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春秋》的主角是纪成陵顾昉,是作者麦库姆斯先生所著的一本纯爱小说,小说释春秋主要讲述了:纪成陵的身份是个普通人,但他就算是个普通人也是可以和帝君在一起的,因为对方没法拒绝他!
《释春秋》精选:
没有一段史书,像这个时期充满了鬼怪妖魔。
凡人躲进坞堡,豺狼城池横行,饿犬成群结队地撕咬路边的尸首,秃鹫抢起父母怀中的婴孩……所有猛禽猛兽在吃过人肉后不再选择原来的食物,虎狼不再捕食羚羊,熊罴不再掏取蜂蜜,双足行走的人成为它们的目标,它们视其为猎物那样追逐撕咬。
越来越多的人隐藏起来,这个年代没有城池村庄,因为城池已经保护不住他们的子民,朝廷在数十年内崩得稀烂,年长一点的老人说起那个逃亡到大江以南的朝廷曾经还有夜晚的集市,年轻人会笑他胡说八道,更北方的杂胡在他们的土地上云扰,为谋求生存他们只能结成坞堡,一簇簇北方的灯火与笑声消失在大地上,夜晚再不敢发出声音……
关西,茂盛的丛林。
一队年轻人低伏着从潮湿的草丛里钻出来,留存的夜雨打湿他们的肩膀,他们背着弓、攥着刀斧、轻声地讨论:“你昨晚听到那人的惨叫了吧?”
“听到了。”
“应该是吸引来狼或者熊了,希望咱们今天运气好点。”
坞堡里粮食不够,刚好前日坞堡里有人犯了偷粮罪,堡主做主将他推出坞堡,绑在丛林中的柏木上做诱饵,昨晚下了暴雨,伴有雷电,今晨高处监哨的兄弟说那偷米贼倒霉,临边树倒下后被压在了树干的下面,惨呼声吸引来了山里的黑熊,黑熊在夜雨中成群结队地来吃人。
年轻人很快找到了那倒霉蛋的葬身之处,那人的肢体已经被撕开得一块一块,除了被压在柏木下难以拔出的腿外,全身不翼而飞,头颅被咬了一口,丢在血泊中宛如一颗瘪下的球,纠结的头发散发着腐臭。
所有的野兽中,只有熊是坐着进食的,从泥泞庞大的坑洼可以判断出它们是如何坐在柏树旁边,撕断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体,用手掌捧着人的部分身体,慢慢吃。
这群年轻人的头目叫秦善,跑腿的小卒跑到他身边回报,气喘吁吁地说五个陷阱都没有抓到野兽,秦善眉头一蹙,紧接着严厉地“嘘”了一声,目光定在柏木后一丛小小的黑影上,这时众人才看到那只小黑熊崽子,正瞪着无暇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秦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拔出刀,弓下腰,显然是动了打这熊崽子的主意。
其余人跃跃欲试,生怕把小熊吓跑,唯独缀在最后面的少年左右环顾、不进反退:这样几个月大的小熊,身边是注定有母熊出没的,母熊若看到有人伤害她的孩子,她注定伤人。
果然,森林深处传来一声狰狞凶狠的咆哮,少年们手疾眼快地抓住小熊掉头就跑,很快,他们听到了巨人趿行的巨大声音,少年们跨过草丛树枝,可母熊速度更快,转瞬间已至身后,一掌猛地砸了下来!
腥膻燥热从巨掌带出风声,只是一下,那被扫中的少年整个飞身出去,撞上一边的树干,落下后晕死过去!
秦善眼见逃跑救不了自己,当即大喝一声侧身踩住树干忽然朝着母熊砍了一刀!大喊:“都别跑了!今日就杀了这头野熊!”
母熊后腿被割了一刀,忍痛嘶叫,可孩子还在秦善手中,左右摇起头颈又朝着秦善发起攻击!秦善刚刚是出其不意,此时再出刀已然攻击无效,其余人又畏又怯,举着兵刃没有实际攻击,母熊一掌崩飞秦善的兵刃,秦善被那巨力所带,只感觉双手被铁锤重击,单腿不受控地跪在地上!抱着小熊的少年哭号着举起小熊要还给母熊,可母熊杀意已起,举起双掌仿佛拍击巨石一般就要将秦善拍死——
秦善咬着牙浑身冒汗,无力躲闪,只能闭上眼睛迎接自己的命运!
可就在此时,母熊忽然收起巨掌嚎叫起来,少年们肝胆尽裂,抬头才发现刚刚缀在他们最后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柏树,忽地从高空落下骑上母熊的脖颈,一刀切开了她的气管!
