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火热连载的小说《负责》的作者是步涧,该书主要人物是李睦珦叶医,负责小说讲述了: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并不想要活着,只是他没想到,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在很早之前就有了。
《负责》精选:
初见李睦珦时,跟所有其他首诊的患者一样,他显得十分拘谨。
直到我念了他的名字,在第二个字和第三个字之间稍作停顿,他像是料想到一般,嘴角下意识上扬,非常迅速,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症状是失眠,情绪低落。
他声音很小,也不抬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仿佛颈椎有碍,直不起来。唯一一次抬头,还未与我对视,目光就转向我桌旁边放着的外卖咖啡。
我问他是否吃早饭,可以去验一下血,顺便再做些测试,他亦如大多数患者一样,眼神中飘过一丝惊讶,及点滴不信任。
原因很简单,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可许多患者容易将精神科医生与心理医生弄混淆,他们以为跟我聊上几句,便能治好他们心中的苦恼。
但其实不是,精神科医生与其他所有内外科医生一样,都需要依靠各种检测报告来判断患者情况,得出治疗方案,判断严重程度,决定是否需要住院。
况且,我国目前根本没有心理医生这一职业,所谓“心理医生”是一种民间说法,指的是心理咨询师以及心理治疗师,当然也包括我们精神科医生。
看完第十几个病人后,李睦珦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沓化验单,只用拇指与食指捏着,仿佛有些嫌弃。
他站在门口,等着我对面的患者结束。
门开了一个小缝,他在门外轻轻地将门合上了。
患者起身离开,我没有按下一个号。
门口的人走进来,将一沓报告特地转成朝我的方向,放下,亦或者说是扔,让我一时很难判断他到底是礼貌还是不礼貌。
我拿起报告,一张一张看了起来。
他很安静,依旧没有看我,似乎对自己的检查结果不在意。
“情绪高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将报告放下,抬眼问他。
他想了几秒,也抬起头,似乎第一次对上了我的目光,眨了两下眼睛,像是闪躲,慢吞吞地说:
“想法很多,灵感很多,可以三天不睡觉。”
“灵感?”
我将手从键盘上拿下,顺势抓起桌上的一支笔,在手指上玩了起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写小说的。”
他依旧用那不温不火的声调,不快不慢的语速,看似敷衍,又极具认真地回答道。
“作家。”
我重新定义了一下他的话,这个职业在我的患者里有那么两三个,可他是第一个将自己称为“写小说的”,用自己做的事情来概括自己的职业,脑海中快速运转,也许我该称自己为“看病的”?或者是“治病的?”
我笑了一下,应该是被他捕捉到了,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继续道:
“不算作家,我还没有出版的作品。”
“网络小说?”
我思考片刻,之前有一位患者也是这个职业,因接受不了网上刻薄的评论而抑郁,就算封笔断网也无济于事,在医院住了大概两个月。
“嗯。”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做补充。
“什么类型的?”
我一边看着下一张报告一边顺口问道。
过了很久也没得到回应,这才意识到也许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不妥,立刻补充道:“没事,我就随便问一下,你也可以不回答。”
他点点头,保持沉默。
我接着之前的问题,继续提问:“每次情绪低落的时候,大概持续多久?”
“少的话一周左右,多的话一个月?两个月?没仔细算过。”
“具体是怎样的?”
“对什么都没兴趣,困,但很难睡着,话少。”
我又看了他一眼,虽然低着头,但通过他的眼镜片,能看见眼神有些闪烁,他眨眼的速度很快,但每次眨眼之间,相隔的时间却比别人长,我像一个咄咄逼人的老师,抓住一点,拼命寻求答案。
“话少?” 我问:“就像现在这样吗?”
