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开所著的广播剧《电梯20分钟》正倾情推荐中,广播剧电梯20分钟围绕主人公弗朗茨穆勒开展故事,内容是:虽然是错过了十四年的时间,但在重新与对方相遇后,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电梯20分钟》精选:
弗朗茨走进电梯,按下楼层键。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穿过大厅,向这个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急切地挥着手里一个文件夹。弗朗茨很快把手指放到了开门键上,一面向那个年轻人露出微笑,示意他不必着急。
与他脸上显得有些焦急的神色不符,那个年轻人的步伐从容,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电梯,向弗朗茨报以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弗朗茨说。他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浅褐色的眼睛——那么明亮而温暖的颜色,让他感到心里没来由地牵动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放开按键,向后退了一步。
两片金属门轻轻向中间滑去。在将要合拢的一瞬,一只涂了金色指甲油的手伸了进来,用力扳住了门缝。
门开了。一个布满金色鬈发的脑袋探了进来,接着是小巧玲珑的身体。这是个看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郎,金发碧眼,娇媚可爱。“对……对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呼呼直喘。电梯门重新关上了。小小的金属盒子载着三个人向上升去。
“穆勒先生?”那个女郎问,一面慢慢地直起了腰。她的胸脯仍然在剧烈地上下起伏,漂亮的蓝眼睛里汪着一层薄薄的水。
弗朗茨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等他有所反应,那个女郎已经往前走了一小步,热切地看着靠着电梯另一侧的年轻人。
“我是。”那个有着迷人的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说。他露出了一点困惑而友好的笑容:“我们认识吗?”
“哦,您当然不认识我,穆勒先生。”那个女郎很快地说。她的语言从一开始带着口音的英语突然变成了纯正的高地德语*。“我是梅拉,梅拉•菲舍。”她低下头,飞快地拉开拉链,在那个包里窸窸窣窣地找着什么。
“这个,是您吧?”她翻开了一个红色的麂皮小钱包,把内页一直送到那个年轻人眼前。
那个年轻人打量着那个钱包内页,一下子,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弗朗茨突然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很想看看红色麂皮的那一面到底是什么;可惜他的眼光不具备有穿透力。
“是我。”那个年轻人慢慢地说。 “但是……你是怎么弄到这个的?”他的口气里充满了怀疑和迷惘。
“我们能谈谈吗?”女郎热切地说。“如果您正好没有紧急的事情……”
“抱歉,我正赶着去参加一个工作会议……”那个年轻人说。
“我只需要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或者,您可以给我留一个号码?”梅拉说。她听起来几乎像是在哀求了。
电梯门发出叮地一声。
弗朗茨有些诧异地抬头,再次确认了一下头顶的楼层指示灯,然后用力按了按开门键。那两扇紧闭的金属门毫无反应。
“怎么啦?”身后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说。
“好像是卡住了。”弗朗茨说。
他又按了几下开门键,然后依次试了下关门键、当前楼层键和底楼键——结果只是相当失望地发现这个平时上上下下忙碌个不停、生气勃勃的金属盒子现在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一块儿,任他怎么折腾都不给任何反应。
“我们这是给关住了吗?”金发的小女郎梅拉问。
“看样子是的。”弗朗茨说。
“按那个红色警铃吧。”浅褐色眼睛的年轻人建议说。
弗朗茨按下了通话机的那个红色小按钮。
铃响了三下后,通话机沙沙地响了起来,传来了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哈罗?”
“电梯在七楼卡住了。我们打不开门。”弗朗茨简洁地说。
“噢。”那个声音说。“电梯的灯还亮着吗?”