这是何等惨烈的一击,真正的搏杀自此开始。
母熊鼻孔喷气,双掌开始在头两侧乱抓,那少年只要一点点失误就可以被瞬间撕开身体,内脏遍洒满地,可他几次躲过了那利爪,以一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动作借着树干躲避攻击,又匍匐着从树上再次跳跃扑到母熊身上,刀刃穿透了熊皮,母熊打着转甩开了那英勇的少年,同时也让那少年在她脖颈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
母熊惨烈的号叫,四处撞击在树上的身体急促如战鼓擂鸣,秦善和众少年被震撼得一句喊也发不出,未免被母熊踩死,慌不择路地滚动避开……直到,母熊耗尽了力气,轰然歪倒在地,倒在地上破碎地喘息。她已经伤了气管,快窒息了。
小熊被人自顾不暇地扔在地上,此时呜呜地爬到母亲身边,不忍地用舌头舔着母亲脖颈处的伤口。
十余个少年在草丛里瑟瑟发抖,哪怕秦善也是劫后余生,无人敢上前来,生怕母熊起死回生,再给他们一人一巴掌,站在母熊身前的只有那个杀了母熊的少年,母熊漆黑的眼睛微微抬着,瞳孔中映照着那人的容颜。
那不是汉人的脸孔。
这少年虽然混迹在这群汉人少年中,但他的五官衣着与其余人相差甚远,额前碎发凌乱,脑后扎着一绺绺的辫子,个子虽然高,但脸上残存着孩童那种特有的稚嫩,身上穿着薄薄的小铠,腰上绑着藤带,脖颈上挂着一串动物牙齿穿成的项链。
光影斑驳,胡人少年深呼吸,慢慢走向母熊倒地的地方,他刚刚已耗费了太多的体力,他虽然胜,母熊照样是位可敬的对手。母熊气息渐弱,眼睛在逐渐失去生命,它注视着他,目光没有仇视,只有祈求。
胡人少年提起刀,刀背朝着那呜呜直叫的小熊的屁股上重重一磕,圆团子立刻惊叫,连滚带爬畏惧地跑远,这声音也让丛草中的少年们吓了一跳,胡人少年则垂眸站在母熊身前,目光露出一点悲悯,然后利索地开始给母熊剥皮。
这胡人血统的少年有个汉人的名字,纪成陵,是坞堡中纪先生几年前救回来的奴隶,因为好用,每次出堡打猎他都会跟着,纪成陵没有管身后人,自顾自地划开母熊的肚皮,韧性强的筋膜被熟练地割开,内脏失控地挤出来,争先恐后涌出来的肠子在地上泛着饱满的油光颜色……
直到此时,秦善等人才能确认母熊的死亡,少年们从草丛中站起,好像为这凡人的视野的高度已潜藏了很久很久,秦善走过去,狠狠地把纪成陵推开,说:“别切了!去把那小熊抓回来,这个归我们!”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其余少年默契地围拢上,纷纷拔刀将刀刃插进母熊关节的空隙开始大卸八块,将纪成陵原本的位置挤开。纪成陵皱眉看着秦善,秦善毫不退缩地瞪着他,纪成陵避开目光,耸了耸肩膀,面无表情地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血迹,默不作声地转身——
其余人一边分肉一边窃窃私语,说着“好险好险!”“能打到一只熊堡主再不敢小瞧咱们!”也有低声劝秦善的:“咱们别惹那个小奴隶,他发起狂来谁知道会做什么?”
秦善一脚踢开母熊的肠子,高声:“怕他?外来的小杂种罢了,不是我们给他饭吃,他早饿死了!”
方才的母熊追击让人心有余悸,那人小声道:“行了,他也没有跟我们抢,别说了。”
秦善哼笑一声:“他和我们抢什么?咱们的家就是这群胡人占的,他生来就亏欠我们,小杂物,小怪物!”
纪成陵默默走进丛林深处,对这种没有创意的辱骂已毫无波动,只想看看布置下的陷阱还有没有别的收获。
他不能理解这些“同伴”的行为是出于争夺,坞堡里的人总说是他的族人占领了北方的家园,纪成陵有时理解,有时却不理解,因为他出生的部落很小,不足五十户,因为寒冷南迁时被更强大的部落俘虏,他辗转成了汉人的奴隶,被如今的主人捡回来。
主人告诫过他不要和坞堡里的孩子起冲突,他便规避开所有的矛盾,他想,如果你们只是想要母熊的肉为什么不直接开口呢?我明明可以直接送的。
他只需要主人和自己吃的口粮够便足矣,多余的肉放久了原本也是要坏掉的,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些有着美丽鲜艳羽毛的鸟儿,像是在草地上啄食草籽的蓝鸟,他会把它们抓回家,听它们唱歌,抚摸它们的羽毛。
主人说汉人有一种名叫丝绸的布料,他猜测那手感就像这些鸟儿的羽毛一样。
可他这样的态度让同龄人越来越厌恶他,因为他总可以轻易猎到足够饱腹的食物,随着年岁渐长,坞堡中的大姑娘小姑娘也越来越喜欢纪成陵,她们会在他赤着上身砍木搭屋时凑过来找他说话,顺便塞给他面饼和稀少的麦芽糖——这小子总是一副懵然不觉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有一张稚嫩又英俊的脸,健壮的体魄配合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野蛮和纯净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纪成陵没去捕那头小熊,哪怕那小熊一直躲在不远处遥望。
日影在摇曳的树叶中翻动,他辨认着丛林中野兽的足迹,在平缓的树根上发现了云豹在上面使力跳跃的刮痕,他追着脚步逐渐走进危险的丛林深处,地面上全部是虬结竖起的树根,树干要五人合抱,听主人说这片森林的地景要花几百年才长得出来。
中途他失去了线索,他便蹲下来判断方向,后来他在一棵树干发现了豹子棕黄色的绒毛,猜测有豹子在这里磨蹭过身体止痒,他跟着这样痕迹快速爬上一处藤蔓覆盖的石阶,远远听见山洞里有哗哗的水流声和规律的打水声,揣测有野兽在里面戏水,纪成陵放轻脚步,无声地拔出刀——
光斑不歇,阳光透过丛林在地上上翻动,纪成陵贴着石壁侧头观察里面情况,可只一眼,他被牢牢地定住在了原地——
山洞里的不是野兽,是人。
不,是一人一兽,那人躺在山洞泉池中,身上的白色衣裳全部打湿,一条碗口大的蟒蛇缠在他的身上,诡异的绿色和橙色花纹遍布蛇身,那人舒展着身体、赤着手臂,默默地用手指抚摸过蛇身,他脸上挂着轻柔的笑,眼神危险又平和,好像给人带来的欢愉也是这样危险且平和的,巨蛇用鳞甲蹭过那人的肩颈、胸口、小腹,直到巨蛇的尾巴消失在男人身下,泉水掩盖了所有的遐想。
纪成陵看呆了,战斗状态不知在什么时候收了起来,他不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那让他移不开眼睛。
他模糊感觉到危险,忍不住捏一把冷汗,这样紧密的接触,只要巨蛇一个起心就能将人绞碎,可那人表情淡然昳丽,好像丝毫不将这危险放在眼里,任凭一条危险蟒蛇在他身上徐徐地蠕动,在泉池中荡漾开一圈又一圈地波纹……
景象诡异,纪成陵害怕巨蛇伤人,好生忐忑,可就在此时,那个男人忽然转头看向他。
纪成陵一怔。
那真是好震撼的一张脸。
脸型清冷瘦长,眼里带着隐隐的笑。
那不是美人。
因为凡人不会对一个身带绝对神性、如此威严的人叫美人。
纪成陵脑内变作一片空白,只会盯着那人看,眼前之事已远远超过他的理解,他只能屏息着瞧着那人的动作,瞧着那人抬起右手抚摸上光滑泛光的蛇身,然后五指成爪,忽然插入蛇身鳞片之中!