他还是沉默,过了几秒,才点了头。
我知道我这个问题也许不够专业,但我是真的想知道,他藏在眼睛里面的秘密。
他是我的患者,敲开他的外壳将内心隐藏的谜团翻出,也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对我的患者负责。
虽然这一习惯很容易被其他精神科医生诟病,但我依旧觉得十分有必要。
他的点头很缓慢,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说实话。
我反复翻看他的检测报告,与我的推测有异,结果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越是这样合理,越令我觉得奇怪。
“你以前有在别的地方治疗过吗?” 我抬了抬眼镜,看向他。
“没有。” 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迅速补充道:“两年前,看过一次心理医生,他说我是抑郁症,中度抑郁。”
我看了着手头报告上“重度抑郁”四个大字,纠正道:“是医生,还是心理咨询师?”
“医生,” 他说,“我挂得全科,里面有心理门诊这一项,但我也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治疗手段不同。” 我模棱两可地解释道,他再次低下了头,失了兴趣。
这个反应挺真实,我将目光转向电脑显示屏,敲下一行字:心境障碍。
“一定要吃药吗?”
他拿着处方笺,歪着头问我。
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看你自己。”
他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没再提出质疑。
一个月后,我再次在挂号的患者当中,看到了他的名字。
说实话,这是我没想到的。
“最近怎么样啊?”
待他坐下,我将手中的笔放下,朝他的方向偏了偏。
“不知道。”
他看起来依然毫无生气,与那些被家长强迫来治疗的青春期高中生一样,不肯跟我对视,语气中透着高度的逆反。
“药吃了吗?” 我问。
“吃了。” 他很快答道,我点了点头,将他的表情记了下来。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副作用对不同的患者各有区别,我很在意这件事,盯着他问。
这回他思考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坚定地回复了两个字:“没有。”
“再吃一段时间看看,” 我将处方笺从打印机里拿出,递给他,“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我。”
“你的号很难挂……” 他小声道。
“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加号。” 我说完,按下叫号器。
他也许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张口还想问什么却又止住,随后消失在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亦或者说是使命。
他身子单薄,个子也不算很高,却异常地给人感觉十分有重量,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也许是真的抑郁症吧,我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多疑的毛病已经影响到工作了。
回到家时,已经接近七点,家中依旧安静,只有书房的门缝里传来一点点光。我将车钥匙放在门口的玄关柜上,径直往厨房走去。
冷锅冷灶,冰箱里有一盒没有吃完的披萨,我摸了摸它的热度,便知道书房里的人回来了多久。
将披萨放进微波炉,热得烫手的披萨却没有刚出炉时的活力,就像是死了的酵母,在我的口腔中辗转反侧,最终被强硬地塞进喉咙里。
这种感觉不陌生。
我洗了个澡,将头发吹干,轻轻敲了一下书房的门,推开,向里面的人道了一声晚安。
“对了,明晚有个研讨会,我不回来吃晚饭了。” 谈不上熟悉还是陌生的声音。
我嗯了一声,礼貌关门。
其实她大可不必跟我交代,一起坐在饭桌前吃晚饭是什么样的,我几乎快忘记了。也许上一次,还是在婚前。
六年过去,就像是十分有默契的,我们俩的厨艺都越来越差,她点的外卖,我吃剩下的,已经形成习惯。
我想,我应该感谢这些分上下半场的外卖,这是我们夫妻之间唯一的维系。
这么一说,她确实还是有必要跟我交代一声,因为明晚我得自己点外卖了。
没想到第二天,我甚至连吃晚饭的时间都没有。
急诊送进来一个病人,由于我今天没有门诊,他们处理完后便直接送到我这来了。
“叶医生,他好像是你的病人。” 护士一边将报告交给我,一边说。
我“嗯”了一生,打开报告,“李睦珦”三个字映入眼帘,我竟没有觉得意外。
“病人在哪?” 我问护士。
“65号床。”
自杀未遂,他将我给他开的一个月份的安非他酮一口气吃了。
我站在他床前,看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胸口随着呼吸机的声音起起伏伏,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有点没办法思考。
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
“怎么说,反正你接不接,我都替你接了。” 科主任的声音。
见我没有立刻回话,他又道:“要是实在没空,还是照例,交给老孟吧。”
听见老孟的名字,我本能地摇了摇头,转身道:“还是我来吧,这个患者之前都是在我这儿看的。”
“行。” 科主任拍拍我的肩,“需要帮忙就说,别太累。”
我点点头,又喊来了护士。
“有通知病人家属吗?”