“还亮着。”
“我知道了。请保持镇静,各位,别试图打开门。我马上就过去。”
“喂喂,你说的马上是多久啊?”梅拉叫了起来。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用力地按下红色警铃。
“听着,我没聋。”那个声音不耐烦地响了起来。“希望你们也没聋:我马上就来。”
通话机里的沙沙声一下子断了。
三个人彼此看了看。
“我希望我们中没有人有幽闭恐惧症。”弗朗茨说,尽量带上轻松的口气。
“除了好莱坞电影里的女主角,谁会得那玩意儿啊。”梅拉说。她把脊背贴住了电梯的金属板壁,轻轻吁了口气。“我只希望那家伙说的马上真是的马上。”
“放心吧。”弗朗茨说。“如果五分钟后他还不出现,我们就打911。”他摸出手机来看了一下:“还有信号。”
电梯里静默了一会儿。
梅拉小声儿地说:“我很抱歉,穆勒先生:让您赶不上会议了。”
“这可不干您的事啊。”那个年轻人说。他向她微微一笑。
梅拉说:“现在您有工夫能听我说两句吗?”
“我希望跟您道歉。”梅拉很快地说。“事实上,这些年里,我一直想找到您,跟您说声对不起,再把那些属于您的钱都还给您。”
“属于我的钱?”
梅拉说:“一共是一千零六十四马克。现在折合五百三十二欧元。我……今天身边没带着那么多现金,但我一定都会还给您的,我发誓,我从来没有用过那笔钱。”她脸色潮红,蓝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那个年轻人显得相当迷惑地看着她:“这些钱……”
“是我从您那里偷走的。”梅拉说。她挺起了胸膛,直视着那个年轻人。
“我很抱歉。我曾经做过非常可耻的事情……在十多年前,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在弗伦斯堡火车站偷走了您所有的钱。”
那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现出了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一点奇异的光芒出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弗伦斯堡?”
“是的。”梅拉说。
“一九九九年,就是在那一年,我父母收养了我的小妹妹纳蒂亚:她是个来自非洲肯尼亚的小女孩。而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她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
“哦,请您原谅我扯这些不相干的话。我只是希望您了解,我并不是个天生的罪犯。”
那个年轻人沉静地看着她。“当然您不是。”他说。
他那温和的目光和语气令得梅拉立刻有了继续的勇气。
“我当时才八岁,一直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不懂爸爸妈妈为什么想要一个别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跟我一点儿也不像。我觉得他们不爱我了,他们更喜欢一个头发毛绒绒,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宝宝,皮肤像巧克力。
“ 那天中午,我放学后比以往晚了很久才回家。我本来以为妈妈会急着追问我,像她从前那样大惊小怪。结果是,我发现她根本没注意到我晚回来了。她在忙着照顾纳蒂亚,给她拿玩具,换尿布,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别的事情能让她分心一样。我简直气昏了。我冲出大门,顺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看到了火车站。
“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想买一张票到伍帕塔尔去,我的洛斯姨妈住在那里,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温柔可亲的人,从小就最疼爱我。我很想见到她。另一方面,我也暗暗地希望,让爸妈找不到我,看看他们是不是也会着急一次。
“但是我口袋里只有两个一马克的硬币。我想起来以前跟父母坐火车的时候,碰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站台上向人讨零钱买票回家。我很想学她的样子,但是我在站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也没有找到一个我有勇气向他或她开口的人。
“这时候我看到站台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孩子,头歪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他的太阳帽搭在额头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猜想他应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肯定还没成年。他穿了一双球鞋,牛仔裤,一件写了很多外国字的、样子可笑的T恤,身边搁着一个旅行背包。
“我看着他的胸脯均匀地起伏,钱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露出来一端。”