巨蛇登时发出一声震撼尘嚣的嘶吼,男人岿然不动,坚如白石的手鲜血淋漓地剜开了巨蟒的七寸,手沉如风地掏出了它跳动的内脏!与此同时巨蛇因为疼痛密密匝匝地将男人缠紧,好像要就此将他绞死!
危险已逼临喉咙口,可那全身被缚的男人不过眉头略略一皱,从从容容地侧头吻了吻那巨蛇的身躯,轻轻道:“乖,乖……松开我好吗?”
纪成陵完全看呆了,这样血腥诡异的场景,一蛇一人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那包裹他们的不是水,而是引火之物,那一刻他竟有欲望,他想变成这人足下的一块石,变成那缠在他身上即将惨死的膜拜的蛇,甚至想变作可以包裹住他的无生命的水……这不可言说的一幕,因为这人身上散发的绝对威慑变得古怪且荒诞,巨蛇的长尾在几进几出后终于不再挣扎,破布袋一样散开了力量,心甘情愿地死在了这人的身上。
一切都结束了。
男人捏着蛇的心脏,将沉重的蛇身搬开,然后自水中徐徐站起。
这样一个几乎算是浑身赤裸、无一件武器傍身的人,纪成陵那一刻想的竟是逃——他控制住了落荒而逃的冲动,因为比起逃,他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想看他的腿,想知道他刚刚和那条蛇在做什么——一具修拔的躯体在泉池中廓出轮廓,湿透的白色衣衫贴在男人胸膛上,骨骼肌肉隐隐然有形,能看出那形体修长又潇洒,纪成陵盯着他的大腿看,不过分夸张的大腿肌肉,站时匀称浑圆,行时贲张有力。
男人拨了拨披散的湿发,又露出那种危险逗弄的笑,慨慨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泉池边缘,抬起手中的内脏道:“小孩,要尝尝吗?”
纪成陵瞪着眼睛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朝自己搭话,他很想说什么,可那时的他好似被人缝住了嘴,一声也发不出。
男人仰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无趣,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声“哦,还是个孩子啊……”,纪成陵内心急得想辩解,可男人没有再给他机会,左手轻轻一挥,纪成陵瞬间感到了一阵眩晕,紧接着浑身不受控地仰面栽倒,至此,再也没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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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纪成陵再次醒来时外间日头已经西斜。
秦善恼怒地踹醒了他:“好啊!我们在外面干活,你跑到这里睡觉!”纪成陵仿佛一脚踏空般醒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往山洞里看,秦善在他身后不断聒噪:“熊崽子呢!说话啊!你把猎打到哪里去了!”
纪成陵无视了秦善的聒噪,只定定地瞧那山洞,只是此时山洞中哪里还有一人一蛇?甚至,哪里有什么水池?只有一地落叶。
纪成陵脑中一片空白,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恍惚中还是昏迷前那一幕,男人裸身涉水走到自己身前,将巨蛇的心脏送到他面前,劝他品尝……那人的姿态、笑意、动作、漫不经心的潇洒神态,纪成陵全部记得,可此时却说什么想不起男人的脸。纪成陵懊恼于自己的遗忘,不解于明明自己牢牢记住,为什么此时会全然不记得?
夕阳西下,太阳光被山林遮住大半。
少年人一行满载而归,兴致盎然地讨论着他们斩获的母熊,肢解母熊花费了一整个下午,他们很有成就感,带回去足够坞堡吃上半个月。纪成陵闷闷不乐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重要的东西,归途中一时兴奋难当,一时又垂头丧气,一会儿精神抖擞,一会儿神志涣散。
秦善在队伍的前面高声喊着纪成陵的名字,数落着让他赶紧跟上,抱怨因为找他他们已经耽搁太久了,要趁着太阳下山前赶紧回去!再越过一个山坳,他们就到家了,少年们兴致勃勃,急于向堡主和父母展示今日的战利品,可那山坳口还没翻过,他们忽然听见一阵嗤嗤啷啷的喊杀声!
日影西斜,少年们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妙的神色,一瞬间,他们所有的自鸣得意全部抛到脑后,跟在后面走不动的少年也像是凌空被抽了一鞭子,扛着黑熊后腿猛地开始往家的方向冲,可还没等他们下最后一道土坡,所有人都一齐停住了脚步——
山林掩映中的一块狭长盆地,乌泱泱的骑兵包围了坞堡,而此时的坞堡大门已然洞开!