“试过了,”护士为难道:“联系不上。”
“我知道了。”
回到办公室,我将李睦珦的病例从档案里调出,前前后后地看了好几遍。
一份普通的病例,跟我每天看的成百上千的病例没什么不同。
眼睛有点酸胀,我将眼镜取下,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过了12点。
急急忙忙点开微信,给置顶发了一条信息。
“今晚可能得值班,不回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收到回复。
倒是也挺正常的。
查了病房后,护士来办公室对我说,65号床的病人家属联系上了。
“什么时候能到医院?”我问。
“说是……不方便过来。” 护士一脸愁容。
“什么叫不方便过来?” 不知不觉中,我的眉头似乎也凑成一个结。
“家属说他们早就断绝母子关系了,而且也不在本市。”
”还有其他联系人吗?“
”暂时……没有了。“
我朝她点了点头,示意没事了。她却踟蹰半天,没有走。
“还有什么事?” 我问。
“那个,病人的费用问题,怎么办?”
“我先垫着。”
直到忙完一整天,坐下放空时,我才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替他垫付医药费。
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无非是医患关系。
难道只是因为他自杀是用了我开的药,导致我产生了愧疚?
我确实该对患者负责,可这责任的界线,坦白而言,也许我从未弄清楚过。
还没想明白,手机响了。
一条微信来自置顶:“明天要出差,一周。”
“好。” 我回了一个字。
这一周,我干脆也拿了点换洗衣服住到医院,主要是医院有食堂,这样我就不用思考每晚叫什么外卖了。
李睦珦醒来的时候我刚好在食堂吃晚饭,护士打来电话,我胡乱塞了两口饭,跑回病房。
他坐在床边,一直望着窗外,可是这个时间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以至于我进来他都未曾发现。
“感觉怎么样?”
我走到他身边,这个房间很安静,我尽量将音量压低。
他依旧没有转移视线,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喃喃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有些困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如果非要道歉,应该对你自己。” 我说,走过去将他面前的窗帘拉上。
他抬起头,目光对上我的一瞬间,似乎笑了一下,我不确定。
“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问。
“哪哪都不舒服。” 他重新将腿塞进被窝,斜靠在床上。
“那就从头到尾一个一个告诉我。”
我感受到他在故意找茬,打算以硬碰硬。
果然,他也许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摇了摇头,道:“开玩笑的,我没有不舒服。”
“好,” 我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医药费交一下。”
然而当天晚上,护士告诉我,65床失踪了。
当我以为这个家伙是为了逃避医药费时,一个单薄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走廊里。
他手里拿了一个枕头,不是很大,但白色的枕罩,比医院里用消毒水洗得还要亮。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不能随便离开医院?” 我走过去,压制着脾气问道。
“我只是回去拿个东西,” 他依旧用慵懒的语调回应我,“别的枕头我睡不着。”
“好好好。” 我点点头,咬着牙将他拽回病房。
两天之后,李睦珦指标良好,出院。
他的恢复速度令我惊讶,精神状态也比之前好了百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自杀未遂让他想通了什么,总之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不是我患者的李睦珦。
我也久违地回了一趟家。
进门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周多前空气的味道。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桌子上躺着一张纸。
我将灯打开,才看清上面的字。
《离婚协议书》。
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医院旁边租了一个房子,不大,只是为了晚上回来睡个觉。
我依旧很忙,他们还是总抱怨我的号难挂,但我再也没见过李睦珦了。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吵醒,我打开门,是公寓的管理员,后面还有几个消防队员模样的人。
“楼下的住户疑似昏倒在家,需要借用你的窗户,请配合一下。”
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来,不管是语言还是行为我都没反应过来。我拉住管理员,想问清楚状况。
“门打不开,用钥匙也打不开,开锁的都打不开,不知道为什么,只能从上面破窗下去。”
“楼下的人怎么了?” 我看了看我的窗户,问。
“具体不清楚,就是有人报警,说从窗户外看见有个人躺地上,好久了。”
直觉告诉我,这个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我问管理员:“知道楼下住的什么人吗?”