梅拉停了下来,涨红了脸,看着面前那个名叫穆勒的、有着琥珀色眼睛的英俊男子。
“我……我真抱歉。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那时候一定有个鬼进了我的身体……
“我看了他一会儿,就从椅背后面伸过手去,把那个钱夹拿了出来。我这么做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不觉得害怕,也不担心会被人看见……好像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
“然后我就用那个钱夹里的硬币在旁边的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买票的时候我想,如果他醒来,我就把钱包扔还给他,再用最快的速度逃走。我知道这火车站旁有一条小路,他肯定追不上我……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列火车进站了,发出很大的噪音。那个男孩一下子惊醒了。他一下子抓起背包,一跃而起,跳上了那列火车。他的动作是那么快,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
“我看着那列火车开动,直到它完全离开了我的视野。
“等到我终于有空看一下那个钱包的时候,我发现那里有个带拉链的暗袋。让我吃惊的是,拉链下面是一张纸币,一张一千马克的格林兄弟——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看到过这么大面值的钱。我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但它看起来的确像是真的。我完全被吓懵了,忘记了要去伍帕塔尔的计划。我慢慢地走回了家。妈妈甚至都没发现我曾经离开过。
“不久后欧元兑换开始了,我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把藏在各个角落里的马克纸币硬币都找了出来,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敢拿出这张钱……我把它一直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一直到几年前,我到了可以自己开账户的年纪,我才去银行,编了个借口,把那张纸币给他们看。他们告诉我钱是真的。遗憾的是兑换期限已经过去了很久,这一千马克现在只是废币;还有人建议我去找个收藏家什么的把它卖掉。
“您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吗?我一直希望那张钱不是真的,只是一个道具或者收藏品。我只是拿了一个中学生的钱夹和几十块零用钱,仅此而已。但那是整整一千马克。我不能不猜想它是那个男孩的全部财产,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才会把那么多现金带在身边……我不知道当他发现钱没有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那个钱夹里有几张外文的证件,看起来像是学生证和图书证什么的。因为害怕,那些证件在第二天就被我扔掉了……我只记得那上面的名字:那是个很普遍的名字,光facebook上就有好几百人叫这个名字。
“但我还留下了一样东西,夹在证件中间的一张小照片。在发现了那张钱是真的之后,我经常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想象那个可怜人在丢失了那一大笔钱后的心情,还有他现在的情况……所以我今天一走进大厅就认出了您。”
梅拉抬起了头。她的蓝眼睛里水波荡漾。
“我真抱歉,穆勒先生。请您,原谅我。”
那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神情很奇怪,似乎又是惊讶,又是伤感,还有一点梅拉所无法诠释的,复杂的意味。
最后他慢慢地说:“我恐怕,菲舍小姐,您找错了人。”
“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我。”姓穆勒的年轻人说。“很久以前的一张证件照,大概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照的。但是您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我……”
他停了下来,现出犹豫的神色,似乎往下有些难以措辞。
弗朗茨突兀地说:“对不起,能让我看看那张照片吗?”
他说的是德文。梅拉转过头来,惊讶看着他。那个年轻人默默地把手里的红色小皮夹递了过去。
弗朗茨注视着那个内页里夹着的照片,一个有着柔软褐发和琥珀色眼睛的男孩子在透明页后面向他露出羞涩的微笑。他感到心跳得更加快了,喉咙里像是吞进了一大团沙子,又干又涩。
“……那是我。”他说。
“在火车站睡觉的那个男孩……那个钱包的主人,是我。”
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个褐发的年轻男人。
“我的名字是弗朗茨•穆勒。”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而那也是你的名字,不是吗?”