少年们身上滚过一层寒战,太阳将要下山,摇摇欲坠地挂在坞堡后面的山脉边缘,他们无法理解,坞堡虽然不及城墙,但是高出一般房屋,七层八面,高耸地撑开一片有水流的谷地,背靠森林,外有壕沟,这些骑兵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已经躲到深山老林中了,他们怎么还会打上门来?!
最高的哨岗燃着火,马蹄声急乱,刀剑声,惨叫声,清清楚楚地从坞堡内传出来,乌泱泱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去,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少年们像是一群受惊的兔子,无法动弹:他们意识到这些人不是不是来掳壮汉的,他们是来抢夺口粮的,骗开门之后长驱直入,将所有活人杀光将所有粮食带走!
关西这十余年里不管哪个番邦占据都在推行禁马令,汉人只能腿着走,这样的武器差距让汉人在遭遇异族时没有半分优势,很多骑士很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捅上路人一刀,路人便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我,我想见我爹娘……”
人群中传来呜咽,他们知道现在逃跑是上上之策,但是谁也没有动。隐隐地啜泣声在少年中蔓延开来,哭的最大声的那位姓蓝,脸上有麻子,大家都喊他蓝麻子,但是他说“想”也没有动,因为这样的灭顶之灾,进去了,那些骑兵就会像他们肢解黑熊一样杀死他们。
纪成陵沉下一口气,拔出刀,秦善手疾眼快地抓住他:“你去哪!”
现在前途未卜,他们还需要纪成陵这个战力,虽然讨厌他,但是他们需要他的身手。
纪成陵:“我回去看看。”
秦善:“你不怕他们砍了你?”
纪成陵回头镇定地看着秦善。
此时纪成陵脑中浮光掠影般的遐思已经被扑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忧虑。
太阳彻底落下山去,秦善看着眼前人那被夜色逐渐侵染的深目面孔,由沉默转而讽笑:“对啊,你是要去找你的族人去了!杀我们人的不就是你们的人?”
纪成陵不耐地甩开手!沉声警告道:“秦善,我是去救我的主人。”说着一句招呼也不打地掉头朝着那兵戈凶险处跑了下去,留着山坡上的少年们面面相觑。
纪成陵抹黑了脸,顺着喊杀的骑兵人流把自己潜了进去。坞堡里的人正集结在堡门一线进行反抗,纪成陵的容貌和衣着让他占了大便宜,他潜入后蛇形躲避,装模作样地喊杀了一阵立刻趁隙回了自己的家,他满怀期望,谁知甫一推门进去,看到的就是主人倒地的尸体。
纪成陵脚步一停。
茫然地与主人黑洞洞的眼睛对视了片刻。
里屋传来惊叫声,纪成陵转开注意,撩开门帘进去,发现十几个大姑娘小姑娘此时正在蹲在墙角处躲藏——毋庸置疑,主人应该是受了她们的牵连才被人杀害,纪成陵看了她们一眼,没有说话,回到主屋将主人的尸体搬到炕上,手脚安置好。
紧接着将厨房装米装面的缸摔进水井中,将院中的鸟笼子全部打开,最后掏起鸡窝——这种事他看主人做过很多次,之前每次逃难搬家时都是这样的,不能带走的全部毁掉,家中下蛋的禽畜会做最后一餐——只是这次,兵祸已经碾到了眼前,纪成陵一手持刀,一手抓鸡,一共四只,一刀一个。
没有头的鸡站起来朝着不同的方向逃去,有一只还一脚踢到了自己的头,分不出正脸侧脸的鸡头在地上滚来滚去,鸡流着血仓皇奔逃,在几步后彻底栽倒。
屋中的女人瑟瑟发抖,连求生都已忘记,纪成陵去而又归,朝着她们扔下长长的绳子。
女人们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把自己绑起来。”
他说。
纪成陵看多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惨状,知道这些女人现在还好好的是因为侵略者还没有将坞堡里的男人完全压制下去,一旦坞堡的男人都死完,这个屋子里就会发生奸|淫杀戮,哪怕是黑黑瘦瘦的女孩也无法逃脱噩运。
他看过那些番邦兵将女人穿成一串绑着转移,他想如法炮制,看能不能混出去——这是相当险的一招,他如今自己跑最安全,带着她们就是带上一堆麻烦,但纪成陵无可控制地想起主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那梦中的人与蛇,他想试一试。
纪成陵说:“你们人太多了,偷跑不了,我会装成番邦兵把你们当战利品带出去,是冒险,我很可能会被识破,你们很可能会死,丑话说前面,若是谁在门口暴露出来,我会一刀结果了她,换其他人安全,到时候那就是你的命,谁也别怪。”
他很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还是这样冷酷的话,让人一时无法判断这是十五六岁的孩子。
外面砍杀声尖锐,屋里人纷纷打了个寒战,有人大声哭出来,口中念着她们汉人神明的名字,鼻涕和眼泪一起流,浑身发抖。
一道声音安抚着响起来:“动起来吧,反正等也是死,跑也是死,不如试试。”
纪成陵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这大姑娘中还有个老男人,干瘪文弱且跛着脚,纪成陵皱眉,印象中他似乎姓杜,不记得和主人有什么交情,不懂为什么混在女人堆里。
年长的女人把吓得发抖的女孩支起来,给她们绑上手,低声对纪成陵说:“杜先生长得好看,你不懂,你带上他,外面的人不会起疑。”
那位“杜先生”也不害怕,看着纪成陵的眼睛:“我现在是知情人,你带我走,我不会泄密。”
纪成陵没有坚持,只是让他们尽快,现在外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容易出去,纪成陵选了个哭得最厉害的姑娘,抓住她的衣襟,唰地将她的领口撕开,女孩一声惊叫,哭声都吓停了,不懂他为什么这样。
但纪成陵似乎对女人的肉体毫无感觉,还赞同地用他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说:“对,就是这种害怕,你们等会儿过堡门时要这样。”
女人很快把自己绑起来穿成串,纪成陵抢了一匹马,杀了个落单的番邦兵,举着火把在主人停尸的屋子外跪下,然后倾身将额触地,单手翻掌,再覆掌,起身,弯腰……
他将那姿势维持到五个弹指以上,来表达对他多年的感激,然后掷出火把,一把烧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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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相。”
“杜为逃出来了吗?”