“不知道,好像没啥工作,几乎不出门,姓李。”
我冲下楼去,强制破坏的门已经变了形,消防队员和急救人员刚将一个人抬了出来,我一眼便认出,是我认识的面孔。
“我是医生,能让我看一下吗?”
“不行,我们要尽快将他送去医院。” 急救人员边跑边说。
悬着的心稍微落了一些,至少,还能送去医院。
最近的医院就在旁边,他理所当然地又被送进了我们医院的急诊室。
我找了一个急诊科的同事,大致了解了情况。
迷走神经性昏厥。
“这是你的病人?” 同事问。
“嗯,算是吧。”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已经好久没来复诊了。
这一次他醒得很快,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去普通病房。
再次看到我时,我能确定他确实在笑,然而我并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为什么隐瞒疾病史?”
“什么?” 他歪了歪脑袋,一脸无措。
“迷走神经性昏厥,你这样晕倒不是第一次吧。”
他表情依旧未变,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低血糖。”
一时难以判断是真话还是撒谎,我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来复查了?”
“低血糖也需要定期治疗吗?” 他问。
“别岔开话题,” 此时我承认自己有些生气,语气也没有很好,“心境障碍,为什么不来复查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挠挠脸,有些委屈地说:“我以为,我好了。”
他这句话让我突然无法应对,作为一名医生,虽然知道精神疾病不可能百分百治愈,但“你没好”这三个字,也决计说不出口。
思考了一阵,我才回应道:“复诊就是为了让你可以一直维持好的状态,我得对我的患者负责。”
这句话一出口,他似乎很惊讶,眼中像是有一道光快速闪过,随即笑了一声,道:“你会对我负责的吧?”
“什么?”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下意识回道。
“没什么,”他以一个十足缓慢的速度眨了一下眼,又抬头看向我,“我家门窗都坏了,叶医生能收留我几天吗?”
开了门,李睦珦将他的行李拿进屋,也没有多少,只有一个小背包。
“我自己带了枕头。”
他从包里拿出枕头,这个包彻底空了。
“猜到了。” 我指了指客厅沙发,“这个地方给你。”
他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将枕头认认真真地在沙发上放好。
“要被子吗?”我问。
他随手扯过一条沙发上的毯子,说:
“这个就够了。”
这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他每天安安静静的,有时候我甚至都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人。
唯一不同的,是他会给我做晚饭。做得不算出彩,但每天不重样。
我下班的时候,他一般会坐在阳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总是望着外面发呆。做好的晚饭放在桌上,我叫他来吃饭,他会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刚路过楼下,你家门已经修好了。” 我吃着饭,不经意道。
“嗯。” 他只是应了一声,头也不回。
“你每天在沙发上睡也怪难受的……” 我觉得自己已经暗示得十分明显了。
“叶医生,” 他突然转过头,打断我的话,“房东不肯再租给我了,我没家了。”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起护士跟我说的关于家属的话。手中的筷子悬在空中,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吃了一口饭,道:“找到新住处之前就在这待着吧。”
他笑了笑,感觉早有预料。
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每天监督他好好吃药了。
上班前,我看着他将早上的两种药吃了,睡前,又看着他将晚上的两种药吃了,他情绪平稳,已经到我很难看出异样的程度。
但也有例外。
一日夜里,我正在睡觉,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轻轻摇我。一睁眼,便看见一张脸挡在我面前。我猛地起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大半夜的你干嘛?” 清梦被吵醒的怒气是压不住的,我向他喊道。
他抱着他的枕头,站在床边,半天没有说话。
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长长地叹了口气。
“叶医生,” 他终于开口了,“外面冷,我能睡你旁边吗?”
“不行!” 我一口回绝,开始反思是否从一开始收留他就是个错误。
“那我这样可以吗?”