“我十五岁那年跟父母一起搬到了瓦埃勒。一个陌生的国家,周围都是些陌生的人。我的丹麦语很糟糕,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我的同学们在我看来都是些很奇怪的人,他们遇到事情的反应跟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我苦闷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起来唯一的希望是中学毕业后回德国去上大学,但是当下的日子遥遥望不见尽头:三年的时光对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说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那恐怕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漫长无趣的一个冬天。我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雪下得很厚,不能出门,也没有人给我打电话。唯一可做的事情是电脑游戏,再不就是给我在德国的朋友们写信。我写得多,他们回得很少。我猜想他们有了新的朋友,和比给一个远在外国的人写信更加有趣的消遣。
“二月里的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德国邮政(Deutsche Post)从旧地址转来的信。发信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国外的地址,然而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它。
“那是一张祝福卡片,上面只有寥寥的几行英文:‘亲爱的弗朗茨:在这个时候,我们格外想念身在国外的你。德国现在一定很冷吧?杰克叔叔和萨莉婶婶一起祝你十五岁生日快乐,圣诞和新年快乐。’
“我合上卡片,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我的生日早过去了大半年,而我也不认识什么杰克叔叔和萨莉婶婶。然后我仔细地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发现了问题所在:它不是写给我的:虽然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是地址是韦伯广场,而不是韦伯大街15号。——我有一个最最常用的姓氏和毫不出奇的名字,毫无疑问,这封信是写给我那成百上千个同名者中的一个的。
“弄明白这一点以后,我把那张卡片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我得承认我这么做纯粹出于无聊:外面堆了几尺深的雪,我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了。我想象我是一个侦探,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看着一顶帽子就能够说出帽主人的为人:
“弗朗茨•穆勒,十五岁,来自美国。现在作为一个外国人住在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并且显然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因为那张卡片里并没有‘期待不久后再见’或者‘你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话。他的生日在圣诞节前后。写信的人是他的叔叔婶婶,但他们在写那张兼送圣诞祝福的卡片里并没提到他的父母,‘顺致问候’什么的。这说明他很可能是一个人在那里。
“在作完了这番令我自己颇为自得的推理之后,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个跟我同名和同龄的——也许也跟我一样孤独的——男孩子这会儿在他杜塞尔多夫韦伯广场的公寓里干什么:他也许像我一样无聊地看着窗外的落雪,听到邮差经过的声音就暗自激动,希望下一刻就有一封来自远方故乡的来信落入信箱。
“那天晚上,我把那张祝福卡片装进了一个新的信封,写上弗朗茨•穆勒在韦伯广场的地址。然后我又多做了一件事儿:我给那个男孩写了一封信。
“事到如今,我完全不记得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了。我只记得我前前后后起了不下二十遍稿子,一直写到凌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穿上雪靴,走了一个多钟头来到邮局,把那封信用挂号寄了出去。”
电梯里寂静无声。梅拉迟疑地说:“所以,和你通信的那个人,就是他吗?”
她向站在电梯角落里的另一个弗朗茨•穆勒看去;后者似乎不情愿和她目光接触:他那浅褐色的眼睛垂落,看着电梯地板。
弗朗茨说:“是的。”
他看着手中钱夹里的那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他寄给我的,在我们互相交换了将近一年的信,电邮和电话之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层薄薄的透明页,轻轻地爱抚那个少年苍白俊秀的脸颊,一如在很多年前他所做的那样。“在照片的背后,我写下了他的中间名:多米尼克。我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而他叫我费伊,只有我父母才那么叫我。”
梅拉说:“所以我偷走的……是你的钱。”
弗朗茨微笑了一下。“是的。”他的笑容里透出苦涩的意味。
梅拉窘迫地说:“我希望……我没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那一千马克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吗?”
弗朗茨摇了摇头。
“也不算吧。”他慢慢地说。
“我带上了那一千马克,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钱。我父母没有给我很多零用钱,买一张从瓦埃勒到杜塞尔多夫的来回票就所剩无几了。那张格林兄弟的纸币是我祖父给我的坚信礼礼物,所以一直没有兑换掉。”
“你到杜塞尔多夫去……”梅拉说;她似乎有点明白,又不明白。
“为了见他。”弗朗茨说。
“在通信了一年半后,我提出要见一面,多米尼克同意了。我们约定在杜塞尔多夫火车站见面。我太兴奋了,在出发前几乎彻夜都不能合眼,所以那天下午,在弗伦斯堡等转车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对不起。”梅拉说。她的蓝眼睛快要淌下水了。
“那后来……你怎么办?”
“我在火车上发现钱包不见了,就赶在检票员到来之前,在一个小站仓皇下了车。”弗朗茨说。他的嘴角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换作是现在的我,就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向人求助并不可耻,反而是最明智、最可行的出路。但是当时我才十六岁,在那个时候,那点不可理喻的骄傲和自尊心似乎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直到晚上,我才用手机给多米尼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发生了点事儿,我不能去看他了。我不愿意向他承认我有多么愚蠢,居然被人在火车站偷走了全部的钱,落得一文不名……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点奇怪,好像很失望,又好像并不在意。我很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但是我只有一个充值的手机,跨国电话没打几分钟就没钱了。
“我在加油站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货车司机,搭顺风车回到了家。”
梅拉怯生生地说:“那后来……你们两个还是见到了面,对吗?”