“出来了。”
“好。”
纪成陵带十六个人大摇大摆地从坞堡正门逃了出来。
马上的少年全程镇定,搞得盘问他的小兵都要为自己的啰嗦不好意思,待出得堡门,纪成陵绕了个圈子牵着一群人回到了他与秦善分开的山坡,躲藏在森林的少年们看到纪成陵回来了,不可思议,再看到自家的亲人,纷纷扑上前去失控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纪成陵站在远处羡慕地看着,蓝麻子抱着自己的姐姐,四姨抱着自己儿子激动于劫后余生……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孤零零的站在另一侧的秦善身上,他看着那些人的目光有和自己一样的伤感。
谷地里喊杀声越来越小,到最后负隅顽抗时兵戈声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歌声,堡内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城头上唱起歌,那无可奈何的苍凉声调裹挟在铺天盖地的夜色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不可忽视,到最后彻底消失,一颗颗头颅被砍下来竖在在坞堡的城头。
有人捂住了秦善的眼睛,说:“不要看。”
如果这群劫掠者已经胜利,或许他们很快能意识到跑出去了十几个人,他们很可能会来追杀他们,逃过一场大劫的坞堡幸存者根本不敢多耽搁,惊弓之鸟般,立刻钻进了丛林。
那一夜,这三十三人恐惧到了极点。
且不管身后是否真的有追击,单是一路的风吹草动就足够将他们的胆子吓破,他们不敢走大路,只敢在森林中穿行,山林峻峭,有重围的杀声,恍惚中好像还有兵戈搏命之音,静夜里少年少女生怕月亮太亮,怕这一路还不够黑,怕露出自己的行踪,数着自己的呼吸奋力往前奔走,那呼吸声中听得到自己父母亲人的流血声。
三十三人没有商议,下意识地便往最近的岑家堡方向行进,绕出牛崂山,还没等下去便发现岑家堡也在遭人血洗,偷跑出来的堡民零零散散,两拨人同时拥到了蓝桥,认识的也不说话,空气紧张到停止,让人根本无法呼吸。
纪成陵默默地牵着一匹马走在后面,不用回头他也听得到岑家堡的惨叫,前面开路的人走得很快,像是想把那些喊杀声远远地抛弃在身后,好些人含着眼泪握着拳头抵在胸口,边走边朝着自己相信的神明祷告,男孩子则是默契地喊着真武神的名字,要来日能报今日之仇。
只有纪成陵不知该朝着哪边的神明祷告,沉默且黯然地听着。
清晨时候五十余人的队伍稍事喘息,秦家堡和岑家堡的人是分开的,趁着晨光纪成陵这才看清楚岑家堡那边跑出来的都是青壮男子,独他们这边三十三人,除了一位年长的四姨,一位跛脚的杜先生,其余都是不超过二十岁的少男少女,他们茫然又惶恐地看着彼此的脸,像是被一脚踢出巢穴的鸟。
秦善和四姨商量着把母熊的肉分着吃了,还送了旁边岑家堡人一只母熊的腿,烤熊肉的火在森林中燃起来,本来应该是很香的美味,但是两边都已经丧失了味觉,吃东西只是知道必须吃东西。
那位叫杜为的杜先生,一瘸一拐地走到纪成陵身边坐下,小声地向他表达感谢,纪成陵“嗯”了声,专注于用牙齿撕咬嘴里的肉。
杜为似乎对纪成陵很感兴趣,主动找他攀谈:“重新闯进堡里很危险,你为什么回来?”
纪成陵目不斜视:“救我主人。”
杜为:“可你把你主人烧了。”
纪成陵:“嗯。”
杜为:“你明明可以把他一个人背出去,不必管我和姑娘。”
纪成陵的眉头轻轻蹙了蹙,只回答他第一个问题,“主人说要埋骨青山,秦家堡就在青山里,我原地可以葬他,为什么要背出去?”
少年不解这人找自己搭话的用意,吃完就利索地避开,跑去喂那匹抢来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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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填饱了肚子开始商讨去哪里,现如今关西基本已被胡虏占据,他们现在有两个方向可选,一条是南行,找到机会渡过大江,到达南朝,那里还留存着华夏的统续,他们是汉人,应该会得到庇护;一条是东行,穿过关西到达关中关东,那里还有靳朝的将军在坚守国土。
这个问题太大了,一群少年少女心头还涌动着悲伤,贸贸然出了坞堡,哪里知道何去何从?
茫然时杜为开口提议东进去投奔何庭芳。
秦善咬牙,说:“没听过,他大本营在哪里?”
杜为道:“关东,这几年不知他消息了。”
秦善不以为然:“都多久了,这人说不定早打没了。”
坞堡里的少年普遍看不起杜为这个软脚汉,更不会相信他的话,杜为苦笑一声,也不辩解。
一时间众人陷入尴尬,四姨看向纪成陵,问:“小纪,你看我们应该往哪走?”