他在床边的地毯上缓缓坐下,将枕头放在床上,随后脑袋靠了上去。
这个姿势怎么看都不舒服,我将被子扔给他,拿起自己的枕头向客厅走去。
一晚上腰酸背痛,等我到医院时,全身像是散了架。
我逐渐思考,怎么让那个家伙赶紧搬走。
回到家,李睦珦照例坐在阳台上,他似乎心情不错,哼着歌。 温热的饭菜放在餐桌上,比以前还多了个菜。
“你房子找好了吗?” 我将外套扔在沙发上,走到阳台上。
“还没有。” 他回答得很迅速,也很干脆,仿佛知道我会这么问。
“那你……”
“你想去旅游吗?”
我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他的问题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医生想不想去旅游?” 他又问了一遍,笑着看向我。
旅游这两个字陌生得略显滑稽,已经忘了上一次旅游是什么时候的我觉得他在天方夜谭。
“我想去海边。” 他接着说,“我还没看过大海。”
“看了大海你就能搬走吗?” 我半开玩笑,瞟了他一眼。
“你要带我去吗?” 他突然站了起来,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不可能。” 我转身走开,边走边说,“我没假。”
“你下个星期有个会,那个城市有大海,我能一起去吗?我不会影响你工作的,你忙完了陪我去看一眼就行。” 他跟过来,指了指墙上标了记号的日历。
“你就不能一个人……” 话刚到嘴边,戛然而止。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我突然意识到这大概率会发生危险。
绝对不能放李睦珦一个人去海边……绝对不能。
“回来就给我搬出去。”
我叹了口气,算是妥协。
“叶医生你不喜欢旅游吗?”
在飞机上,李睦珦不停地跟我说话,原本想补眠的我被他吵得实在无法入睡。
“不喜欢,” 我没好气地说,“没时间。”
“你一直都这么忙吗?” 他又问了一句废话,我没搭理他。
“你的病人那么多,每一个都记得吗?” 他不依不饶。
我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你上次说,每个病人你都要对他负责,可是你能记得你所有的病人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质问。一直以来,他的音量都控制在很小的波动范围内,只有这一句,也许是由于飞机的杂音,大了不少。
“看病例,就能记得。” 我回了一句。
“有没有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病人?”
“有那么几个,两只手数得过来。”
“都是怎样的病人?”
李睦珦的脸近得几乎快贴了上来,我不自觉地忘旁边挪了挪,道:“这是患者隐私。”
他失望的表情丝毫没有隐匿,光明正大地表现在脸上。看他这个样子,居然让我有些好奇,
“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问问。” 他坐了回去,转头看向窗外。
会议一如既往得枯燥又冗长,晚宴结束之后,已经快要接近十点,这个时间,论谁都应该已经放弃了吧。
但是李睦珦没有,我刚回到酒店房间,就听见敲门声。
他站在门口,穿了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衣服,但不是新的,甚至还有点不合身。
“叶医生,我们可以去看大海了吗?”
我迟疑了两秒,点了点头,又重新套上了外衣。
其实我也没来过这个城市的海边,虽然每年出差次数不少,但我的活动范围从未超出酒店。
深夜的大海更是罕见,我靠在人行步道的栏杆边,李睦珦也是如此。
大海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但他的表情是如此兴奋,好像许了多年的生日愿望,总算实现了。
“你喜欢大海?” 我问,有点没话找话。
他点了点头,说:“我没见过大海,但是我哥哥见过,他总说大海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哥哥?” 印象中他已经没有亲属了,我下意识问道。
“嗯,我有一个亲哥哥,但现在不住在一起了。” 他望着幽暗的大海,却带着莫名的笑意。
“如今见到大海了,感觉怎么样?”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向那一片深渊中望去。
“嗯……” 他思考了许久,最终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应该喜欢。”
“应该喜欢?”
“凡是哥哥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
“这算不算是爱屋及乌?” 我笑道:“你哥哥一定很优秀,才能成为你的榜样。”
“他其实很普通。” 李睦珦却鲜有地摇了摇头,“他甚至有很多缺点,但并不影响我喜欢他。”
“你应该让他带你来看大海的,” 我自然接道:“也许这样的‘第一次’会更深刻。”
“叶医生有喜欢的事物吗?”