弗朗茨深吸了口气。
“不,我们没有见面。在那天以后,我就完全失去了他的联系。他不再接我的电话,我写给他的信都被退了回来。”
他向前走了一步,正对着那个年轻人。“我一直不明白,” 他的胸脯起伏,蓝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即使我那一次失约,没有去看你,这也不是你和我断交的理由。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
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开了口。
“因为我那时也只有十六岁。”他说,声音里含着一丝明显是在强自抑制的颤抖。“对不起,费伊。”
那个名字让弗朗茨不能自制地颤抖了一下。一瞬间他仿佛又体会到那时候自己的耳朵贴在听筒上,听到那一头说“嗨,费伊”时候的感觉——就好像吊起的心脏一下子妥妥帖帖地落进了胸腔,充满了放松和安慰:然后跳得砰砰的。
“你觉得我答应了又临时失约,就让你对我彻底失望了吗?”弗朗茨说。
多米尼克欲言又止。弗朗茨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瞳仁里流露出全部的感情。突然之间,他感到心软了。
“是因为最后那个电话吗?”他急促地说。“我承认那时候我的口气很糟糕,可那是因为我又累又饿……”
“我在火车站等了你整整一天。”多米尼克说。“我一直在想你之前给我写的那封信:你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朋友*。——告诉我,那是我所理解的意思吗?”
弗朗茨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那时候一直在讨论那些问题:你觉得我还可能是别的意思吗?”
再一次,多米尼克垂下了目光。
他说:“是的。所以当你那么晚才打电话来取消见面的时候,我想,那是因为你其实已经看到了我,你不再想维持这个提议……所以你选择了消失。”
“什么?”弗朗茨惊讶无已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不再想……”
“我们曾经无话不谈,费伊。你在邮件和电话里经常对我讲述你的生活。”多米尼克说。“尤其是你所怀念的,那些在德国和你的朋友们共度的日子:游泳,篮球,野营和滑雪……
“这让我想到,作为一个不必见面、只是在电话和信件里沟通的朋友,我们彼此是多么的合适:我们有那么多可以谈的东西,感觉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理解对方…… 可是作为那种意义上的朋友,一个像你那么热爱运动和户外生活的人,恐怕完全不能想象和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人在一起生活。”
梅拉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弗朗茨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多米尼克说:“还记得你最初对我作的那些猜想吗?对,我是美国人,出生在纽约的第二代德裔,当时我的确是一个人在杜塞尔多夫,我的父母轮流请年假过来陪伴我,但大部分时候照顾我的是护工。”他深吸了口气,说:“我没有告诉过你的是,我到杜塞尔多夫来并不是为了上学,而是因为我的腿天生残疾。九岁以后我就不得不坐在轮椅上。我十三岁的时候,情况进一步恶化,双腿股骨都已经坏死,看起来除了截肢外没有别的办法。但是我和我父母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他们把我送到了杜塞尔多夫的骨科中心,接受一种保守疗法。
他苦笑了一下,说:“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当我们决定见面的时候,我刚刚得到了最后的通知,我不可能保有我原来的腿了。你还记得吗?我们本来是约定在复活节长假见面的,而我把它推迟到了暑假,因为四月里我进行了最后的手术。”
“可是……”许久没有开口的梅拉似乎忽然找到了言语。“……你的腿不是还在吗?”
多米尼克微笑了一下。他伸出一只手,拉高了一节裤管,用他的长柄雨伞轻轻敲了一下那下面。
“植入式义肢。2003年的设计,目前是第二代——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基金会的赞助,成为了这个产品的第一批使用者和受益者。除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地跑步上楼,大部分时候,我几乎自己都会忘记我其实并没有膝盖以下的部分。”
他转过头看着弗朗茨:“我很抱歉,费伊。”
“就因为这个?”弗朗茨说。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你认为我其实已经到了火车站,但是不愿意问候你——只因为看到你坐在轮椅上?”