蓝麻子扭头附和:“是啊,你有什么想法?”
纪成陵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人里真正的分量,有几个少年对他是很崇拜的,因为他胆子大、力气大,能做到许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昨晚纪成陵牵出来的十六人中有蓝麻子的姐姐,蓝麻子口头不说,但对他救人于危难很是感激。
纪成陵怔怔地抬起头,他刚在走神,没想到还有人询问他的想法。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遭到了秦善的驳斥:“他懂什么?你问他?他说不定觉得这关西好得很呢!”
纪成陵赞同地点点头,平和地答:“我的确不懂,你们决定吧。”
时间仓促,一群少年人当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好在不管是东行还是南行,他们都需要走出这片森林,行到铜川再分道,途中他们就纪成陵的抢来的马到底杀不杀这件事展开激烈讨论,主张杀马的人说他们逃难带着一匹马太过显眼,容易引来盗匪的觊觎和胡人的追杀,但后来这些少年人把身上背的熊肉和细软往马背上一背,轻快加倍,谁也不说杀马的事儿了。
秦善、方宇等人一路打听消息,起先他们不知外面天地,如今知道了不同族的胡人占据了并州、平阳、翼州、幽州、洛阳,内心绝望,不知这北方还有哪里可以落脚。
那个时候谁都不信别人,只信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少年们有人决定往南走,想渡过大江,避开战乱,有人则要往东走,家国血恨不能不报,南方也是讨饭去,北方比南方更容易混出个样子,两拨人谁也不能劝谁改变心意,最后变成各行其是。
到了铜川,三十三人走出山川峡谷,三十三人东、南分裂。
纪成陵看着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分道扬镳,他曾经以为经历患难的人会长久在一起,原来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之后的路同行人少了一半,他顿觉孤单,走到中午,忽然有一大批难民和他们合流,似乎可以证明东行也是对的,纪成陵宽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剩下他们十几个人,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又不知道哪里去了,纪成陵默默地打猎烧火干活,遭遇着一场接一场的抛弃。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深山,兵荒马乱的大混杀下平原满目疮痍,他们寻到一个落脚处,是一处废弃的简陋的农舍,谁也不敢躺下睡觉,只是在屋中抱着自己的包裹假寐,大胆的脱了鞋子,谨慎的连鞋子也不脱。
秦善还留在他们这小小的队伍中,因为他对东行最后的目的地还拿不定主意。
杜为跛着脚走不快,好在姑娘们也走不快,秦善啧有烦言,但因为还仰仗着四姨安排的伙食和那一分浅薄的同堡之情,暂时还未与他们这群累赘一拍两散。
到渭南的时候,秦善遇到了五个人最终定下了方向。
纪成陵远远看到了,那五名男子人高马大,不似凡人,全都穿着黄呢色的外衣,披挂武装带,脚蹬马靴,尤其打头的那个站在那里便有了股所向披靡的架势,感觉多大的将军他都当得。
秦善主动去向男人们讨教,问大哥们要去哪里,打头的那位脾气不太好,也可能是骂人骂习惯了,秦善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但到底带回来一条消息:投奔何庭芳。
秦善至此将这目标捧为圭臬,开始与杜为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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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善终于肯对杜为客气了,向先生讨教若是投奔何庭芳的青州他们该如何行走,蓝麻子的姐姐背地里骂秦善“贱骨头”,“那五位好汉看不上他,他这时才晓得对杜先生好言好语”,杜先生倒是不在意一个孩子的前倨后恭,他在一户走空的屋舍中找到散落地上的纸和笔,画下他们即将行进的路线,哪里喝水,哪里打尖,哪里住宿,哪里要躲避胡人的势力,原来杜先生一路也在收集消息,但是显然他比所有人都有成算,纪成陵在旁边看着瞪大了眼睛,看完那地图,再看这个没有一点阳刚之气还跛脚的男人——他惊讶于他肚子里有这样多的墨水,竟然这样周密,庆幸当时在堡内将他带出来,这人在坞堡中的确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出了坞堡,天地偌大,必须有他才能前行。
那天之后,同行的十八人对杜为全部生出一层敬佩,因为他,他们消除了前路很多的不安,对他要投奔何庭芳的选择也不再异议。
直到这个时候男孩们好像才注意到杜为这个人,他们发现这个男人对女孩们很好,一路跋山涉水,他像父亲一样照顾她们,告诫她们把脸涂黑,不掉队,不生病,不退却,到可以躺下睡觉的地方,他会在睡前确认一遍姑娘都安歇了,还会给姑娘们讲故事——北方的土地已经好久没有花朵盛放了,这是因为不止人间在大乱,神界也在大乱,花神精灵全部逃到了南方地界,文艺大神也都挤在南方降生,人间三教九流纷纷上台,名士大儒归隐避世……
此去千山万水,若不是有杜先生和四姨,他们这些少年少女断然难以互相扶持,不知早在什么时候便分崩离析,纪成陵对杜先生生出感激,日常饮食行走都忍不住多关切,但杜先生双腿到底不良于行,半月已是他坚持的极限,随着东行路途越远,他的窘态便愈发一览无余。
秦善等人生出异心,想偷走地图逃跑,纪成陵从他们的眼神打转中便猜出这阴谋打算,但不知道要如何阻止:杜先生再会鼓舞人心,他也是个残废,这样的乱世,怎么换别人对他的宽容?