他的问题在我意料之外,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再三斟酌,我才答道:“没有吧,我其实是个很无聊的人,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
不然为何在我记忆中长达六年的婚姻,似乎如白纸一张。别说印记,就连细微折痕都没有。
“有珍贵的人吗?” 李睦珦的声音继续从耳边传来。
“现在,没有了。” 我实话实说。
他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慢慢向我贴近,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越来越明显,渐渐地,与我的气息融合在一起。
李睦珦在我的唇边留下了一个冰冷的吻,随后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颈窝。
比起惊讶,我更多的是不解,可我又无能为力。我没有力气将他推开,或者说,我不忍将他推开。
他浑身被夜晚的冷风侵染,没有一点温度,而我也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它们像是不约而同生出磁性,往对面游走。
过了很久,我才恢复意识,缓缓和他分开。
“你是想家了吧?” 我问,透过两层镜片,盯着他的眼睛。
“算是吧。” 他答,从嘴角舒展开一个苦涩的微笑。
回到酒店后,他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很快入睡,但我们中间隔着他自带的枕头,像个堡垒。
防着我,保护他。
早上醒来的时候,李睦珦在我的怀里,中间隔着的枕头不翼而飞,我的手枕在他头下,已经麻得失去知觉,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抽出。
我只能看着他那张依旧熟睡的脸,悠长的呼吸,开始有了温度。
我突然莫名地意识到,这么多年了,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与人共眠。
我与妻子,不,现在应该是前妻,在一个医学会议上认识。我是临床医师,而她只做科研,会议当天她要了我的联系方式,第二天与我约共进了一顿充满学术讨论氛围的午餐,第三天便向我表白成了我一生第一个恋人。
半年后,我们结婚,却过着与交往前无差的生活。也许还不如交往前,至少交往前,我们还能在一个桌子上吃午餐。
想到这里,我将自己的手臂从他颈下拽出,动静太大,李睦珦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面露不解。
“起床了,”我说:“该回家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笑。
回家以后,李睦珦很快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他依旧抱着那个仿佛绑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枕头,向我说了一句谢谢便从我家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再也没在医院见到他。
两个月后的某个出诊日,我毫无预兆地被叫到科主任办公室,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又一同被请到了院长办公室。
经过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我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被一名患者举报了,举报内容是利用职务便利,对患者进行猥亵,患者名为李睦珦。
“他是你的患者吗?” 院长问。
“是,可是……”
我想解释,但证据里的每一张照片都让我无言以对。
我在床上的照片,他在床上的照片,我们在酒店的照片……我一张张翻着,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目光停留在“疑似屡次遭受侵犯……导致患者自杀……”的字眼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院长。
“这我还要问问你!” 院长将一沓资料扔到桌上,继而看向科主任,“患者自杀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往上报?”
“院长,这件事……” 科主任面露难色。
可是我没有耐心等他组织辞藻,无法理性思考的我一把抓起了他白衣的衣领。
“李睦珦他怎么了?!”
“李睦珦没事,” 科主任将他的衣领大力从我手中拔出,斜了我一眼,说:“自杀的是另一个患者,三年前你接的一个重度抑郁病人,当时因为忙不过来我帮你转给老孟了。后来老孟说他治疗效果很好,就出院了……我也不知道老孟他,他……他,嗐!”
“那名患者叫什么……” 我逐渐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叫,李和珦。”
那天以后,老孟被叫去调查,我也没有完全洗清嫌疑。李睦珦的照片不存在ps痕迹,就算没有李和珦的悲剧,我和李睦珦,在外界看来,也不清白。
我被停薪留职,在家等待最终处分。
前妻打电话让我帮她找一个多年前放在家里的资料,她对我工作日却在家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我问她。
“嗯,” 她的语气很冷静,一如既往,“离婚前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是关于你,和一个姓李的患者。”
……
一瞬间我突然不明白离婚究竟是归咎于这场乌龙事件,还是因为我们夫妻之间真的存在着问题。但显然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此时我连解释的想法都没有,也不后悔离婚这个决定,哪怕一丁点。
半年后,我彻底离开医院,来到一个靠海的小山村。
老孟的事情被曝出之后,发现受害患者不止李和珦一人,事态开始变得愈发严重,他被其他受害者联合起诉入狱,而我虽然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由于受事件牵连,也很难在医院立足,甚至是在整个业界。
小山村咨询不发达,就算村民们在网上刷到这件事,但也绝对不会想到村里新来的算命的,会跟这件事有关。
我不会算命,我只会治点小病,可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医学知识非要伪装成封建迷信才会有人相信,我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才能拯救患者,是科学,还是谎言?