多米尼克露出了一点苦涩的微笑。
“你刚才也说过那句话:‘换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做得更好一些。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十六岁而是三十岁,我就不会那么仓促地得出结论,至少我会向你当面问个明白,而不是听凭自己的猜想就把你拒之门外。现在的我知道,即使没有双腿,我也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那个时候,我确是没有一点儿自信。”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了。一个红脸膛,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的大汉站在门后,快活地说:“好啦,我亲爱的女士和先生们,你们可以出来啦。”
他们相继走出了电梯。
梅拉说:“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她把一张小纸条塞进了弗朗茨的手里。“我抱歉我只能用分期付款的办法还钱给您,因为我还在实习期……”
“我觉得那实在没有必要,菲舍小姐。”弗朗茨说:“我想知道的是,那张一千马克的废币还在吗?”
“在的。”梅拉说。“我没有带在身边,但是我保留了它,我想也许你可以卖给收藏家之类的人……”
“我相信可以的。”弗朗茨说。“所以我希望您能把那张纸币还给我——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歉意,穆勒先生。”梅拉说。
“噢,别介意。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做一些傻事儿的,也许是八岁,也许是十六岁……”
他微微一笑。
“……好在为时还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多米尼克清了一下喉咙,说:“你说的为时不晚……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还是单身,我也是。”弗朗茨简洁地说。
多米尼克有些意外地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福尔摩斯,观察分析法——还记得吗?”弗朗茨笑着说。
“当然。”多米尼克说。他的脸有点发红。
他们目送着那个金发的纤秀少女一直向大门口走去,消失在旋转门后面。
弗朗茨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我对菲舍小姐感激得要命:因为没有她,我今天就会错过你了。要知道我对人脸的记性糟糕透顶,而且那张照片也丢失了很久。在我看到你的时候,我脑子里的念头只是:这不是我的多米尼克,他的两条腿都在,跟正常人一样。
多米尼克震惊地看着他。
“你是说……你其实知道我的腿的事情?”他几乎转不过气来。
“在我认识你之后的半年左右就知道了。”弗朗茨说。“我的一个朋友转学到了你那个中学,他在信里向我提到过你:因为我们俩同名。虽然我那时候多少有点儿情商欠缺,但是在那之后,我就不跟你再说那些关于漫游和滑雪的事情了。——你没注意到这个变化么?”
多米尼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注意到的。……可我以为,那是因为我对这样的话题从来接不上口,让你感到无趣了。”
“你这个自卑感过甚的家伙。”弗朗茨说。“本来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够糟糕的了:比如我看过了你的照片后,就死活不肯给你寄我自己的,因为我觉得同你比起来,我所有的照片都难看得要命。——可我再怎么想,都没想到你是为了这个理由跟我分手的。”
多米尼克凝视着他。 “告诉我,费伊,你就从来没觉得那是个问题吗?”
“不。”弗朗茨简截地说。“多米尼克,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双腿完好的人。可是跟我通信,让我感到自己那么被理解的人,只有你一个。为此这么多年来我都对你念念不忘,虽然我一度气你气得要命。——而你,该死的,你怎么会以为我看到你的断腿就会不愿意见你呢?”
多米尼克说:“我很抱歉,费伊。”他握住了他一只手。“我只希望……现在还不算太迟。”
“当然不。”弗朗茨很快地说。“虽然咱们似乎错失了不少宝贵的时间,不过好在现在我们都是成年人,我想不再会有那些可笑的误会和折腾啦:我建议我们今天下班后就一起出去,在中央公园散散步,然后找个好地方吃饭。——坦率地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完全可以把从前的联系捡起来,再继续下去。”
多米尼克说:“我也这么觉得。”
弗朗茨突然有点儿不确信地说:“告诉我,多米尼克,你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我。你觉得我……嗯,诚实地说,你对我的外表感到失望吗?”
多米尼克微笑起来。
“费伊,你这个自卑感过甚的家伙。”他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