烈日骄阳,他们一路行得辛苦,途经一处村庄,那村庄也是空的,村口还有刚死的人,恐惧再一次抓住这群山沟里的堡民,秦善带头转过一条小溪,道路上出现大批的人流,跟着人流,他们胆子也能大点,一行人没有人说话,各个低着头。
杜先生没法骑马,只能一瘸一拐地跟,汗流浃背。
正北方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明显是番邦兵团,但是这群难民只是呼吸变粗了,没有人加快脚步或者奔逃——他们已经走了太久太难了,如果一定会被杀,那杀吧,随便吧,要死就死,他们跑不动了。
纪成陵也呼呼喘气,已经不在意那些近在咫尺的兵祸了,生死有命,他只想着能不能弄来一辆板车给杜先生搭,他可以推车。
紧接着是一阵叫喊,一人飞奔而至,忽然插进他们的队伍!纪成陵吓了一跳,心说哪里来的人还有这幅跑的精神?再转头,他看出这一定不是个难民,难辨年龄的一张脸孔,端正俊秀的骨架,潇洒凛然的脸,一身短打,新袄新裤新鞋新袜,袖子随意地卷着,手腕露白,更离奇的是他堂而皇之地推着一张大轮板车!
他独身竟不怕被抢!
纪成陵瞪着他看。
那男人却大喇喇地拍了他一下,轻佻说:“喂,你们的马多少钱?卖给我!我缺个拉车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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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有人护送杜为吗?”
“那群少年终点未定,还在犹豫。”
“东盱,带几个下去让他们定定心思。”
“师相,杜为不良于行,难以长久跋涉……”
“啧……下去吧,本尊来想办法。”
跑来插队的男人叫顾如玖,自称是关中军许部的斥候,出来刺探军情情报。
他有一张板车,纪成陵有一匹马,简单商讨过后,两人决定让纪成陵的马拉车,顾如玖、杜先生和一些走到脚痛的姑娘上车,少年背着的行李也放在车上,同行一程——这真是好奢侈的逃难场景,其余同行者侧目,秦善为首的少年默契地围住车,防止被人偷抢。
相比之下,车上的顾如玖便显得太过惬意,他靠在杂草上,漫不经心地翘着腿,叼着干草晒太阳。
“喂!小孩儿!”男人主动朝纪成陵搭话:“你们这是去哪啊?”
纪成陵闷闷答:“关东。”
顾如玖:“哦,投亲啊?”
纪成陵实话实说:“不是,投奔何庭芳。”
顾如玖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啊,何庭芳啊……”
纪成陵话不多,顾如玖主动搭话他也很难说什么,板车另一侧的秦善倒是主动开口,问:“你说你是斥候,你了解何部吗?他们怎么样?和你们许部比如何?”
顾如玖半躺在行李上舒展肩膀,轻松地说:“何部啊,很好啊,八年前朝廷拍拍屁股走了,一支兵都没留,只给何庭芳一张任状,要人人没有,要粮粮没有,何庭芳赤手空拳、扯着一张虎皮硬是在关东混壮——那是头猛虎啊,无苛政,不摊派,从一穷二白到现在与北境异族铁骑掰手腕,关东人很拥戴他。”
最后他一句定音:“朝廷无能,乱世使何庭芳成名。”
车上的杜为无声地抬起眼睑看向侃侃而谈的顾如玖。
秦善追问:“可我听说何庭芳不是什么好人,他杀了他岳父。”
“哈!”
顾如玖吐出一个夸张的语气词,半撑着板车玩味地问秦善:“小英雄,那你说说这年头能混出来的将军,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秦善还想追问什么,顾如玖却已将目光移开,朝着另一侧抬抬下巴:“小子,你不是汉人吧?”
这是好敏感的一个问题,纪成陵偏头看他一眼,不吭声。
顾如玖自顾自地问:“再往前一里,那有上万人屠各杂胡部,刚洗劫过宛城,你去吗?”
纪成陵不得不接他的话:“什么意思?”
顾如玖谈笑从容:“我的意思是那里胡寇很多,有人有粮,你可以去。”
空气好像凝滞住了,十几双眼睛都看着这两人。
纪成陵涨红了脸:“我不去!”
顾如玖口气寻常:“可为什么呀?那里才是你的同族。”
纪成陵瞪着眼睛看他。
顾如玖是否无心之言他无法判断,但他想自己与他有什么仇怨,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他可知道他这话会让他受到加倍的猜防、打压和嫉恨?
好在这个时候四姨开口为他解围:“这位军爷,小纪是从小我们看着长大的,救过我们这群人的命。”
顾如玖来了兴致:“他?”
四姨:“是啊,坞堡攻破,是他冒险闯回来把我们这群女子带出来的。”
顾如玖好奇地看着纪成陵,好像想让他亲口说:“你特意为了救人犯险?”
纪成陵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我是为了救我主人。”
顾如玖:“你主人是汉人?”
纪成陵暴躁道:“对!如果他没有死,他还能见见你呢!”
顾如玖大眼瞪小眼地和他对视片刻,紧接着眼珠一转,软下口气:“哎,闲聊嘛,反倒挑起小兄弟的伤心事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纪成陵皱着一张脸,敬而远之地快步走开。
顾如玖除了一张大板车身上什么都没有,吃饭也要蹭杜为一行人,看在板车的面子上,四姨安排伙食时给他带了一份,十几个人围在一起闷头吞咽午饭,顾如玖三两口料理完又开了口:“杜兄,兄弟这边给你们个建议,如果只是找一处落脚,未必要走那么远,南行三里的山泽泊我认识他们的大王,你们若是想落脚,我给你写一封书信。”
秦善把嘴里的米喷出来,瞪大眼睛:“你让我们去当强盗?”
顾如玖:“怎么?不是个出路吗?”
他的话使人惊。
蓝麻子也忍不住追问:“强盗?出路?”