可是它简单,比城市里的一切都简单。
清明前夕,在外务工的年轻人陆陆续续返回这个村子,因此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连日大雨,他们说从海边捞起来一个溺水的年轻人,不知道是谁家回乡祭祖的后生在海边被浪冲了,找不到家属,就送到我这里来了。
我见到的时候还有呼吸,甚至还有点眼熟。
他们说,“叶大仙,问遍了,村里没这个人,要不报警吧?”
我说:“算了吧,警察也不是所有事都知道。”
李睦珦醒来的时候我正在画我新创的“往生符”,一个从网上抄来的图案,用墨随便描几笔,就能卖三位数一张,这个时候尤其好卖。
“你醒了?”
我听见身后床上的动静,头也没回,手里的笔也未停。
过了很久,他才发出极其艰难的一个声音。
“你……”
我转头,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像是见了魔鬼。
“死都不怕,还怕我?” 我看着他。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想冷笑,但是忍住了,“你可是我的患者。”
李睦珦想死,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中途虽然被他成功的“欺瞒”过去,可再次见到他时,又一次印证了我的想法。
他还未放弃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叶医生,我……”
“行了,我都知道。”
我想,至少比警察知道的多吧。
“你那枕头呢?”
“什么?”
“就那个走哪带到哪的枕头,我以为你连死都要带着。”
半夜,看他一直坐在床上不肯闭眼,我调侃道。
“被冲散了,在海里。” 他说,眼眸向下,闪着点点星光。
“还真带着?”
我翻了个身,把自己的枕头扔给他,“我家就这一个枕头,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就着用吧。”
“不需要了,”他说完,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不需要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发黄,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
“那是我哥哥的枕头。”
他背向我,和衣躺下,将我的枕头推到一边,再也没发出声响。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我几乎完全忘记的面孔,他说他叫李和珦,父母离异,他跟了爸爸,而弟弟跟了妈妈。爸爸很快将他抛弃,跟别的女人跑了,妈妈欠了一屁股债,改嫁不同的男人来还债,弟弟被继父欺负,向他求助……
梦的最后,李和珦带着李睦珦往一汪幽暗的大海跑去,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到。只有海浪声和漫天的云朵,云朵开始下降,大片大片的白,快要将我吞噬,后来我才发现,那并不是云朵,而是成堆的棉花……
“李睦珦!回来!!!!!”
我被自己的声音吵醒,睁开眼时,看见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那双依旧闪烁光芒的眼睛也正看向我,我来不及思考,将他一把抱住。
“叶医生……”
他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嚷叫着,还夹杂着抽泣声,
“我好恨你!你不是说过,要对每一个患者负责的么……你说过……的……可是我哥哥他,我哥哥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他交给别人?……为什么你要把他交给那个畜牲?!……我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死也不会原谅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第一次自杀未遂后在窗边说的那声道歉,并不是对我,而是对李和珦。
他在向他死去的哥哥道歉。
他失败了,没死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插进我的心脏,我只能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温度。
这很讽刺,我在一个毫无求生欲的人身上,寻找活着的痕迹。
就像在一片冰川上,试图种出滚烫的种子。
我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可笑,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也许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与他重逢,也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答案。
“走吧,我们去海边,我带你去找哥哥。”
我放开李睦珦,再次拉起他的手,眼前是一片墨蓝色的大海,没有大片大片白色的云朵,也没有棉花。
李睦珦的眼泪消失了,他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紧紧地回拽着我的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清明。
海岸边多了两个孤寂的灵魂,而我也遵循了曾经的许诺——对我的患者,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