾钧不会放手,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在听说那个卖米糕的小贩一路跟随后,他的嫉妒仍似杂草一般在心中疯长,另一个声音却同样挥之不去:

活下去,方乾,哪怕是为了那个贩夫走卒,活下去!等等我……

在他被父亲以身染重疾为由关在陈府时,方乾正一身狼狈,被长鞭驱策着向北方徒步徙去,但他活下来了。

“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

流放是一种对人进行无尽折磨的刑罚,有人宁愿死也不肯被判流放。在这过程中,他们以柔弱的身躯戴沉重镣铐步行数千里,走破了鞋只能光脚,染上了病无法医治,饿死冻死病死累死……往往能到流放地的人不足三分之一。

方乾没死在这段艰难的路上,也没死在严寒之地的苦役中,他与反黛义士结为好友,他死在了官兵雪亮的大刀下,凛冽的北风送来这则彻骨冰凉的消息:听说他滚烫的血泼散在白得刺眼的鹅毛大雪里,头颅滚到刑台下,终于震慑了诸多与反黛义士结交的流人。

那年陈瑾钧二十七岁,没有哪一刻放弃过救人的念头,他就像一个朝圣者,虔诚地跪伏着走向遥不可及的殿堂,一阶又一阶。

他已爬上很长的石阶了,然而某一天,极为突兀地,漫天的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从此血色也蔓延至满朝上下,于方乾死后的第十三年,黛朝轰然倒塌在一片蓄谋已久的火光中,景崇帝的头颅滚至脚边,他以长枪冷漠地刺穿那双瞪大的眼。

他把国都从南方迁至北方,这里可以看到大雪,可以离方乾更近一些。

登基大典那日夜晚,汉人喜悦的呼声震天,被压迫二百多年的汉族百姓红着眼自发跪地参拜新帝,而被千万百姓敬仰着的新帝却挥退了所有随从,独自登上城楼正远眺北方,手上不住地摩挲着一枚蝙蝠玉坠。

蝙蝠玉坠是由一位反黛义士为讨好新帝辗转呈上的,一并呈上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短纸,是方乾的字迹:

子游兄,为反帝反封建而死,我无悔。

留你一枚家乡的玉坠,兴许是到我回家的时候了。

勿念。

什么是“反帝反封建”?没人能给他解答。

到了这一刻,他意识到他确实没懂方乾,但他记得方乾说过的很多话。

方乾说过他“霸道”,说过他“不懂他”,说过“不爱他”,说过“恨他”,但方乾分明也曾放肆地平视他,笑道:“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是说,某一世,我们也许是好友。”

其实他不过是在方乾为某个被关押毒打的百姓求情时,摒弃以往官官相护的为官之道,破天荒游说父亲处置那两个草菅人命权势极大的官员罢了。

在他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后,他一寸寸细思方乾的性子,意图读懂方乾想要什么。

乾銮宫正殿的地龙似乎烧得越来越旺盛,不知何时,窗外已经下起鹅毛大雪,守夜的太监已经很老了,他悄悄踩了踩脚,黑靴踩在飘进檐下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心慢慢碎开的声音。

殿内,乾光帝梦中的白鸽早已飞尽,手中的灰鸽也不知所踪,黑暗中,一条散碎银光的河流延绵很远,极目望去,远方是一个光亮的门,门后传来一阵清凌凌的歌声,同样传得很远,他一步步走向那光亮处,没有回头。

二十岁那年,方乾把诗歌谱成曲唱给他听,那时他两条长腿恣意搭于檀木镂空雕花桌上,腿上是一把后来肆意玩弄方乾的折扇,十根修长的手指正左右把玩着一颗岭南上供的水灵灵的红荔枝,眉眼处尽是风流。

听罢,他冷笑着批评这曲子矫揉造作,从未想过未来会多次想起它,其实那正是他动心的开始。

那曲子悠扬婉转、怅然若失,其中一句使人永生难忘:

走千山,涉万水,登不上你的殿堂……

他是个愚蠢的朝圣者,永远登不上一座殿堂,也许那是虚无缥缈的蓬莱岛。

光亮尽头,他面朝那人的灵牌长久地跪着,耳边听到那声音从很远又极近的地方传来,语气十分轻快,于是大颗的眼泪源源不断地砸落在地板,伏低的脊背开始无声地抖动。

他好像永远也找不到方乾,永远也见不到那人眉眼弯弯的笑。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方乾哭,八十三岁的乾光帝死在寒冬腊月,数九隆冬,殿外大雪下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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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香菜J所著的小说《夕花朝拾》正倾情推荐中,小说夕花朝拾围绕主人公杨锡开展故事,内容是: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从一开始就有,而相爱从来不在他们计划中的事,因为前世的因而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