顾如玖有理有据:“现在何庭芳在关东如日中天,很快就要西进洛阳,很多武装都去投奔他,你们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混得好,不如就地落草为寇。”
秦善:“那之后呢?”
顾如玖:“什么之后?你去落草,跟着打家劫舍,现下就能吃上饱饭。”
秦善因他的话动了义愤:“那我们和那些烧杀抢掠的胡虏还有什么区别?!”
顾如玖懒洋洋地看他一眼,又环顾一圈,意味深长地说:“谁说要有区别?真以为只有异族在蹂躏中原吗?同族蹂躏起同族才叫做不客气,反正靳朝已经稀烂,兵荒马乱愈演愈烈,谁能管谁呢?”
他的话使人惊,也使人如梦初醒。
人们的头顶未知前途的担忧和朝不保夕的恐惧还未拨云见日,他直接抛来这样的选择。
一圈人只有杜为冷静,缓缓问:“阁下,你真的是关中兵吗?”
顾如玖笑:“我怎么不是?”
杜为:“关中兵许部的斥候,劝中原百姓去落草为寇?”
顾如玖玩味一笑:“只是帮你们指一条生路而已,谁不是为了在这个混账世道里活下来?”
这个时候邻近的一圈人忽然插过来问顾如玖:“这位军爷,你杀过人吗?”
顾如玖懒懒地侧过身:“杀过啊。”
一柄匕首忽地朝他捅过来!
隔壁那位壮汉大概是听了许久,恨他在这里大放厥词,拿着刀子就向他捅!
可顾如玖连起身都没有身,面不改色地让了那人半尺,捏住他的手腕,赤手拍掉了刀子!
壮汉“啊”地叫了一声,顾如玖两指捏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捞住他的刀子,将刀柄文质彬彬地递过去,说:“这位壮士,顾某无恶意,兵刃请收好。”
他早已嗅到比尔人对他的敌意,但他仍然保持微笑,这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纪成陵默默地看着那战斗开始又瞬息结束,人群的另一团已经换了称呼,喊着问:“顾爷,杀人是什么感觉?”
顾如玖混不吝地喊:“像拉屎。痛快!”
一个惊愕连着一个惊愕。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数日来这群难民第一次发出这般集体的笑声。
顾如玖是个莫名的人,但他又实在是个受欢迎的人,外围开始起哄:“顾爷,你跟咱们说说你们军营里的事儿呗!”
顾如玖:“军营的事儿那可多了!说点最近最惹人注目的申本还朝?”
申本是靳朝将军,比起当初一纸任命惨淡经营的何庭芳不同,他在靳朝崩溃前就已位居刺史,秦家堡中另一半人南下渡江便是在追随他。
顾如玖:“现在关中军营里最常说的就是咱们干错了,早就应该在八年前刚刚大乱的时候去投诚胡人,当年多少人毁家纾难,顽强抵抗,现在支撑不下去了,只能变节,倒不如早早倒向了胡人,落草为寇,跟着那群畜生一起烧杀抢掠,把自己的家底混出来,等有了筹码再投回朝廷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你看申本可不就是个明白人?他当初可是平阳刺史啊,北临并州,南临洛阳,中原枢纽他站着要地,靳朝南逃他在北方跳了多少次?今日塞北打过来那就是天无二日,乌孙是唯一的太阳,明天屠各打过来,那就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左右逢源整整八年,跟着不同的爹烧杀抢掠,混了个兵强马壮,现在和朝廷重新勾兑起来,他立刻来个改邪归正,朝廷照样许他高官厚禄迎其归朝!这个畜生,若是有天老天都要厌恶他的无耻!”
这个人,纪成陵抬起头的瞬间知道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去他妈的!”
有人义愤填膺,控诉道:“这还没有公平正义了,这种人还能混出来!”
“咱们也去落草去!胡人杀咱们也是杀,咱们杀也是杀!还有什么不同!”
顾如玖含笑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反应。
外围许多身强体壮的汉子没有说话,他们听出滋味,低下头猛吃饭。
纪成陵侧头看着顾如玖,忽然感觉到可怕。
这个男人在让人愤怒,他翻开了一本禁书,讲述从未有人讲述的内容,纪成陵无法理解,就算他是斥候知道很多内幕,但这样的人难道不该运作冥冥之中吗?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讲这个,为什么要朝着一群可怜的、狼狈不堪的人开这个窍?他是关中兵,按照道理,他除了除胡寇,就是剿匪,可他展示另一条聪明人占背信弃义、占尽便宜、处处得意又升官发财的路,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到底希望他们变成什么样的人?
饭毕,难民要重新启程,有人稀稀落落的离开队伍。
顾如玖来问杜为的心意:“如何?先生考虑好了吗?”
纪成陵看向杜为,杜为温和地拒绝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还是按原路东行。”
顾如玖点点头,没有丝毫失落:“行,那咱们东行。”然后毫不客气地跳上马车。
纪成陵跟在后面,无来由地想到了蛇,眼前人或许就是那种可以将恶人变得更恶,善人变得更善的人,他好像可以让毒蛇繁殖,让它们越快越密的生长、出现、爬行而出,等到将毒蛇全部出去,洞穴里便能找到那一颗颗被留下的珍珠。
后来纪成陵收到南方的传闻,申本刺史还朝时遭遇风浪,心腹亲信全部葬身大江,聪明人占尽便宜,处处得意,可最后还是未等回朝、一败涂地,顾如玖说的竟然是对的,“老天已厌恶透了他的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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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相,何庭芳已至洛阳城外,很快能发动总攻。”
“好,传令北方各地祇,山神、水神、土地灵、树木、花卉、鸟雀、碑灵,为杜为开路。”